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她语气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我特意来找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晚上要上课,没空。”
“那就请个假,”他说着,又不耐烦起来,“还请什么假,你们大学里不是很流行逃课吗?”
“我不想去。”她转身要上楼。
他叫住她:“没事我就不会来找你了,放心,我是你爸,又不会害你。”
这可很难说,她冷冷一笑,然而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她只好跟他走。
夏东明开一辆旧的桑塔纳,车身上到处是刮痕,车里一股浓浓的烟味。她知道他的驾照在一年前就过期了,竟然还敢开着车招摇过市。然而这人是出了名的连死都不怕的,她又有什么好担心?
“女儿,你觉得老爸这件衣服怎么样?”夏东明点了支烟,问她。
夏耳扫了他一眼,不过是件普通的衬衫:“没什么特别的。”
“阿玛尼的最新款,小一万呢。”夏东明很得意,他长得高大英俊,眉清目楚,又有一点浪子的痞气,穿着名牌衬衫竟也人模人样。
“真看不出来……”
“嗬,”夏东明笑了声,似乎也不在意,“我也忘了,你哪懂这些……”
“你哪来那么多钱?”她心里涌动,攥紧了手,她做一个月的兼职,为她下学期的学费奔波,却根本不够他潇洒地买一件衣服。
夏东明浑然未觉她的异样,他从来都是自私的人,没有尽过半点父亲的责任,也根本没意识到她这是他的责任。
“最近赢了一笔,你想要什么,老爸都帮你去买。”
“不用了,你直接给我钱比较好。”
“这样也好,”他很大方地抽出了几张红票子,“别说爸爸不疼你,以后你发达了别忘了老爸就行。”
她接了过来,扭头看向窗外,不欲多说。
☆、四、(1)
夏东明带她去了一家酒店的包厢,推门进去,里面坐了一桌人,男的女的都有,有几个她见过,都是夏东明的牌友,总之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她心有不耐,转身就想走,夏东明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别不懂事,你也20岁的人了,老爸带你见见世面。”
“我没兴趣见你那些世面。”她挣了挣,却拗不过夏东明,被他拖到了位置上。
席间有人不认识她,笑嘻嘻地问夏东明:“夏哥,怎么换口味了,哪里找来这么清爽的丫头,看着像有文化的人,是大学生吧?”
又有人说:“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夏哥果然是宝刀未老,竟然还双赢。”
夏东明骂骂咧咧:“你们这群人啊,当着面别胡说,这是我女儿。”
话一出口众人就不相信,笑着调侃:“女儿,我看是干女儿吧?看不出来夏哥还好这一口?”
“什么干女儿,货真价实的女儿,”夏东明笑嘻嘻地否认,“这种事还能蒙你们不成?”又回头对夏耳说,“小耳,给这些叔叔哥哥们敬一杯。”
她坐着不动,夏东明捅了捅她,正要说话,对面另一人却开了口:“夏哥是属马的吧,怎么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了?”
熟悉的声音,夏耳一怔,抬头却意外地发现宋迟正坐在她对面,她是很不情愿地被夏东明拖进来的,也没四处张望,所以根本没发现他也在场,而且恰恰坐在她对面,一时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他望着她,仿佛也有点诧异,随即朝她笑了笑,眼神慵懒,笑意不明。她才觉得尴尬,别开眼不去看他。
一旁夏东明却兴致高昂地说着话,夏耳神情麻木,满心的涩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夏东明的口才极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所以对她而言,说什么那也并不重要。席间的人都在附和,只有宋迟晃着酒杯,心不在焉地听着,也不说话,偶尔朝她看几眼。
后来有个李公子要拿了酒来敬她,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人长得还算不错,只是眼神不太好,总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她推拒不得又迫于夏东明的压力,一口灌下又硬是握了手他才满意,回到座位上似笑非笑地问夏东明:“夏哥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也不早点带出来给我们看看,都20岁了,有男朋友没?”
夏东明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只知道死读书,哪来什么男朋友,这次带她出来,就是让她见见世面,别总读书读坏了脑子。”
“夏哥这么说就不对了,有文化的人跟咱们毕竟不一样对吧,看着就是有气质……”
夏耳十分后悔来了这里,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躲了出去。后来在洗手间里洗了很久的手,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还有女人在隔间里关了门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走,然而出了门就看到宋迟,靠在墙边,好像是故意等在那儿的。她擦过他,被他叫住:“是不是要逃了?”
她笑了笑:“也可以说是走吧,我又不是被抓来的,自然可以走。”
“刚才怎么不见你伶牙俐齿?”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低了头看她,眼神里仿佛有些笑意,“还不算太笨,他们要赶下一场,到时就没那么好落跑了,走吧,我顺路送你。”
他伸手帮她按了电梯,两人一起进去,电梯门缓缓拉上,她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这样跟他走到底对不对。
他笑了笑:“怎么也没想到你是夏东明的女儿。”
她苦笑:“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一直希望我只是他抱错了的。”
“结果不是,”他替她答了,“起码你长的很像他,是不是一直很失望?”
“可是也没有办法,人唯有出生和死亡是不能自己选择的,总比生在贫民窟或者战乱频频的地方好吧,起码吃饱穿暖,不至于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你倒是乐观。”
“先别夸我,免得你失望,”她摇摇头,“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里……”
“李洪飞叫了我吃饭,说是会有有趣的事情,”他顿了顿,神情淡淡的,“我哪知道来了这么多人。”
夏耳神情一滞,咬住唇硬是把泪意逼了回去,努力笑了笑:“那这么说,你也是被陷害的了?”
“彼此彼此。”他扯扯嘴角。
取了车出去,夜色撩人,路旁的风景在窗户上刷刷掠过,有些扭曲。他回头看她一眼:“你怎么就不怕我?”
“什么?”她走了神,回头不知他在说什么。
“又发呆?”他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这样,其他两个实习生就怕不能讨好我,只有你坐在我对面只知道吃东西还一直发呆,那时候在想什么?”
她没想到他竟然还注意到这些,顿了顿说:“在想那一天可以赚多少钱,要做多少天才能赚够学费,在想怎么做才能脱颖而出让老板更器重我。”
他哧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在想老板怎么会这么年轻,”她开玩笑。“人家说世界上不可能有集年轻、英俊、多金又深情于一身的男人,我在想,说不定还真的有。”
他笑了起来:“哦,那么有没有因此爱上我?”
“现在还没有,未来有可能。”
“怎么说?”
“两个人总要互相了解才有进一步发展以致相爱的可能,不是吗?”
“我听说好像还有一见钟情这件事,还是你在暗示我们会有相爱的可能?”
她突然觉得脸红了,语气冷了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们大概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吧。”
他笑一笑,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跟我说说你的事情。”
“你想听什么?”
“都好。”
“我爸妈18岁时生下了我,因为是我妈偷偷生下的,我爸不认账,所以谁都不肯负责,两家人因此吵了一架,最后是我爷爷把我抱回了家,用他的退休工资一直养我,直到我高三那年他去世。我爸不务正业,以赌钱为生,输得总比赢得多,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永远像长不大的人,更不知道什么叫责任和义务。他也没有结婚,因为人长得好,身边的女人走马观花一样得在换。听说我妈后来嫁了人,好像也生个女儿,不过她从来没认我,我也没见过她。”
“后来怎么上的大学?”
“那年他赢了三十多万,心情一好就给了我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后来又输掉很多,躲了出去一年多才回来。”
“所以才一直在努力赚钱?”
“我总怕他哪天突然被人砍死,早就不指望他了。”
“要有一天真死了呢?”他突然问。
她心里一凉,摸了摸脸,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我不知道……没想过……”
“夏东明这次欠了李洪飞一百多万,不是那么好还的。”
“……他能顺利活到现在,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的人吧。”
后来他在车上接到电话,车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夏耳把脸偏向窗户,掩饰自己的局促,尽管她很想当自己隐形,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他讲电话。
“……嗯,有事先走了。”
“……”
“不去了,我还有事。”
“……”
“对,她现在跟我在一起……”
想来是刚才那些人,夏耳胡思乱想着,却因为宋迟最后那句话而微微皱起眉来。尽管不算陌生,她却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所以她不确定自己这样鲁莽得上他的车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四、(2)
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宋迟挂掉电话,看了她一眼,用淡漠却有些戏谑的口吻说:“现在才觉得害怕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夏耳看着他,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总觉得你看起来并不坏。”她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好像要笑起来:“坏人不是写在脸上的。”
“至少你跟他们不一样。”她仍试图说服自己。
这回,他倒没有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却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上我的车。”
上一次她走了几公里的路去山下搭公车,脚都磨破皮,可是这一次,她最终还是上了他的车。是她太自信,还是太信任他?夏耳从来没想过去招惹这样的人,那不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可是,人生从来都不是可以把一切都计划好的。
墨绿色的车子在苍茫的夜色里奔驰,仿佛驶向不知名的远方。事已至此,夏耳反倒镇定下来,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越是心里慌张没底,面上却越是镇定。在曾经无数次面对困难的时候,她都是靠这样坚持了下来。
相信这一次,也不会太困难。
那晚宋迟并没有为难她,只带她去第一次见面时吃饭的那家露天餐厅吃了宵夜,然后把她送回学校。下车的时候夏耳跟他道谢,他只是点了点头就把车开走了。
夏耳很快辞了职,她本是临时工,随时都可以走。而且各种专业课的考试在学期末接踵而至,总要花一点力气去准备。那晚的经历被她抛之脑后,从小到大的经历已经告知她,他人和承诺都是不可靠的,凡事要靠自己。她一直记得小时候想要一条牛仔裤,裤管上绣着雏菊的那种,因为那段时间很流行,班上的女孩子几乎都有一条。夏东明许诺了她到过年的时候给她买,她就掰着指头痴痴的等。然而年三十的晚上,她等来的不是新的牛仔裤,而是输红了眼睛的夏东明的一记耳光。鼻管里出了血她也不敢哭,奶奶塞给她几粒糖让她去睡觉,半夜鞭炮声连天,她躺在被子里捏着那几颗糖,便是那时就懂得了期待过多之后失望是什么滋味。
她有劣根性,偏偏是这样不愉快的经历,却总记得那么牢,怎么都抹不掉。
六月的吴城像个大蒸笼,蒸的人身上一身又一身的汗。夏耳吃过饭冲了个凉,换了件连衣裙出去自习。刚到楼下却看到在宿舍门前等她的夏东明,她的脸沉下来:“你怎么又来了?”
“我生病了。”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脖子有点肿,脸上好像还有伤,八成又是被人打了。
“生病了就去医院看病,还是又没钱了?”她从包里翻出上次他给她的那几张红票子,“我只有这些,你都拿去。”
“我不缺钱……陪老爸去看病吧,一个人去医院总是有些怪怪的。”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了一支点上,看起来有点落魄。
“生病了还抽什么烟?”她把烟夺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很烫,倒真的没说谎,却依旧没好气,“你不是有很多女朋友吗?”
“关键时候一个都靠不上,哪比得上自己女儿贴心?”夏东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也总是利用她这一点。所以成年后,他其实没有再打过她。
她终究是硬不起心肠来,明明晚上还要考试,却只好陪他去医院打点滴。
医院不仅没有床位,连座位都没了。她陪着夏东明坐在走廊里打点滴,随手翻着笔记本上整理的生词库和例句。夏东明的电话很多,一边还点了烟要抽,也不怕手上的针头歪掉。她把他手里的烟和打火机夺下来:“不要在医院里抽烟。”
夏东明呵呵笑:“书读多了就是麻烦。”
“嫌我麻烦就不要找我来。”
“你就这么讨厌爸爸……”夏东明的语气有点哀伤,“算了算了,你赶紧回去,我找人来陪我……”
“来了还走什么,你渴了没?我去帮你买瓶水。”她合上书本,出去买水。
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正要投币,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偏偏那么巧,是不想见到的人。
她笑笑:“哦,是你……”
宋迟打量了她一眼,也笑了笑:“我表妹生病了,过来看看,你怎么在这里?”
“我爸发烧了,陪他来打点滴,对了,你喝水吗?”她把硬币塞进去,一瓶矿泉水掉了出来。
“不了,我说几句就走,”他看着她,“怎么突然辞职了?”
“要考试了,忙不过来,”她开玩笑,“你也知道,我是好学生,要拿奖学金也没那么容易的……”
他却没笑,似乎有些不快,只是沉默了好一会,才淡淡笑着说:“那天说的话,都还没忘吧。”那晚一起吃宵夜的时候,他曾许诺过,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