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满布的泪水被热浪烤干,但很快又湿成一片。
等山神庙化成一座冒着黑烟的废墟,杀戮终于停止了,商队只有极少数人活下来,李度香是其中一个。他被人从竹篓里揪出来捆好,和其他幸存者一道塞进牛车,连同货物财宝一起被强盗们运回山寨。
押运赃物的强盗们个个丑陋狰狞,打扮怪异,独眼龙、刀疤脸、人皮头套、山鬼面具,看得李度香毛骨悚然。不久他在匪群中发现孔亮的身影,这小子趾高气昂地背着青州商人的珠宝箱,和强盗们高谈阔论,笑得肆无忌惮。
这个混蛋!李度香一股怨恨升起,身子扭了扭,牛筋绳索立刻陷进肉里,疼得他要掉眼泪。
车身一个颠簸,有人跳了上来。李度香转头看到赵立没有表情的脸。这人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但原本一脸疲惫的病容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炯然有神的双眼,看起来非常精悍。
他妈的!这猴崽子还真会演戏!李度香恨得牙痒,正要开骂,见赵立一把拔出匕首,旋即又吓白了脸。可赵立并没把匕首往他身上扎,而是用不为人知的微小动作在牛筋绳上轻轻一割。
疼痛立即消失了,身上的束缚也减轻不少。李度香不明白其用意,只听赵立悄声耳语:「你最好老实待着别动,逃跑的话马上会被杀死,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度香瞪大眼睛,不知这装模做样的小子葫芦里装什么药。可赵立很快便跳下车去,不能再问。眼下的情形是羊入虎口,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不能逃,只好听天由命了。李度香怨天尤人一番,开始对着藏进领口的玉坠护身符虔诚祈祷。
这帮强盗藏匿在深山顶的洞穴,四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其中一个最大的洞穴是他们聚会的大厅。每当打劫归来,强盗们都会齐聚于此,由大头领熊大按功行赏、分配赃物,孔亮和赵立厥功甚伟,一人得了五十两白银。孔亮眉花眼笑,不住将那一大块银子抛来抛去,兴致极高,说笑一会儿后溜出去撒尿了。赵立却正襟危坐,不看眼前的银两,而是一直死盯住洞口,浑身散发出紧迫感。
被劫持的幸存者也是强盗的战利品之一,他们中间有的会被杀掉,有的则沦为奴隶。
等分配完赃物,带队抢劫的强盗便向熊大报告这次劫持的奴隶数量。熊大对活人向来没多大兴趣,挥挥手:「把他们交给各洞头领处置,不用带进来了。」
赵立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去,似乎松了口气,可那强盗下面一句话,又令他的心高悬起来。
「老大,这次兄弟们运气好,抓到一个美人,细皮嫩肉的,漂亮得不得了,您要不要看看?」
这熊大生平三大爱好:好色、杀人、抢劫。好色既然排在第一位,听见美人二字,自然眼放绿光,连声催促将人带进来。
赵立悄悄握住腰间的匕首,手心全是汗,当李度香被押进洞中时,他已忍不住要利刃出鞘。
李度香惶恐无措,虽被解了绳索,仍像是陷阱里的小鹿瑟瑟发抖,当看到熊大长满黑须的凶恶大脸,差点失声惊叫出来。
熊大从看到李度香第一眼就定住了,他玩过的女人不少,但多是庸脂俗粉,几曾见过李度香这等出类拔萃的美貌。而且熊大好色如命,一向荤素通吃,美色当前,即便男人也照上不误,立刻放肆大笑。
「好一个大美人,快送我屋里去!老子今天要好好受用一回!」
手下随即动手,李度香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几回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溃堤。
「你们干什么!住手!放开我!」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整个人拉到地上。李度香睁开眼睛,赵立已挡在他身前。
「老大,我不要银子,请你把这个人给我。」
少年沉稳镇定,从容不乱,请求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坚决的态度不容丝毫驳斥。
强盗们目瞪口呆,一人指着赵立大骂:「赵立你疯了!敢跟老大抢东西!活腻了是吧?快让开!」
明为恐吓,其实是袒护,在场的人都知道熊大杀人不眨眼,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但赵立不为所动,双眼全无畏惧地直视熊大:「老大,我没疯,请你把这个人给我。」
熊大半眯的眼开始涌动杀气,冷笑道:「小立,看在你这些年立过不少功劳,你现在马上滚,我还可以不跟你计较。」
李度香紧紧抓住赵立后背的衣衫,指尖的颤动清晰地传递到少年背上,明显诉说着乞求和依赖。所以赵立更坚定地说:「我可以走,但是要带上这个人。」
刷刷几声,已经有几道雪亮的光挣开刀鞘展露出来。熊大一个眼色,他手下最凶残的恶狼便扑了过来,锋利的刀锋直指地上的人。可赵立动作更快,头敏捷地一偏,避过尖刀,顺势用匕首压住那人的喉头。冷酷如冰的目光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这一刻,他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匹狼。
「谁敢碰这个人,我马上割断他的喉咙,说到做到!」
吓退来犯者,赵立在身前的地面划出一道线,用杀气立下一个禁区,清楚地表明:生人勿近。
李度香看不见赵立的表情,但刚才少年一连串举动让他在慌乱恐惧中抓到了一丝希望。眼前比自己还要瘦小的背影仿佛变成一块盾牌,阻挡住外面的妖魔鬼怪。于是他更把身子贴近那单薄的脊背,温热的鼻息几乎喷到赵立的颈窝上。
不管怎么说,跟着这小子好像还有点活路。
李度香的想法是天真的,赵立再怎么强悍也抵挡不住上百强盗的围攻,熊大此时的沉默,不过是给他选择生死的机会,只要一声令下,无数快刀利剑就能把叛徒斩成肉酱。
然而赵立始终紧握匕首,不肯低头,他知道这样做毫无胜算,他不仅会死,而且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心中的信念绝无改变,他许了八年的心愿,十个包子的恩情,定要在今日偿还。
熊大的耐性并不好,短暂等待后,他决定放弃这名英勇的干将,杀一儆百。他举起酒杯,喝干里面的残酒,当酒杯重新放下之时,赵立将万劫不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洞外一阵狼嗥般的惨叫,孔亮跌跌撞撞地跑进洞来,双手紧捂着裤裆满地打滚。众人惊讶看去,纷纷倒吸口凉气。只见他的裤裆中央高高耸起一束,形如棒槌,极是可怖。
熊大命人按住他询问,孔亮手指李度香哭叫:「老大,您千万别沾这个人!这小子其实是个专跟男人乱搞的狐狸精。昨天他在山神庙勾引我,我一时色迷心窍跟他打了一炮,谁知竟被传上了花柳。您看我一发病,命根儿就肿成这样了,只怕待会儿就要流脓烂光了!」
李度香瞠目结舌,见周遭射来无数惊异的目光,脸胀得通红,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孔亮说完,痛得咬牙切齿,打滚不迭。有想解开他裤头查看的,立刻被人阻止:「别碰他,这花柳病毒得很!一沾上即会传染!」
周围人闻言惊恐散开,熊大眼见孔亮嘶喊惨叫,疼得满头大汗,哪里还会疑心。鲜花再好看,有毒的就不能摘,忍痛看一眼李度香,怒冲冲败兴离去。赵立眼见危机解除,立刻收起匕首,拉着李度香上前扶起孔亮。孔亮兀自哭丧脸喊:「兄弟,我这条命恐怕保不住了!明年清明你下山,别忘了替我在爹妈坟头烧炷香!顺便给我那青州的相好捎个信,叫她赶快找下家,别等我这死鬼了!」
赵立不答话,弯腰背起他,低声吩咐李度香:「跟我来!」
三人迅速来到平时居住的小山洞,赵立一进门就拿绳子捆住孔亮手脚。孔亮惊道:「阿立,你干什么呀?」
赵立一边咬绳打结一边说:「这病必须断根,不然毒气攻心,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孔亮和李度香不约而同大叫。孔亮吓得变色大骂:「奶奶的!你别乱来啊!老子还没娶媳妇,你这样不是害我们孔家断后吗!」
「断后总比没命强!」赵立突然大声怒骂:「谁让你这小子好色!该吃不该吃的都往嘴里塞!我稍不留神就让你干出这种坏事!要让我当场抓到,非把你耳朵割掉不可!」
他之前不管面对多大凶险都临危不乱,这时却突然愤怒了,李度香隐约感到这股火是冲自己来的,偷偷转身溜出去,被赵立厉声喝住。
「站住!快帮我按住他!祸是你闯的!你想撒手不管吗?」
「什么我闯的?我明明———」
李度香火冒三丈,回头要骂又被赵立血红的眼睛震住。再一看孔亮的处境,似乎真的很危急,只好忍怒过去帮忙。孔亮吓得大骂:
「臭小子!老子警告你!敢动老子命根,老子马上让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光有命根没了性命,你拿什么跟我动刀子!先让我给你见点红吧,自己作孽自己受,怨不得别人!」
赵立拔出匕首,连烧烤消毒都来不及,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个火药包,在刀刃上洒些火药,看准目标斩下去。
孔亮看那雪白刀刃,高喊一声:「妈呀!」李度香则害怕得闭紧双眼。
奇怪的是,匕首好像斩在一件硬邦邦的物件上,只把裤裆割出条口。赵立正惊异,孔亮凄厉的哭喊声已变成得意的大笑。赵立一把扯下他裤头,只见他胯间夹着一只青铜酒壶,壶口正好套住那话儿。孔亮换上一副无赖至极的嘴脸笑道:
「臭小子,想救人就得学爷爷我,逞匹夫之勇是没有半点用的。看什么看?老子起兴的时候也跟这壶差不多大小了,没什么好稀奇的。还不赶快松开绳子,老子刚才那泡尿还憋着没撒呢。」
第五章 报恩
孔亮拎着裤子出门后,刚才被他诡计耍得团团转的两个人,顿时陷入深深的尴尬。李度香横眉竖目地瞪赵立一眼,对着门恨恨骂一声:「不要脸!」
这句话明显指桑骂槐,赵立见李度香恼羞成怒,不禁羞愧,把匕首朝床上一扔,犹豫半晌,闷声闷气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屁用!」李度香转过身挑起眉毛大骂:「你看本少爷像是那种不干不净得脏病的人吗?本少爷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羞辱过!还说什么狐狸精!你们见过狐狸精长什么样?下三滥的流氓也比你们强!」
他刚才受了好大一番惊吓,一直没缓过劲,正好揪住这机会发泄。眼见骂了几句赵立都一声不吭受了,便放心大胆地开骂。
「臭小子!本少爷一片善心收留你们,你们居然起黑心把我绑到这种鬼地方!弄一大帮子牛鬼蛇神糟蹋我不说,还给我编派些肮脏罪名!本少爷从小生长在正派人家,知书达理,我哪知道什么是花柳病?不要脸的臭小子,我的名节都被你们毁尽了!」
赵立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名节是指女人吧,男人的话应该说名声。」
「呸!那也差不多了,反正都跟『名』沾边,还管接生不接生!啊!不对!你这是在讽刺我,你想说我像女人是不是?可恶!本少爷生平最恨被人说像女人!你这个猴崽子敢占我便宜,你他妈不得好死!」
赵立正想解释,孔亮一脚踢门进来,他大摇大摆边走边系裤腰带,中途还打了几个冷颤。
「这泡尿撒得真过瘾,难怪人都说憋泡尿当打一炮,果然名不虚传,舒服!舒服!」
李度香看到孔亮立刻住了口,这个强盗昨夜残杀青州商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让他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孔亮瞄一眼李度香,没脱靴子先往床上一靠,拿起床边架子上的茶壶,就壶嘴灌一口,发出很夸张的吞咽声。然后慢条斯理地朝杵在对面的李度香问:「怎么不接着骂了?您老嗓子够响啊,老远就听见了。什么你妈我妈的,骂得还挺顺口,看我兄弟厚道怎么的?你们这种狗屁少爷吃柿子都捡软的捏,只会欺负老实人!幸好老子今儿心情好,不然也问候问候你妈,让你尝尝其中滋味。」
孔亮的嘴巴刻毒无比,号称骂死活人,骂活死人,李度香哪里受得了,才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就已气煞了。愤愤还一句嘴:「我娘早过世了,你要骂她就去阴间,你有这个胆吗?」
孔亮仰头打个哈哈:「好得很,老子的爹妈也住阴间。不过老子的妈一生下老子就死了,这会多半早投胎了。可怜我那死鬼老爹这会儿还在下面当鳏夫,不如把你妈的住址说说,待会儿烧下去给我爹,让他去找你妈,两个人将就着凑一堆岂不美哉?看你长这样,你妈也是个大美人吧?」
李度香气得浑身发抖,朝床上啐了一口,踢开门便走。赵立立刻追去,却被孔亮拖住:
「不急,那小子马上就会回来。」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李度香气呼呼返回屋里,嚷道:「外面有很多强盗,你们必须护送我下山。」
孔亮大笑:「老子刚才救你一命已经够对得起你了,你还真当老子是你的奴才啊?要是没老子出手,你这会儿早屁股开花、血流成河了,知道不?」
李度香气恼之极,牙齿咬得咯咯响。孔亮还想奚落,被赵立目光阻拦,他打开柜子找出一件干净衣裳换上,又从另一张床底下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几锭银子,大概有五、六百两,是他全部的积蓄。他把银子全塞李度香手里,说:「别担心,我会送你下山的,你家在信阳吧,你没有马很难赶路,我陪你到山下的人家买匹马。」
李度香没想到强盗会反送自己盘缠,很是惊讶:「我……我不能回信阳。」
「为什么?」
「我被人算计,家产被坏人霸占了,那个人把我赶出信阳,我回去他会杀了我的。」李度香回忆起几天来的遭遇,简直是把出生以来的霉运全部积累到同一时段发作了,在这之前,他真是作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你打算去哪里?你还有别的亲戚可以投靠吗?」
赵立的语气很是担忧,但就是这种担忧再次激怒了李度香,他无法接受一个强盗的同情,这太伤他自尊了。
「我去哪儿关你屁事!你这个小混蛋抢光了我的盘缠,现在又假仁假义充好人!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