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你吉言。”夏耳开了门下车。
她在他公寓门口坐了一晚上,直到他回来。
他出了电梯,看她坐在门口,语气满是责备:“怎么不进去?”
“我忘了带钥匙……”她把脸埋低,不想让他看到她这么狼狈。她也不想呆在这里,只是觉得无处可去。她不敢回学校,不知道怎么面对辅导员,也没想好怎么跟蒋子渊说这件事。她也不敢一个人呆在大街上,每一处人头挤挤的地方,都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没带钥匙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在她面前蹲下来,“夏耳,你怎么了?”
“我爸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顿了顿,却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又不是才知道,我想等你出去以后再……”
“这还不算大事吗,”正是他这种无关紧要的态度让她突然觉得十分伤心,“如果这还不算大事,那你还为我做过多大的事?”
他看着她沉默,手却抚上她的头发,想要倾身抱住她:“我们先进去好吗?”
她微微躲开:“宋迟,你没有必要帮我做这些事,你总有一天也会厌倦的。”
“你不要想这些好吗,我没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多想,”他终于还是抱住她,“你等着出国就好了。”
“我不会出国了,今天我接到辅导员的电话……”她突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用理会这些,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国的。”他的语气还是那么镇定,仿佛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
“你不用再帮我做这些,不用了,”他果然是早就知道的,她深吸了口气,觉得整个肺都在抽痛,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口,“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很抱歉,我会内疚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会觉得良心不安。我不会出国了,我并不是一定要出国,你懂吗,你不要再帮我做这些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现在你是说,我做这些纯粹是在多管闲事?”他的眼神沉下来,仿佛也动了怒,“你这个傻瓜,我会为一个平白无故的人做这些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她抬眼看到他,突然伸出右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我爱你”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全世界她最爱他一个,但是她不能这么自私,自私地用感情换得这一切,多么骄傲敏感的年少自尊心啊。
她那么努力追求着与他平起平坐,让自己足够配得上他,他却始终让她觉得自卑,并且无能为力。
而他,永远不会懂这些。
“傻瓜……”他只是温柔得拨开她的刘海,低头深深地吻住她,然后把她抱进屋里去。
那一夜他们缠绵良久,当他在黑暗中抱住她重重沉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甚至恍惚地想,不如就这么死掉吧。
夏耳一夜无眠,清晨的时候她睁开酸涩的眼,转头看着身边沉睡的男子。他的皮肤白净,微卷的发落在额前,看起来面容沉郁,而嘴角慵懒地翘着,好像是很满足。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她总是很贪恋。
她伸出可以活动的右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脸,低声说:“我爱你,全世界我最爱你。”
夏耳带着未痊愈的手臂回到学校,照常上课、吃饭、睡觉、打水、上自习。她有好几门课没有选,为了尽快修满学分,跟着蒋子渊一起去蹭课,找老师解释原因,然后开始补作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走在校园里,身边的目光总有些异样,但她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晚上她跟蒋子渊睡在一个床上,盖了被子说悄悄话。她没哭,蒋子渊却哭了,眼泪都滑到她脖子里,烫烫的。
蒋子渊说:“不要紧,大不了毕业后我们开个工作室,凭你的能力和我的口才,以后还不是我们的天下,我们都不要结婚,一年春夏秋三个季节努力工作,赚很多钱,冬天的时候就去温暖的地方度假,三十五岁以后退休,然后一起去海边养老。”
夏耳终于笑了:“听起来是不错。”
辅导员找她,通知她出国的名单已经最后确认了,她还在里面,手续也已经办好了,两个星期以后就走。
她摇摇头:“林老师,我不去了,我打算放弃。”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辅导员是他们学校毕业的研究生,他们这一届是他工作后带的第一批学生,从军训到现在快四年,他了解她家里的情况,一向很照顾她。
“也不是一定要出国啊,”她笑了笑,“咱们学校的俄语系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毕业了不怕找不到工作。”
“话不能这么说,学语言的跟其他专业不一样,有条件出去肯定要出去,上次的事你别放在心上,你的情况院里老师都是知道的,现在名单上有你,说明那边也是肯定了你,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呢,是不是?”
“我还是想留在学校,把最后一年的学分修完了,再说三月份还要考专八呢。”
“你是认真的?”辅导员终于认真起来。
“嗯。”她点点头。
“这样,”辅导员沉吟良久,说,“你再回去考虑一下,我不想你到时候后悔。”
夏耳走出学院办公楼,她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底下水里嬉戏的锦鲤,心情复杂。宋迟终究为她办到了这些,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是用钱,还是用势?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因为理想遥遥无期而沉默忐忑心怀沮丧的女孩子了。或许人应该认命,而不是不知死活得跟它挑战。
她欠了他太多,不知道用什么来还,以前还有感情,现在呢,好像连感情都廉价了。可是她想为他做些什么,不管做什么都好。
她去了他的公寓,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见面了,有几次他打电话找她,她总说要上课没有时间,其实作业并不是那么多,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继续相处下去。
她掏出房卡开门,门把上的灯亮了一下,打开了。她推开门,听到屋里有动静。走到玄关的时候,她看到站在厨房里的沈纹。原来她猜错了,这个十个指甲都做了美甲的大小姐,也是会下厨的,她却似乎从来没有为宋迟做过一顿饭。他说他做比较好吃,她就让他做了;他说只要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花她的钱,她就从来没帮他买过一件礼物。总是他说什么,她就相信了,她还自以为是得以为自己没有依赖他的宠溺,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
她最后还是偷偷地走掉了,就当自己没来过一样。
☆、十、(3)
蒋子渊陪夏耳去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她的肩关节,让她小心地活动一下,说是恢复得还不错,又提醒她近期内注意避免剧烈活动,以防肩关节惯性脱臼。
回去的时候时间还早,他们坐空荡荡的巴士回学校,冷冷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刮进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冬天了。
蒋子渊忍不住问夏耳:“你真的打算放弃了吗?多可惜啊。”
“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养老吗?”夏耳笑笑,“我要真去了那里,多半就不回来了。”
“我才不管,就算你去了北极圈,有朝一日我也要把你拉回来。”蒋子渊蛮横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回到学校后她接到宋迟的电话:“到你们学校门口的火锅店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的语气很凝重,她没敢耽搁,匆匆赶过去。
“什么事?”她见到他,开口就问。
“先坐下来喝口水。”他永远那么镇定,好像火烧眉毛了都不慌不忙,她虽然羡慕,却总是学不来。
她拿起杯子,大麦茶还是烫的,热水捂暖了她冰凉的掌心。
“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他停了下来,“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准备好了。”她说。经过了上一次,她想,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能叫她心如死灰的了。
“你爸酒后驾驶肇事逃逸,现在被拘留了,撞死的是,一个年轻人,做血检的时候还检测出当时吸食了毒品,所以情节很严重。”
夏耳木木得坐在那里,手心里还握着那只杯子,温度已经烫到了她的皮肤,她却仿佛不觉得疼。
她以为足够可怕了,但是永远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发生。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宋迟看她一言不发,说,“虽然现在还在拘留,但我可以托人帮你……”
“不必了,”夏耳打断他,“他已经死了,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要不要吃点什么?”沉默良久,宋迟拿起手边的菜单,把其中一份递给她。快到中饭的时间了,店里的人陆陆续续得多起来。
“你点吧,这顿我请你吃,我还从来没有请你吃过饭。”她想起上一次在这里吃火锅的场景,那时还是夏天,现在却已经冬天了。吴城的秋天总是很短,短到几乎只有几天光景,一起风就过去了。算起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一个夏天。
点的菜陆续得端上来,鸳鸯锅沸腾开来,雾气腾腾。她倒有些庆幸此刻吃得是火锅了,蒸腾起来的雾气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他问起她一些学校的事,她心不在焉得答着,嘴里嚼着生菜,只觉得苦巴巴的,一点都不是滋味。
后来他几次欲言又止,她却怕他说出一些她不想听的话来,很努力想了话题逗他开心,却跟深夜的时候在大使馆区散步一样,始终不得其法。他的脾气跟他的人一样,又臭又硬,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她也没自信。
到最后她筋疲力尽,终于下定决心:“我决定去莫斯科了,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你能想清楚就好,这对你是好事,不用谢我。”他淡淡地说。
“以后我们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她艰难得吐出这几个字,“你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了,包括那个,已经死掉的人……”
“夏耳,”他抬头看着她,眼神很无奈,“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
他还是不懂,她低下头,一言不发,拿筷子夹了一块山竹,同样苦得叫人想哭。
结账时却还是他买单,因为她走得急,忘了带钱包。
夏耳开始收拾去俄罗斯的行装,蒋子渊的地理比她学得好,跟她分析着那边的气候,下飞机的时候应该穿外套还是羽绒服。他们上文学课时受那些俄国作家的影响,印象里的莫斯科总是卫国战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天阴沉沉,下着鹅毛大雪,红场上静悄悄,在整齐有序中透着一股阴冷和忧郁,高雅而肃穆,颓唐而堕落。
后来她去了才知道,忧郁也有,高雅也有,却根本不是想象的这样。那是个森林城市,就像罂粟一样,美丽,高高在上,但是危险。
她在课堂上跟同学告别,虽然大学几年只交了蒋子渊一个朋友,但是夏耳并不轻易得罪人。他们学语言的又都是小班,俄语尤甚,全班不过二十个人,四个男生十六个女生,一起偷偷准备了惊喜,帮她饯行。
这样的场合,明明可以借酒装疯,她却一直笑盈盈的跟很多人拥抱、告别,只是喝了很多酒,回去的时候却看到宋迟等在她宿舍楼下。
她愣愣得看着他,夜里的风很凉,她喝多了酒,却只觉得整个人都热气腾腾地在烧,脸上烧的最厉害,让她忍不住用冰凉的手去捂住脸。
他说:“那边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帮你买了两件羽绒服,记得带过去。”
她几乎不在他面前哭,这次终于忍不住,幸好手捂住了脸,才能把涌出来的眼泪偷偷擦掉。
最后她擦干眼泪,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也不要来找我。”
他只是温柔而沉默得看着她,温柔得好像要滴出水来,然后哑着嗓子说:“好。”
最后他还是懂了,她却只觉得那种温柔太过沉痛,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一般,一刀一刀得凌迟着她。终于还是她忍不住,转身就走。
那两件衣服还是蒋子渊下去帮她拿上来的,一件红色一件黑色,一件短款一件长款。蒋子渊在身上比划着,一边夸宋迟眼光好。
“这个可是最新款,而且是正宗的羽绒服,你摸摸看,里面多少鸭绒,”她在一边说风凉话,“要是有个男人对我这么好,我肯定赖着他一辈子不走了,哪里还舍得放手,白白便宜了别人。”
夏耳没理她,只是坐在床沿上发呆。
后来她起身去打电话,只一声,那边就接通了。
“我能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她说,“我就要走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记得你说过的话,”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夏耳,全世界,你只最爱我。”
“好。”
“那么,祝你前程似锦。”
她挂上电话,已经泣不成声。
那两件衣服,后来陪她度过了在莫斯科的每一个冬天,她穿了七年。
去北京转机的前一夜,蒋子渊还是跟她挤在一床,她说:“听说那边的化妆品很便宜,你得帮我带红色和蓝色的睫毛膏回来。”
“你想把自己化妆成妖怪吗?”夏耳对她总是很无奈。
“还有伏特加和柠檬,真怕回来后你酒量大增,我喝不过你。”
“恐怕飞机上不能携带液体啊,据说俄罗斯海关查特别严。”她比较担心这个。
“你藏在大衣口袋里呗,据说他们对美女总会特别宽容,只要你别戴着帽子就好。”
两人一起笑起来。因为俄罗斯的海关严厉到,就算你带普通的绒线帽,也会给你揪下来检查。
讲到半夜的时候蒋子渊突然哭起来:“我总觉得你好像不会回来了一样……”
“怎么会呢,”她安慰她,“既然我们没办法一起养老了,那我总要回来参加你的婚礼。”
可是被蒋子渊说中了,她的确没有回来。第二年三月的时候她没有回国考专八,蒋子渊给她打电话,她父亲已经被判刑,酒后驾驶肇事逃逸致对方死亡,当时吸食毒品精神不稳定,被判了11年。
6月的时候她也没有参加毕业答辩和毕业典礼。因为学校最终不承认交流的学分,她没有修满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