李度香悲哀地想,小立是不是已经跟别的女人成亲了。
他不知道,在千里外的深山里,有人怀着同样的心事。三年苦心经营,赵立和孔亮在这里重新建立一片世外桃源。他们放弃了土匪的营生,在山坳里垦地种粮,饲养牲畜,生活得无忧无虑。孔亮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爹,而赵立却依然孤身独处。为了避免他打一辈子光棍,这一年孔亮下了最后通牒,年底之前一定给他说门亲事,如果赵立不答应,就跟他断绝兄弟情谊。
赵立不好意思再拒绝孔亮好意,勉强应承下来。但他决定再回一次信阳,了却心事。不是去见李度香,只要双脚沾一沾那里的泥土,确定自己的心不再悸动,他就立刻回来娶妻成婚。
赵立到达信阳那天,正是中元节,城内掌灯结彩,一派欣欣向荣,足见夏智远治理有方。赵立故地重游,封锁的记忆大开,一件件往事鲜活如昨,丝毫没有褪色。
走过一条街,抬头看见十香斋的烫金匾额,赵立心颤神摇,门口叫卖包子的吆喝声更将他一颗心揪紧了。他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包子,轻轻咬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干涩已久的眼眶慢慢潮湿了。
赵立不知道一双眼睛已死死地咬住他,那是躲在门柱后的李度香,他紧捂住嘴,浑身乱颤。
他日思夜想的少年回来了,这三年来,李度香几乎每天都在想象与他重逢的场面,盼望着、害怕着,担心他会变成自己不认识的赵立。可是真的再次见到,赵立一点没变,面容神态、举止背影,全部和当初遇见时一样,让李度香满心喜悦,相信这被岁月忽略了的少年,胸膛里那颗热诚的心也依旧为自己跳动着。
可是该如何与他会面呢?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吧。
李度香偷偷爬进店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赵立吃完包子要走,他再按耐不住,想出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
「救命啊!不要打我!」
就在赵立走下十香斋的台阶时,被熟悉的尖叫声绑住了双脚,他猛然回头,那张在梦里百转千回的脸跃然眼前,清秀动人的容貌依旧,却骇然换了一副疯傻装扮,连神态表情都一般的疯疯癫癫。
「不要!不要杀我!我只想拿点包子给小立吃!我没偷东西!」
李度香跑出店门倒在地上打滚,头发铺散一地,吓得周围人慌张退散。几个下人冲出来按住他,他更是胡乱挣扎,翻来滚去。
赵立大惊失色,拉住一人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
那人哭丧着叫:「我们少爷是因为跟一个叫赵立的朋友绝交,受了大刺激,神智便昏溃了。时常这样发狂胡闹,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已是废人一个了。」
赵立僵住,从头到脚的毛孔紧缩,再看李度香还在乱踢乱挣,哭得一塌糊涂。
「小立!我错了!你别扔下我!你回来啊!」
一声声凄厉嘶嚎,几乎摧断赵立肝肠,泪珠滚瓜似得掉出来。李度香偷偷眯眼查看赵立反应,见他满脸悲痛,显然已大不忍心。心下窃喜,便照暗号踢了一个下人一脚。
那人会意,故意大喊:「这闹得太不像话了,还是照旧拿绳子来捆上送回家去吧!」
余人真去取绳子来,赵立见那绳索粗如鸡卵,根本是捆牲口用的,汗毛都竖起来。李度香这时更卖力哭喊:「别捆我!那绳了捆人好疼好疼啊!我不要我不要!小立快救救我!」
这一喊果然立竿见影,赵立踢开下人:「你们都不准碰他!」
他从下人手里抢过李度香,珍宝似得搂在怀里,心疼地大哭起来:「度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扔下你的,我不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别怕。」
赵立急切地抚摩李度香的头发、背心,顾不得周遭惊讶的眼神,反复亲吻他的额头脸庞,每吻一次就有一滴温热的泪水落下,软化了李度香整个身心。他也紧紧抱住那单薄的肩膀,用力把头埋进赵立颈窝,感到无比畅快满足。
可是当赵立抬起李度香下巴,想在那红润的唇上也印下一吻时,李度香却不小心露出狐狸似的狡黠笑容。
见赵立愣住,他干脆自己戳穿骗局:「小立,你真好,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
李度香喜孜孜地勾住赵立脖子,噘起嘴主动索吻。哪知道被赵立狠命推开,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这个大骗子!」
赵立怒火中烧,他痛恨这个总是将自己玩弄于股掌间的狐媚骗子,更痛恨愚昧蠢笨的自己。
「小立!你等等!别再跑啦!」
三年前你追我跑的场面又在郊外重现,赵立跑得飞快,边跑边悔恨;李度香穷追不舍,他步履轻快,竟比以前矫健了许多。
「小立你站住!你已赌气一下午了,准备一辈子跟我怄气吗?」
「你这个骗子!坏心肠的狐狸精!我不想再看到你!」
「少来了!你三年前就说了同样的话,还不是回来了,你就认命吧!你是离不开我的!」
「我情愿去死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好啊!你死我也死!我就追到你家去,你不答应跟我在一起,我就把你家闹个天翻地覆!」
赵立辩不过,脚步走得更快,要在从前他早已甩掉李度香了,可是今日跑了半天也不见李度香力怯,反而听他在身后得意洋洋地大笑:「小立你死心吧!这三年我为了抓你一直拼命修练轻功,如今已经得了个草上飞的外号,你今日插翅也难飞了!」
两个人又是一路跑一路吵,直到黄昏时都累得腿软筋乏,才一前一后停住。
赵立喘着粗气警告李度香:「你,不准再追我!」
李度香气哼哼吼道:「你不跑我就不追!」
「你为什么要缠着我!我已经讨厌你了!你给我回去!」
「不要!我喜欢你!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而且你刚才说谎,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李度香怒冲冲吼起来,飞快走近几步:「这三年我找遍信阳全境,只要一有你的消息,哪怕明知是假的也会立刻赶过去。因为我不愿放过任何能与你重聚的机会,只要能找到你,天涯海角我也会去。可是你!你明知我在信阳,也不来找我,你真狠心!」
赵立瞪他一阵,开始问罪:「那都是你逼的,你要跟白兴的女儿成亲,还要我这个小土匪干嘛!」
「我哪有成亲,都说了那是权宜之计。而且那娘们水性杨花,聘书还没下她就跟他爹的参将私奔了。为个没见面的女人就酸成这样,你是醋缸里泡大的?」
「可那些通缉令是怎么回事!那天分手,我第二天就回去找你,可是城门上全是抓我的布告!你说你安的什么心!」
「你回来找过我?」李度香张大嘴巴,惊讶极了。
「对!我白痴、我糊涂,以为你对我还有点真心。谁知道你竟然让官府把我当罪犯缉拿,你教我怎么相信你!」
赵立滔滔不绝地声讨,他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并且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当着李度香的面发泄压抑多年的积怨。
「你不就给过我十个包子,可是我把命都给你了!你玩弄我的感情,我原谅你;你把我当猴耍,我原谅你;你背叛我,我也原谅你!可是你却没有一丁点感动,你就是个狐狸精,没人性,铁石心肠!」
「小立——」
「不准打断我!我还要骂!」赵立怒吼着,接下来却呜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知道现在哭很窝囊,但是他忍不住,自尊早被对面的人剥夺尽了,他一无所有,就是一个失败的可怜虫。
李度香见赵立伤心落泪,自己也忍不住心酸:「小立,你别哭了,我当时发通缉令只是为了找你。」
「啊?」
「是啊,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天下之大我又不知道你躲什么地方,也没那么多人手去找。只好拜托智远发通缉令,发动所有人帮我找你啊。可是没想到你会误会……」
不误会才怪!
赵立哭笑不得,转身又走。李度香忙跟上去,焦急地叨念:「小立,你还不肯原谅我吗?一定要走?你心里真这么打算的?为了所谓的尊严就要放弃终生的幸福吗?」
赵立耳朵涨红,直冲冲地走。
「小立,以前我很傻,不懂珍惜不懂付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改过了。知道吗?那家十香斋是我开的,我知道你爱吃包子,每天都在研究,为的就是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急驰的步伐缓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住。
「小立,你不想跟我回信阳?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你要当农民种地或是当强盗抢劫,我都陪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看不到你的日子实在太难熬,我再也不想跟你分开了!」
赵立终于停下,回过头,脸色照样阴沉:「你想跟我在一起,是打算让我继续做你的奴隶?」
「不是!」李度香脸红心跳,大声说:「我不会再使唤你了!我喜欢你喜欢你!要我做你老婆也可以,除了生孩子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知道这么说很丢脸,可是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很深很深、永远都停不下来的喜欢你啊!」
他朝赵立伸出双手,期盼能得到回应。赵立庆幸山风猛烈,吹散了脸上的热气,掩盖了剧烈的心跳。他看着那双手,犹豫挣扎,这漂亮的人用那么漂亮的嘴唇说出那么多美丽动听的句子,天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动人的圈套,说不定下一刻自己就会受骗上当,打回原形。
可是,可是,狐狸精的妖术太强,当日种下的心魔早已赖下不走。怎么办?怎么办?
不管了!哪怕是悬崖也再跳一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赵立面对李度香伸出一只手,露出无奈苦笑,李度香欣喜若狂迎了上去。可是就在两人的手即将握在一起时,背后黑压压一群人追来。
「就是那小子拐走我们少爷!快抓住他!」
赵立见这些人来势汹汹,拉住李度香调头就跑。
「这是些什么人!你的仇家?」
李度香坏笑着说:「是啊!他们追杀我很久了,你不带我逃走,我就没命了。」
赵立暗暗叫苦,这么快就惹火烧身,看来自己下半生,注定要在温柔地狱里万劫不复了。就这样两个人被追赶着穿过原野逃进树林,李度香紧抓着赵立的手,一路不停地笑,笑声随风飘荡,直到很远。
尾声
金秋时节,风和日丽。
孔亮割完麦子,坐在打麦场旁的树下生起火堆烤鱼。他烧烤手法娴熟,不久那几尾鱼就香气四溢。
宝儿提着一篮子刚摘的苹果过来,她已经怀胎六月,正是大腹便便,背上还背着二儿子,行走十分笨拙。
「孩子他爹啊,你活儿干完没?咱们回家吧。周武哥抱老大去串门了,今天就咱们三口人吃晚饭。」
孔亮接住爱妻扶她坐下,抱过儿子逗弄,笑得合不拢嘴,忙把刚烤好的肥鱼塞到宝儿嘴里。
「哎呀,总这么吃,我这身材可全毁了。」宝儿乐滋滋吃着鱼,摸着自己粗壮的腰身,向丈夫撒娇抱怨。
孔亮笑得开心,搂住老婆肩膀哄:「不怕,女人就该长胖点。当初看你瘦得竹竿似的,我还怕你肚子不中用,谁知你这么能干,咱们家就属你功劳最大了!」
宝儿被他逗乐了,吃完鱼从篮子里取出为尚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的小衣服给丈夫看看。
「怎么做女孩衣裳?」
「隔壁大娘说我这次肚子尖,可能是个女孩,你不喜欢吗?都生两个儿子了,也该要个丫头才好。」
「我不是不喜欢女儿。」孔亮解释道:「咱们是有儿子了,可阿立他们不是不能生吗?你得再生个儿子抱给他们,他们老了才有依靠啊。」
宝儿白他一眼:「当初我说过继孩子给他们时你还生气,这会儿不是想通了。我这次若生女儿,下次再生儿子给他们不也一样,总不急在一时嘛。」
「你还要生?吃得消吗?」
宝儿娇笑道:「这有什么难,我怀胎十月都不怕,你还嫌麻烦,不就是哆嗦一下的事吗。」
孔亮哈哈大笑,捏住老婆鼻子调侃:「孩子的妈,你这张嘴是越来越贫了,真是我们孔家的媳妇啊。」
「哼,还不是你教坏的,死相!」
打麦场另一端的草丛里,两个人影纠缠搂抱,周围的杂草被剧烈摇撼,发出暧昧的沙沙声。
李度香汗流浃背,咬住身上如痴如狂的赵立耳朵:「小立,孔亮又在烤鱼了。」
「你饿了?」
「废话,被你搞了这么大半天,我都饿得想把你身上肉咬下来吃了。」
「那咱们做完这次就去找亮要鱼吃,我刚才跟他说过给咱们留两条的。」
「可是我怕他把大鱼都吃光了,只留小的敷衍我。」
赵立微微一笑:「不会的,从很早以前,亮总是把最大的鱼留到最后。」
果然,孔亮喂老婆孩子吃完鱼以后,在剩下的三条鱼间犹豫了半天,皱皱眉头,还是把手朝最瘦、最小那条伸了过去。
《正文完》
番外
唐干符二年,盐商黄巢在长垣起义,无数饱受朝廷压迫穷苦的农民加入起义大军,给奄奄一息的唐王朝致命一击。次年信阳被义军围攻,太守夏智远奋勇抵抗,顶住了农民军的强大攻势,可就在这时,他最亲信的部下突然叛变,趁夜烧毁了守军的粮草库,大开城门接应敌军进城。
暴风雨来临,天地正颤抖。浓厚的乌云和霹雳已在天空里盘旋,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地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万物都低下了头,屏住呼吸。今天是信阳沦丧的日子,血腥的号角将黎明吹成子夜。
繁华街市化为残垣,豪华官邸浓烟四起,琉璃墙塌了,夜光杯碎了,珍珠盏灭了,满城哀号,血光冲天。夏智远立在太守府大堂前的飞檐下,无法接受眼前的惨景,他用毕生心血经营这座城池,让富庶盛景持续了十八年,十八年努力,弹指间灰飞烟灭。
「爹!」一声呼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