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我一直盘算着怎样花掉这笔钱。突然我感到自己多么富有。医院发了我1000圆年终奖,加上这1000圆,足够满足我最奢侈的幻想,而且可以同时满足2个:手机和VCD机。我用光驱放VCD很久了,一直想要个VCD,免得过渡消耗宝贵的光驱。至于手机,更是心仪已久,在家上网时不怕没法同时用电话了。家里一直反对我买VCD之类“浪费时间”的东西,干脆买来就放泰雅家里,可以和他一起看VCD,听音乐,就这么定了!
一下班我就冲到他家,把这个想法告诉他。“那不好吧,”他说,“如果我们一起用我也要出一半钱。”“不用了,”我说,“你攒你的钱准备考执照吧。”12小时以内我再次犯同样的错误,话出口以后才想到这会伤他的自尊心。我急忙改口:“我用了你家的地方,咱们扯平了。”“那好吧。”他说。我飞快地转动脑筋,想怎样问他过年这几天的安排。美容院过年应该会放1、2天假,尽管他父母和姑婆都去世了,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要拜年。
“你呆呆地看什么?”他问。
“我…我有几天可能要去拜年。”我想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他淡淡一笑,说:“我有空,反正除了领班家,哪里也不用去。”我黯然。“我年初一和年初二休息,你年初一上夜班,所以我有1天半时间和你一起逛街。怎么,不乐意吗?”他接着说。“乐意?当然!”我说,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我心里觉得凄然,不知道他一个人怎样过个年,是独自在美容院看电视?还是在家早早地睡觉?他的家一点也没有过年人家忙碌兴奋的气氛,和窗外晒台上能看到的其它人家恰成鲜明对比。我想如果他能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就好了。但是怎样向父母解释呢?他们会允许一个高中也没有毕业还劳教过的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和我回家吗?他们也许会当面羞辱他,就象许多年前他们羞辱我的没考上重点初中的玩伴。自从那次以后我的这个玩伴再也没有理过我。还是算了吧,不能再给泰雅额外的伤害。
过年总是忙碌的,忙着吃,喝,到处跑,找个理由见见平时1年也见不上也不需要见的亲戚。这些亲戚数目众多,有的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和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算了,搞清它干嘛?
年初二我下了班去泰雅家准备叫他一起去买东西。去他家时我在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但敲门前又开始觉得自己傻。他已经是30岁的男人了,不是3岁的孩子。尽管我特别想带些什么给他让他分享过年的感觉,而且糖果是最容易携带的,可是这真的能给一个孤单的人带来年的味道吗?泰雅听见我的脚步声,来给我开门。
“啊!漂亮!”我叫道。他穿着天蓝色印英文字的套头薄绒衫和牛仔裤,薄绒衫还带着一个俏皮的小帽子,一扫平时灰、黑基调的打扮,连这屋子也亮堂起来。都说蓝色是忧伤的象征,但他穿蓝色怎么就那么合体,显得明净天真,反而少忧伤气。“傻瓜,”他说,“过年总不能一身黑。”“你不是说过就喜欢黑颜色吗?你还说反正都是一个人穿什么也无所谓,自己喜欢就行。这不都是你说的吗?”我滔滔不绝地反驳道。他说:“真是傻瓜,现在我想一个人感觉感觉过年的滋味,不行吗?”“那,这些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糖,一个接一个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在桌上。
“老天!你几岁啦!”他说,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比你年轻!”我故意刺激他,“向你拜年啦。祝你今年行大运,三十而立年,考到执照,中到彩票,明年季氏美容院就隆重开张啦。”
他在厨房门口停下,转脸愣愣地看着我,水汪汪的眼睛颤动着,颤动着。“泰雅?”我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过了良久,他说:“谢谢。我有10年没有拜年了。我也该向你拜年。你最想要什么呢?”他低头沉吟片刻,说:“祝你顺利通过研究生考试,早早拿学位吧。”他笑了笑,又说:“可惜我没准备什么给你。那么,来,吃年糕吧。”
我们边吃年糕边讨论将来的打算。我给泰雅的美容院计划了好几个名字,但都被他否决了。他说听上去太一本正经,太深奥,太俗艳,太老式。他给我想了好几种发型,供我在拍学位照片时选择。我说即使一切顺利今年夏天我才能开始读,学位照片至少是4年以后的事,天知道我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胖得象半头猪,现在设计的发型那时候一点也不合适了。再说到时候要带方帽子,无论头发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泰雅说就是耳后的一丝也会影响整个形象,照片会很清楚,不能放过。
吃完早饭时间还早,商店肯定还没有开门,泰雅让我在他的床上先睡一会儿。我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是第二次睡你的床了。他说不好意思什么,反正没有沙发,你要睡就睡,否则就睡地板。我把他平时贴身盖的被子叠起来放在脚后,脱了外套盖着他的毯子和床罩睡下。即使他的毯子上也有他特殊的香气,象一只又一只小手通过我的鼻子一直钻进我的心,在我心上挠呀挠。我很想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头发里,深深呼吸他芳香的气息。但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体,即使趁机倚在他胳膊上他也会让开,重则诱发腹痛。拥抱他爱抚他都是痴心妄想。
但我确实累了,睡神最后战胜了小手们,完全控制了我。迷迷糊糊时我看到他坐在床对面涂着什么。我含混地问:“泰雅,干什么呢?”他平静地说:“睡吧。”
将近中午泰雅叫醒了我。我们骑车出去。尽管是冬天,今天阳光却很明媚,有点春天的味道。我们在商场里先逛了唱片柜台。我惊叹:“正版好贵呀!10张唱片可以买一个新的VCD机了。”泰雅说:“所以应该买盗版呀。”我心里一阵难过,又刺激他了!我喏喏地说:“对不起……”“你怎么有那么多不好意思和对不起?”泰雅快速地打断我,“有什么要道歉的?你说的不都是实在话吗?”我说:“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总是不好意思。”“这些事都过去了,”他说,“就是抹也抹不掉,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何必你也背上这个包袱?呐!有试听机!真不错。”
他走到旁边一个单独唱片架前,摘下试听新唱片的耳机,上锁的机盒里CD开始飞速旋转。他套上耳机,一手插腰一手扶着耳机套,可能音乐很好听,他左脚随着音乐打着拍子,帅气地轻轻晃着头,辫子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擦过露在白色棉风衣外的天蓝色小帽子。旁边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子看到泰雅,脸上露出兴奋惊喜,悄悄拉拉同伴的衣袖,指指泰雅。同伴也是个时髦的女孩,看到泰雅眼睛一亮,她们头凑在一起手遮着嘴悄悄说什么。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我心里一动,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她们身边,随口问:“小姐,你们认识他?”她们看了我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周围的人开始回头看我们,我感觉自己象个大傻瓜。她们携手走开,扔下几句象是相互悄悄讲但足够让我听清楚的话:“十三点兮兮的,不看看自己什么样。”“以为自己是谁啊,好意思来搭讪?”“就是。”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真该死。为什么现在的时髦女孩子一点礼貌也没有?
“来呀,听听这个!”泰雅招呼我。我耷拉着脑袋慢慢走到他身边。泰雅低声说:“你怎么跟那种女人搅在一起?”我惊讶地说:“什么?你真的认识她们?”“我怎么会认识她们,她们是‘鸡’呀。”“啊?!”“没见识过吧?来,这个歌很好听。”他把耳机套在我头上。耳机里传来张惠妹动感的嗓音:“可不可以给我感觉?给我给我真的感觉。”他眼睛看着我,左手打着响指,节拍正好和音乐吻合。
后来我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别人会注视泰雅。看来欣赏他的漂亮的不是我一个。我小心注意周围的人,几乎所有“各种年龄”的女性都会多看他几眼。不过没有人举止象那两个“鸡”一样夸张。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鸡’?”我傻里傻气地盯住泰雅问。
泰雅说:“看多了自然就知道。”
“为什么?我看不出来嘛。”
“你看什么女人会用那么便宜的彩妆?”
“什么?这你也看得出来?还有什么?快告诉我。”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啊呀,省得我再和她们搅在一起象个傻瓜嘛。快告诉我吧。”
“瞧你,很多东西是感觉出来的,说不清楚的呀。”
“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学的?教教我吧。”
“呐,我知道了为什么一定要教你?”
“因为……因为人类互相传授经验,才大大加快了知识的积累,否则人类社会就不会进步呀。”
“什么?哈哈哈哈……”泰雅显然被我逗乐了,“要死了,这种责任我可担待不起。请问,你要进步到什么地步啊?”
“至少,要知道一点社会上的事吧。”
“社会,”他感慨地说,“什么才算是社会呢?你现在上班的医院,你的同事、朋友、亲戚,不都是社会吗?听你的口气怎么只有阴暗面才是‘社会’呢?”
我一时无语。好容易才想出话来回答他:“亲戚和同事都会骗你,从小交的朋友才会说真话。”我说的是真心话,父母从小就教育我:好好读书,什么别的都不要想;不要交读书比自己差的小朋友,不要出去玩;听大人的话,老师的话,照他们说的去做就什么都会有。他们错了,完全错了。也许他们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并不是故意骗我,但是那还是说明,他们错了。至于同事,我几乎立即想起那次和丁非在办公室的事。“不要自卑嘛,”丁非说,“其实你并不太矮,长得也端正。”正好莉莉端着治疗盘走过办公室门口,恰好听到丁非的话,笑得打翻了碘酒瓶……唉!丁非这家伙!
“你的朋友教给你很多‘社会’上的事吗?”我问。
泰雅叹道:“不只是朋友,同事、亲戚都教过,如果你说的是‘社会’的话。”
“你小时候的朋友们呢,现在还来往吗?”
“10来年没见啦,以前家旁边的老房子早就拆迁了,邻居、同学都找不到啦。”
我很想问这10多年你究竟在干什么,但是他已经和卖VCD机的营业员聊了起来,我插不上嘴了。我们最后买了先科的VCD机,据说现在买凭发票可以免费装一块卡,装上以后可以放MP3。装卡的地方很远,在市中心的一条小马路上,等他们装又花了很多时间,今天买不成手机了。“我们干什么呢?”我说,“干脆去逛马路吧。”泰雅说:“马路有什么可逛?”我为难地说:“那干什么好?”这时,我们走到了广场边上,可以看到大剧院门口“迎新春特价连票”的横幅。过去一打听,原来50圆的大剧院参观票现在可以买大剧院、美术馆和博物馆的连票。“太好了!”我叫道,“我早就想去大剧院了。”泰雅说:“今天连兜三个地方大概来不及吧?再说你昨天上夜班今天吃得消吗?”“没关系,”我说,“只看大剧院吧,别的票子以后也可以用。”
这是中不中西不西既不传统也不现代的建筑,白天象伪劣的古迹,但到了夜间,通明的灯火从半透明钢结构间的磨砂玻璃中透出,如同天国一般美丽。尽管我只在电视中看到过它的舞台,但多少次在梦中我独自在它雄伟的舞台上舞蹈啊!现在去看它,反倒不象去看一个真实的景点,而是回顾过去的旧梦。这种奇怪的感觉是在不能用言语来表达。我象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踏进4层楼高的大厅,半张着嘴往空中梦幻般的排萧状水晶吊灯看去,几乎不愿意挪步上楼,生怕过早看遍整个剧院,缩短了享受的时间。
“走吧,”泰雅轻轻在我耳边说,“别做梦啦,该醒醒啦。”
最近有大型的舞蹈演出,群舞演员正在台上排练,还有灯光师也在现场忙碌。我们的参观票不能进剧场,只能在大门外的走廊上看看。但我趁没人注意试着推所有能看到的门,发现3楼包厢有一扇门开着,就溜了进去。我拉着泰雅象诺曼底登陆时浅滩上的海军陆战队一样潜伏在包厢的座位中间,偷偷向舞台上张望。
群舞演员的动作并不难,先是向前3步,稍低头做ALABESK 1,然后重心向后移身体稍侧向台前,做3位手,再向前3步,同时第二位再出场,重复同样的动作。舞蹈演员们鱼贯而出,直到所有20个群舞演员都在台上为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默默在心里重复着这些动作,想象自己的肢体也可以那样优美轻盈地舞动。或是随着激昂的和弦干脆地一个大跳出场,横越舞台中央,接着小提琴奏出炽热的音阶,伴随我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旋转,然后以一个非常柔缓的控制动作结尾,恰好收在柴可夫斯基惯用的忧伤柔美的小提琴的颤音里。
这时泰雅“扑哧”的笑声打断了我的美梦。我有些不愉快地说:“干什么?笑什么?”“刚才你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啊,不比台上的芭蕾舞演员差呢。”他说。“什么?”我不好意思起来。我从小就有做白日梦的习惯,每当我劳累或厌倦的时候就找个可以远眺的窗口发呆。如果没有窗口就代之以一本杂志。方和一直说我“死腔”,一发呆就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但眼睛老是眨巴眨巴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什么。刚才我准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了芭蕾舞演员的表情。这种表情只在一定的场合一定的距离以外看才会觉得动人,否则肯定非常可笑吧。又让泰雅看到我的怪样子,真是丢脸啊。
“你也不小啦,”泰雅说,“还是那么爱做白日梦?”
“没办法,从小就这样。”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就是因为看到你做梦的样子。”
“啊?”
“花园那边的老楼3层楼东面就是你的办公室吧?”
“就是啊。”
“我在窗口正好可以看到你,趴在哪里,看着天,看着远处,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一天又一天。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没想到泰雅真的早就注意到我,可我忘记那些时候我到底是在想什么了!只记得我想要离开彼时彼地。
他接着说:“我想你多半看到过我,那天在花园里你瞪了我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