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恨着他的。若不是为了他这个弟弟,丹朱或许早就死了,高贵清白的死比污秽苟且的活更符合丹朱的理想。
既然不是丹朱的请求,那么蒙戎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呢?
低头看着阳光从窗隙间洒下的影,明与暗晦涩不清。
'咳、咳,这里好大的一块石头啊。'
院子里忽然有人在自言自语,音调虽高,声气却还是有些颤抖,倒象是冻得厉害的人硬挤出来的一句话。
然后便见一个脑袋从没了门的门框后探出来。
季白很有趣地瞧着。
李和一开始没看见季白,因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少年伶仃的身形有些被柱子挡住,模糊在明亮的光线后面。
咽了咽唾沫,李和麻起胆子跨进门槛。他的脚落在被蒙戎踹倒的门扇上,早已朽坏了的木头受不住力,'喀嚓'一声折断了,绊得他一个踉跄。
'这是哪个孙子干的好事?存心想吓死你爷爷啊?'
拍着胸口,早白了一张脸的年青宦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再一次地冒犯了自家大王的神圣。嘴里乱七八糟咕哝了一阵后,他终于定下神来,这才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这个地方的破败和颓乱。
好——脏。
到处都是灰尘,梁间的蛛网大喇喇地霸占了大部分的空间,粘在上面的尘絮一缕一缕地在半空中飘荡。还有空气中那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在他的认识里只有腐烂了很多日子的动物尸体或是有一堆小山样的臭鸡蛋才能够发出这样令人欲呕的味道。
大王刚才是在这样的地方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吗?
李和掩着鼻子,还没来及对蒙戎非凡的忍受力歌功颂德一番,视线和角落里另一双清灵灵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吓,是那个疯~~疯疯子!
16
季白弓着身体,双手环抱着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上去又乖巧又安静,哪里象个疯子?
'喂——'
李和试探着喊他。
季白骨碌碌地转动着黑莹莹的眼瞳:'你是我哥哥吗?'
李和摇摇头,他想想,问道:'你不记得你哥哥是谁了吗?'
季白却已经转开了脸,看着外面,嘴里唱着混乱的童谣:'蚂蚁搬家,树上开花,哥哥带我骑竹马。马儿乖,马儿快,阿白要回家……'
他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平静,他所唱的歌李和也曾在无数的深夜里听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听着,鼻子竟慢慢地发起酸来。
'我说你倒底唱的是什么呢,早也唱晚也唱,你就唱不烦哪?还有半夜三更的,声音细得象鬼哭,我睡觉都老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李和转过身,开始用带来的笤帚和掸子打扫窗户和地面。他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念念有词地说个不停,手脚却相当麻利。
季白在他背后瞧着,嘴角柔软地微微扬起——这个年青的宦者虽然罗嗦,可是心地却很不错。
他在可怜他呢,所以才会说这么多话。
自己被关在这里寂寞得要死的时候,是多想能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耳边,唠唠叨叨地说上这么些可爱的话啊。然而他唯一能够见到的人,却是那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如果再不唱歌,他恐怕已经连怎么发音都给忘记了。
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李和才把大殿里打整干净。季白身下的破烂薄絮也被他扯去扔了,另拿了一床半旧的褥子和被盖来。季白将手放在被面上绣的李花图案上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年青宦者留在上面的体温。
'嗨,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来。'
李和把食簋放在一边,从里面端出好几样热气腾腾的菜点来,末了还掏出一只鸡腿,塞到季白手里。
'这个可是我去役房取饭的时候,趁他们不注意,悄悄从笼屉里拿出来的。我这个可不能叫做偷啊,役房那伙人,惯会克扣我们这些当下差的份例伙食,我这也是君子爱鸡腿,取之有道理。'
他挨着季白坐在榻上,显然已经没把季白是个疯子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从怀里取出一把黯银梳子,他兴致勃勃地跳到季白身后:'你吃你的,我来给你梳头发。'
季白警惕地看了一眼他的手,飞快地移到另一头去。
'哎,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可是常常帮我妹妹梳头的呢,这把梳子就是她给我的。我连梳自己的头发都舍不得用,你竟然还嫌?'
李和瞪着眼说完,一把抓过季白,一只手摁住他,另一只手将长长的梳齿插进他的头发里。
'啊,痛痛~~~'
季白捂着自己的头皮,惨呼出声。这个笨蛋,三年都没有认真梳过的头发,能这样硬拽吗?
天空渐渐收拢了最后的一丝光线,夜色显露出她无边的妖娆。静谧的大殿里,两个少年彼此对望着。当很多年以后,季白想起这一幕时,仍然会不能自抑地笑出声来。而其时已经贵为王宫大总管的李和也还是会红着脸嘟哝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三年没梳头啊……'。但这都是后话,此刻他们一个是被囚禁的癫痴,一个是王宫里最下等的仆役,都还尚未登上历史风云变幻的舞台。
最后,李和打来井水,给季白洗了头。因为季白挣扎的时候掉进了水桶里,于是又顺带着洗了澡。季白和他的身量差不多,他拿了自己的衣服来给他换上。全部折腾完后,夜已经过去大半。倦意袭上忙碌了半天的少年眉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后,他就趴在季白的脚边彻底当了睡魔的俘虏。
季白也很快睡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可是等不了多久,崭新的一天又要到来,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17
'跑啊,快跑啊~'
有谁在后面使力地推了一把,小孩子拼命地在黑暗里向前奔跑。长戟闪着雪亮的冷光向他刺来,身后斜飞起一个黑影,'噗——',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
还来不及拭去,'到这边来!'
他又被拉进一扇门,拽着他手的人已经不知道是换了第几个。
脚下变软了,冰凉冰凉的水灌进裤管,又漫过他的腰和胸腹,淹到他的下巴。
'不要动啊,请千万不要出声。'
脚步声奔向另一个方向,后面追赶的人也跟着跑了过去,接着便是惨痛的叫声,一闪即没。
他应该是害怕的,可是他除了冷什么也感觉不到。水在他的身体周围缓缓地涌动,他的手指间象有无数条水蛇滑了过去,留下滑腻的感觉。
不,不对,小孩子蓦然睁大了眼,他的四周哪里是水,水怎么会是如此腥浓的红色?他挣扎着想爬上岸去,可是每次当他刚刚撑起身体,必定会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按住他的头,重新将他按下去,不让他得救。粘腻的血块大块大块地涌进他张开的口中,他肠胃都在痉挛,然而倔犟不肯服输的天性让他硬是咽下了作呕的冲动,也不肯喊出一声'救命'。
他不要人救!谁也无法救得了他,除了他自己!
'想要不被人欺负,你就要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勇者!'
这句话是母妃说的,她是祢北方天蓝部落酋长的女儿,为了换得一块能够让整个部落繁衍安息,不用再四处流浪迁徙的丰饶土地,她被献给了祢至高的君王做他后宫一百三十七名妃子中的一个。
无权无势,没有超凡美貌与强大后援作支撑,又是外族女子的母妃,能够在后宫中立住脚,并俘获父王的心,凭借的正是她这种坚韧强悍的个性。
而他是母妃的儿子,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他向任何人示弱,他只能靠自己!
——
'大王,该起了。'
绡帐外近侍捏着嗓子轻声唤他,远处传来辰阳钟悠远的鸣响,昭告四方万民,晨起而作。
在斑斓铜镜前换好朝服——上六章下六章,素表朱里,大绶六彩,小绶三色,朱袜赤舄。王冠代替了平时惯用的额带,稳稳压在永远也梳不齐整的浓发上。
少了些狂妄,多了些庄重,镜中的人影散发出身为王者的风范和威严。
平视着自己的淡蓝色眼瞳里,闪耀着自信、坚定的光芒,完全看不出噩梦留下的任何阴霾。
蒙戎冷冷一笑,扭头提步跨出门去,站立在门边的小黄门扬声高唱:'大王上朝啰——'
'今天有桑源来的密报吗?'
散了朝,在回后宫的路上,蒙戎随意地摘了朵开得正好的寿金菊,掂在手里无意识地扯下一瓣又一瓣金黄的花瓣。
跟在身后的近侍躬身回答道:'禀大王,未曾见到。'脸上却不禁带了些愕然。
桑源距雍都路程遥远,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地飞驰,抛开马的体力不算,也至少得有两个来月的时间才能抵达。上一封密报不过才到了十来天的功夫,按规矩,除非发生重大军情,否则的话,下一封密报应该还要等上半个月的时间才会送到。
大王难道忘了?不然,就是有什么心事。
瞟了眼蒙戎的脸色,近侍聪明地决定不去提醒他。只是默默地继续跟在蒙戎后面,小心翼翼。
蒙戎的心情微微的有些恼怒,原六阳那个家伙,难道已经把我这个大王给忘了吗?想要找他说话的时候,竟然连封信都看不到,一定是躲在哪家美女的怀里吃着送上嘴的水果开心的不得了吧?
哼,都是些靠不住的手下!蒙戎烦躁地将被他扯得只剩下可怜的花萼的寿金菊扔进一边的湖里。
而被他无缘无故痛骂的那个人,却正在千里之外的热炕上睡着大觉。
'啊嚏!'
明明裹着厚厚的狐衾,连脚趾头都热和得发红的人,忽然伸出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怎么了?'
旁边一个声音含糊地问。
'有人在骂我。'
春云映托的一张玉颜,迷惑地望了望雍都方向的天空,没道理啊,这么远也能惹到他?
'大王,再往前去可就是清凉殿了。'
眼看着前面的人神游物外地行路,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近侍也不得不出声提醒了。
上一次大王去那儿,被几位夫人知道后狠狠地训了他们几个跟随的人一顿。说随便带大王去那种不祥的地方,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或是中了邪,谁来担当?
其实她们的心思他倒也猜得到几分。
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南室殿主人,而清凉殿里关着的那位主儿又是他的亲弟弟。万一大王又看上了,再封个妃子,兄弟俩个联起手来,后宫还不全成了他们的天下?
宫里的事情,真真假假分不清楚。虽说清凉殿里的人是个小疯子,可是那些夫人们还是不能全然放心啊。
只是这脚长在大王自己身上,他要去哪里难道还有人拦得住拖得回吗?还要脑袋不要了?
不知不觉间,行到了清凉殿的围墙外,抬起头,便可见梧桐树的枝叶,从墙上探出来,仿佛也不甘忍受那墙里的冷清寂寞。
李和端了把竹椅坐在朱漆驳落的大门前打着盹儿,近侍在蒙戎的授意下从他腰间取走了钥匙,他居然也不知道。
蒙戎一个人进去了。
'喂,大王。'
季白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少年骑在粗大的树枝上,好奇地看着他。
蒙戎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朝他招招手,要他下来。
'你真瘦。'
顽皮地直接从上面跳下来的少年准确地落在他打开的臂弯里,轻盈得象一根羽毛。
蒙戎拍了拍他的背,这背单薄得连岬骨都突了出来。
'你总在上面呆着吗?难道就没掉下来过?'
季白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次?真是巧,只掉下来一次就被我接着,小东西,我们还真有缘呢。'
季白伸出的手指放在蒙戎的眉心上:'你不开心。'
蒙戎刚笑了一半,笑声就收住了。
扶着他的臂膀,贴着他站立的季白,踮起脚来也只及他的下巴。他把手伸过来说话的时候,就得仰起头,抬着眼。他的眼睛清清亮亮地注视着蒙戎,目光澄澈得没一点杂滓。
被他这双眼睛瞅着,蒙戎的心竟然莫名地也沉静了下来。
'我昨晚做了个梦。'
他顺着树干坐了下来,也不管他一身的锦绣绫罗,和大王无上的威仪。
季白也蹲下来,很自然地爬上他的腿,挤进他的怀里:
'梦不好么?'
'嗯,是个噩梦。'
蒙戎拥住他,以免他失去平衡向后栽倒。
'我梦见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件事,很多很多年了,我本来都以为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青年君王的视线落到了远处,有些迷茫。
他哼起了一支歌来:
'大地哟苍茫,
草原哟辽阔,
在远方蓝色的星空下,
是我美丽的故乡。
鸿雁哟声声,
羌笛哟悠扬,
在远方牧人的歌声中,
是我可爱的故乡。
大山哟巍峨,
洛水哟滔滔,
在远方天蓝的帐篷里,
是我白头的阿玛达。'
他的声音虽轻,但歌词韵调中自有一种雄浑苍凉的气势。
臧国属南,季白从来也不曾听过这样的曲子。这是和丹朱的琴声所不一样的音乐,是没有办法用音律节奏来简单形容的感觉。
但是这歌里有一样东西是他能够明白的,即是那种眷恋家园的感情。
'这是我阿玛达教我唱的,在天蓝的语言里,阿玛达就是母亲的意思。'
蒙戎收回目光,看着怀里悄声无语的小人——
'你怎么哭了?'
季白就去摸自己的眼角,又将沾了水气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咸的。'
'傻瓜,眼泪不是咸的难道还能是酸的?'
蒙戎失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18
的确是在改变。
这种改变,不单是季白,就连李和、近侍、丹朱……整个祢的王宫都感觉到了。
这种改变甚至影响了明堂上列班议事的大臣们,他们彼此互望的眼神里,他们私下交谈的言语里,都在疑惑着这种改变。
到底为什么?
他们年青的大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他们陈述那些无比烦顼的国事的时候,竟然很少再不耐地喝斥。只是他偶尔走起神来,甚至会笑出声。
宫里的人做错了事,蒙戎也不似以往那般,动不动就拖下去棒责,非打到血肉模糊不可。诸如摔了花瓶砸了碗之类的事,他往往一笑就不再追究,最多也就叫犯事的人自己掌两个嘴巴便过去了。
每天见完了大臣,处理完政事,蒙戎哪个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