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道:“那容我禀报令使大人。公子不日要与蓝翦交手,请好生将息!”
“不日就要与蓝翦交手……”凌落喃喃重复一句,一时间有了微微的茫然了——要和那个人动手了吗?昨夜在点兵台,他是有过极强烈的求战之心的,可是如今为什么会怯了?凌落扶着他的战刀,忽然就想,他其实并不希望蓝翦死的吧!那是他从少年时就一直敬佩的人,他只是、只是想要和他公平一战,不论胜负!
“怎么,犹豫了?”耳边送来蓝焰明丽狡黠的语声。记忆中,小焰有多少年没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过话了?凌落握刀的手都随着身子颤了一下。他讶然回望,晨光下蓝焰在他身边笑容明媚,宛如六年之前:“你不想杀我大哥的吧?现在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帮错人了?”
凌落一默,旋又硬起心肠道:“你胡说什么呢!”
蓝焰笑道:“那你刚才干什么拼命护我?”
凌落淡淡道:“换作凌、蓝两家任何一人,我也会救!”
蓝焰一跺脚,啐道:“干什么抵死了不认!” 凌落不答,只认真的看了她半晌,忽低低道:“一会儿我和你大哥打起来的时候,你有机会就逃吧!吴钩这人……说话做不得准!”他伸手在蓝焰肩上一拂,“我没下重手,你运运功应该就可以冲开穴道,不过在这之前不要给他们瞧出端倪!”
蓝焰咬着嘴唇,目中露出一抹哀戚之色,低声道:“你……你既然……干什么还要帮他们……”
凌落缓缓摇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知道如果你大哥能成就大事,天下会是不一样的……可是,我见不得自己人跟自己人性命相搏,我也不想见吴钩、裳姐他们死在你大哥手里——你大哥的性子你该比我清楚,他不会放过‘清刃’的!所以——抱歉!”他说着牵着蓝焰朝燕寒裳走去,默然一阵,又低语:“小焰,我求你一事!”
蓝焰斜他一眼,晒笑道:“我是你阶下囚犯,能帮你什么?”
凌落轻轻道:“我求你,帮我救我姐姐!”
蓝焰微颤了一下,两人已到了燕寒裳身前。凌落微微躬身,道:“裳姐,我姐姐和小焰,由你看着好吗?若由吴钩来看,我不放心!”
吴钩听了这话哭笑不得,燕寒裳笑道:“吴祭酒怎么这般不讨好!——好吧,我应了!”
蓝焰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凌落的苦心?几个头领中以燕寒裳武功最低,从她这里逃走自然最为容易。而凌落的姐姐——凌云,她是中了大哥的毒的,凌落的所谓“救”,并不只是把她带走这么简单!
“不论怎样,他总还是顾着我的吧!”蓝焰心中化开了久违的甜意,朝凌落微微点头。凌落嘴角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轻松开她的手,把她推倒燕寒裳身侧。
“凌大哥——凌大哥——”小七打马飞奔而来,老远就大喊凌落。
秦澈笑道:“这小子就只认他凌大哥!”随即笑容一敛,道:“我刚刚派他去前方打探,想是有什么情况了!”
果然小七翻下马来冲到凌落身前气急败坏的道:“来了、来了!沈清和凌大哥的哥哥追来了!”
燕寒裳听得凌霄也在追兵之列,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了正常。凌落皱眉道:“大哥和沈清?没见着蓝翦吗?”
小七摇头,吴钩道:“他们定是了结了粮库之事后接了蓝翦的号令直接追来的,想必只带了凌府家将!”
小七斜眼觑他道:“前两天怎不见你这般明白!”
吴钩苦笑,看来自己当真是个不怎么讨好的人。燕寒裳道:“狄将军须领人即刻出城,迟了怕走不了!”
吴钩道:“令使大人,您还是和老狄一起走吧……”
“不必多说!”燕寒裳断然道:“我是此战首领,怎可趋避!再者——”她抿嘴一笑,“再者我若走了,谁帮凌公子看着二小姐和蓝姑娘?他可是不放心你的!”
众人相视一眼,都笑起来。自碰面以来,唯有此时气氛最为融洽。只狄天羽闷哼一声,却不言语。吴钩笑道:“这老小子,有仗不让他打他就浑身不自在,真是劳碌命!”凌落微笑摇头:“狄将军不要怀愤,出城要紧!”
狄天羽对凌落颇怀好感,听了此言向众人一拱手,道:“诸位保重!狄某先行一步!”
秋日渐高,凌霄骑在马上,就觉得今日雨后艳阳分外刺眼。他低沉了眉目,看不清眼里的神情,但眉间皱痕很深,依稀可见那其中溢满颓丧。
“沈护卫,裳……燕姑娘当真是‘清刃’中人?”凌霄犹疑着开口问道。
沈清会意一笑,道:“原来宗主至今不娶,是当真在意那青楼女子!——不错!她入府盗取城主印玺,还劫走了令妹!”
凌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沈清瞧他神色,不知怎地心中对这惯受打压的宗主就生出些同情来,叹了一声,很诚恳的道:“凌宗主,恕沈某直言!侯爷对你本就有些不满,此次对付‘清刃’你若再不尽心,只怕……”
凌霄朝他笑笑,道:“多谢沈护卫提点,我理会得!” 正说话间,凌府家将来报:“禀宗主,沈护卫!秦护卫遭遇伏击,给困在城郊了!”
沈清眉峰一跳,道:“困在城郊?秦澈带的是侯爷的禁军,纵然不胜,也不该被困的!——是否凌落倒戈?”
那家将瞧着凌霄踟躇一下,点了点头。凌霄没觉意外,只眉头锁的更深了。沈清冷笑道:“好个凌落!竟敢跟侯爷耍花枪!——你速将此事禀报侯爷!”那家将领命而去,凌霄深吸一口气道:“沈护卫,此事不宜耽搁,我们速去援救秦护卫!”沈清颇意外的望他一眼,道:“但愿宗主这句话是真心的才好!”
城郊空地广大,已显出荒败之色,与城门外大漠苍茫的景象十分相似。凌落一马当先立于阵前,遥见凌霄沈清在烟尘中现身,扬声叫道:“大哥,一日不见,叫弟弟好生记挂!”
凌霄勒住马缰,微微苦笑:“你记挂着与我兵刃相见吗?”
沈清道:“三公子昨夜才与侯爷定盟,如今阵前倒戈,不怕坏了凌家声名,惹天下人耻笑吗?”
凌落嘴角微扬,露出个满是讥讽的笑容:“掖海凌家名动西北,要坏声名也该坏惊天动地的大事上,我这点儿微末伎俩怎入得眼!”
凌霄忆及六年前改变掖海局势的那一场战祸,听着这话就觉分外刺耳,一时无话。他望向凌落身后的三个女子。燕寒裳华衣染尘,显得有些狼狈,然而不掩绝世风华。她的眼神依旧慵懒,淡淡扫视全场,只独独不看他凌霄。她身旁押着的蓝焰微闭了双目,似对场中局势毫不关心。凌云面色苍白,圆睁了双目,目光冷冷射出来——那是一种对待仇敌的眼神。以往,只有在面对“清刃”中人时,她才会露出这样凌厉的眼色。
“她知道了!”凌霄震了一震。三弟说的不错,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云儿终于还是知道了!他忽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丑女被人剥落了伪装美丽的面具后曝于日光下,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远远避开。
凌霄猛一闭眼,强定心神,道:“三弟,你竟连你姐姐也要为难吗?”
凌落尚未开言,凌云静静道:“放开我,让我跟他说!”蓝焰正默运玄功冲开穴道,听了此言睁眼望她,不知怎地心中就有些不安:“嫂子,你——”凌云道:“燕姑娘,你放心,我不会逃走!让我和大哥说几句话好吗?”燕寒裳道:“二小姐在此说话,凌宗主可以听见。”
“裳……燕姑娘,你何必……”凌霄忽有些激动,“你何必为难她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让她站近些同我讲话又能怎样!”
燕寒裳目光闪烁,一阵冷笑:“我为难她?那好啊——你倒问问你妹子,看她觉得谁为难得她狠些!”她说着解开凌云腿上穴道。凌云却没动,道:“都解开好吗?我不习惯这么走路。要不你押着我去好了!”燕寒裳似也觉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平静的过了头。原本他们抓来凌云只是为了引出蓝铁衣,如今误会既已冰释,凌云是否走脱也无甚干连,更何况他们还答应了凌落不伤凌家之人。燕寒裳微一犹豫,拍开凌云上身穴道,道:“二小姐请便!”
凌云动了动手脚,向她略拜:“多谢!”
“云儿,你……你还好吧……”凌霄见凌云直望着自己走近,容颜苍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云淡淡瞧着他道:“铁衣是清刃弟子,这事你早就知道了吧?”凌霄一颤,眉间显出些困顿,微点了点头。凌云道:“你瞒着他的死因也就罢了,何苦还要嫁祸于‘清刃’,让我去害他的同门?”不等凌霄回答她无声的笑起来,“我知道,是蓝翦让你这么说的,对吧?”凌霄紧锁着眉间那一点困顿,仍不答话。凌云将目光投向远处,徐徐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爹爹当初为什么选你当家主。你听话啊!换了是老三,只怕早就跳起来了!”她突然笑出声来,背对着凌落道:“三弟,姐姐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傻,姐姐知道自己中了蓝翦的毒……不过,你尽可不必再为解药的事烦心……”谁也不见她抚在自己颈上的右手突然发力,喉管断裂只有微微一声闷响。
“姐姐!”凌落自马上一震跃下,抢过去扶住凌云,颤抖着不住叫道:“你说过不会……不会像母亲一样的……你说过的!”凌云无言——喉管断裂,她实也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的双唇颤动着张开,依唇形来看,似乎是——萧关。
——去萧关,那个铁衣曾浴血奋战的地方!
“萧关吗……好,我知道了……”凌落轻轻回答着,虽然怀中人永远也听不到了。六年来他将当年之事隐忍不说,怕的就是发生今天这一幕,然而当这一幕当真在他面前演出时,他脸上竟然没有现出特别的哀伤,只是空空的望向凌霄,心中就想:大哥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和当年爹看着娘自尽时一样呢?他对面凌霄没有下马,如同中了邪咒一般一动不动,定定望着凌云失了血色的脸,手脚寒冷如冰。
——想他凌霄,身为凌家长子,自幼受父亲教诲,事事当以家门为重。然而生性柔懦而遇事少断,又何曾想过要谋谁害谁算计谁?六年前受父亲之命参与掖海变乱,六年来为护家门声誉不择手段,如今受制于人,与弟妹反目,又何尝是他愿意的?
一时间凌霄只觉漫天黑云皆聚在头顶,如同一块黑绵,千丝万缕将他缠住裹紧,直欲窒息。他痛苦的埋下头去,喉咙里发出的不知是嘶声还是哭声。凌落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奔到他马前叫道:“大哥!大哥……”
凌霄霍然抬头,目中滴血,指着凌云嘶声笑道:“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死?她在笑我……在讽刺我……在报复我!是不是?是不是?”他攥紧了缰绳连连发问,面目狰狞,惊的凌落牵着他的衣襟不住摇晃:“大哥……姐姐绝没有那个意思,她、她只是想姐夫了……她……”
燕寒裳愣愣瞧着突然发狂的凌霄,忽生出些世事无常的感喟来。凌霄对她怀有情意,她如何不知?深夜扪心,她又何尝没有对那温文尔雅情深若海的男子动过真心?然而她却是瞧不起他的——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他出身清贵如何?名动西北又如何?他做下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令她不齿!同时她又带着厌弃和鄙夷的想着她自己,纵然她容身青楼是为了抚养那些寒门孤寡,但终究是个以色事人、一身污秽的残花败柳,如何能、如何敢奢望匹配一个豪门公子?
燕寒裳想着,就笑起来,笑容悲凉淡漠。凌霄忽转眼望向她,惨笑道:“你笑话我吗?也在讥讽我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也不须你可怜我!”他猛地大喝,甩开凌落调转马头,然而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他身形突然顿住,宛如给人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彻头彻尾冻住了。
烽火燃(下)
“宗主想去哪里?”蓝翦坚挺的身影出现在军前,银盔亮甲,羽箭长弓,胯下纯黑战马不住踢踏四蹄,似也不耐多年寂寞,企盼一场大战的到来。
凌霄见了他,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在马上微一躬身,低声道:“侯爷误会了!我……我……”
凌落见到蓝翦一身戎装,英武依旧,一恍然间就似回到了熙平元年初见他时的情形——年轻的将领玉冠蓝披,怒马鲜衣。而自己,在他面前似乎永远就是个不知人事的半大孩子,他的风神和气度,是自己一直想超越却怎么也追赶不上的。
“动手!”吴钩见蓝翦率禁军现身,一声大喝传下令来。凌落猛地醒神,翻身跃上战马,混乱之中回望蓝焰,她已被燕寒裳拉着退到后面,遥遥的朝这边点了点头。凌落心知她已冲开穴道,心下稍定,忽又泛起一阵苦涩:“没了姐姐,她自己逃走大概容易得多了吧!”
混战中吴钩先挑上了凌霄,秦澈苦笑摇头,长枪递出对上沈清的斩马大刀。沈清既惊且怒,喝道:“秦澈,你——”长枪大刀架在一处,秦澈眉目低垂,道:“各为其主,沈兄,得罪了!”沈清面沉如铁,冷冷道:“侯爷对我俩有知遇大恩,信任有加,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竟然背叛侯爷!”秦澈不为所动,道:“我入‘清刃’,在遇侯爷之先!”
“恩怨分明,好!”两人一震回头,蓝翦纵马驰到,脸上却殊无半分怒色,只微笑道:“凌落倒戈,原在我意料之中,凌霄立场不坚,这也无可奈何,独独只你秦澈,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我当初提拔你时,你已是清刃弟子,要怪也只能怪我蓝翦无识人之明,怨不得你不忠!”
秦澈一个激灵,颤声道:“侯爷,我……”他喉咙一噎,竟然说不下去,手中长枪不住抖动,垂了下去。
蓝翦微微一笑,道:“既已反目,何必他延!——沈清,不可手下留情!”沈清低应一声,拍马迎上。蓝翦弯弓一箭,将眼前一团青洌洌的刀气吹散,深深吸气道:“凌家老三,让我领教你的断水刀法!”凌落亦吸气,眼里猛烈燃烧的战意混杂着许多不知名的复杂情绪:“侯爷,得罪了!”
这一刀好快,刀芒扬起,灿若雷电,刀风凛冽似霜雪,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