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记性甚好,记得凌落曾指给自己看过,便点点头道:“是不是那个使枪的武人?”
凌落赞赏的瞧他一眼,道:“不错!他是清脉中人,我们的内应。如果我没办法联络你,会找他帮忙!”
小七自信满满的道:“凌大哥放心,我记下了!保证误不了事!——你自己可要小心啊!见了小焰姐……”他猛然收住了口,暗骂自己多嘴,这才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偷眼望过去,见凌落神色如常,似乎并没听到自己最后的话,这才放下心来。他哪知凌落此时心中翻江倒海,除了一味淡漠,再找不出第二种神情来面对蓝焰这个名字!
对酌时
掖海军府漆红的大铁门出现在凌落眼前时,日头已沉的很低了。远远的就见沈清立在门前,待他走近,恭敬的行了一礼,含笑道:“公子真乃信人!”此时他头上换了一顶冠帽,神情间也没半分尴尬恼怒之色,就好像晌午冠帽被斩的人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大门缓缓敞开,军府规整的青石大道立现眼前。道路两旁有军士驻立,尽头是十余级台阶,往上便是气派堂皇的军府正厅。沈清将凌落引入正门后便不再前行,只道:“侯爷已在厅上等候,公子请!”凌落微愣了一下:武阳侯见他,竟不是在后面私宅,而是在军府正厅吗?却见沈清在门口停步后,便是秦澈迎了上来。这秦澈三十余岁的年纪,不知是不是使枪使得久了的缘故,他整个人也有长枪一般的挺拔与傲气。他与沈清同是侯府亲卫头领,两人长随蓝翦左右,蓝翦曾笑言他二人是侯府中两根柱子,只要有这两人在,天塌了这掖海军府也不会塌——只是他并不知道,秦澈原是清脉中人,而且加入“清刃”的时间比吴钩还早,算是教中元老了。
不知是不是身份外泄的缘故,凌落见秦澈笑着迎上来心中便有些犹疑,但面上依然微笑见礼,随他沿着青石道往正厅走去。秦澈的步子不疾不徐,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客套话,凌落随口敷衍,心中却在暗自思量:我的身份,是他泄漏给蓝翦的吗?他……是否已倒向了蓝翦?
正思索间,耳边传来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你刺客的身份,是我告诉蓝翦的!”凌落心中略略一震,知道在侯府耳目众多,秦澈唯有用传音之法与他说这些话。他微一侧头望过去,见秦澈面上笑容不减,只是眼神中透出些凝重。
“我知道你想行刺蓝翦!——太危险了,我不同意!”秦澈细细的声音又复响起,“以你如今的修为,想杀蓝翦当有五成胜算,若我从旁协助,便有七成!可是杀了他之后想要夺得兵符全身而退,那是妄想!沈清不是吃素的!你莫因为能一刀砍下他的帽子,就当他是无用之人!”
凌落眉头轻蹙一下便又舒展开来。秦澈是“清刃”之中唯一知道他是同门的人,六年来对他多有照顾,对于秦澈,他有一份如同兄长般的亲厚之情。他知道秦澈为人谨慎持重,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擅自做此决定,因此并不觉得唐突,只侧着头微微颔首,向秦澈示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不会轻易涉险。
青石大道尽头的阶上,蓝翦卓然立于夕暮之中,紫色长袍随风轻动,如在云端。不知怎地,凌落抬眼望见他,心底忽生出一丝感喟来:熙平元年,初见蓝翦时,他初任掖海城靖北军统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而自己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看见那玉冠蓝披的青年将领,心中说不出的敬羡。而后蓝翦军务繁忙,见面的机会便少了,自己到蓝府走动,多半也是去找蓝焰那小丫头。
熙平二年,姐姐凌云和蓝翦从弟蓝铁衣的婚礼上,自己陪在父亲和大哥身边,听过他们与蓝翦的一晌交谈,惊见他的文韬竟丝毫不亚于武略,于是敬羡之情便转为了敬佩。当时蓝翦在靖北军中已站稳了脚跟,凌氏一门在父亲手中声势也日渐盛大,现在推想,他们该是在那时就定下了攻守同盟!
接着是熙平三年,掖海变乱。凌门假借“清刃”之名,蓝翦暗结西夏之兵,暗施巧计,激的掖海城主裴烈起兵谋反。蓝翦率靖北军平乱,击杀裴烈于阵前,后受封武阳侯,靖北大将军,继任为掖海城主。凌氏一门也因诛杀声名恶劣的“清刃”弟子而在江湖中声名大震。此时西夏大军压境,暗中传信蓝翦,以盟约相胁要求他开关放行。朝廷昏聩,竟然想割地求和。身为兵部尚书的外公容越因一力主战而屈死狱终,母亲在得知父亲与蓝翦勾结西夏胡虏挑起战端,累死外公之后,忧愤自尽,父亲因为自责,终于也在一年后病故。不过蓝翦其人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大节上却是不亏。他断然撕毁与西夏的盟约,上书请战,萧关一役打得西夏王子李延熹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此后三年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后……熙平四年、熙平五年、熙平六年!姐夫在当年萧关一役中战死,自己受他临终托付为“清刃”谋事,在外奔波三载,回到掖海城中时,正赶上西夏再次来犯。那一次,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与蓝翦并肩作战吧?蓝焰那丫头,原本习武并不尽心的,因为自己三年的冷落,竟然功力大进,自领一支兵马与他们这些须眉男子一起共抗西夏胡兵,俨然一个女将军。记忆中,那一仗打的极为辛苦!朝廷昏聩懦弱,竟然因担心蓝翦拥兵自重,不顾外敌来犯,急召蓝翦回京,要削去他的兵权。蓝翦深知此次若向西夏低头请和,北关将再无宁日,于是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九字奏折传送帝京,顶着压力毅然出兵,连番苦战之后,终让李延熹重蹈三年前萧关惨败的覆辙。然而得胜之后,蓝翦却因抗命不尊、擅自出战受到重责,险些被夺去封爵。也就是在这一仗中,自己虽明知他为夺权犯下错事无数,仍然止不住的对他生出敬畏之情。
最后,熙平七年、熙平八年,到如今,熙平九年!蓝翦羽翼已然丰满,欲起兵自立,自己身为清刃弟子,必须阻其成事。其实,平心而论,这么样个朝廷也真不值得人去效忠!轩辕令主想要维护的,也不是这么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只是一旦战祸频起,外敌趁乱入侵不说,数十年间沧海横流,百姓受乱离之苦,世上不知又要多出多少孤魂野鬼、寒门孤寡来!待到江山易主,河清海晏的新朝气象昙花一现,朝纲便又如一段虫蛀的古木一般从里到外腐坏开来,空余一张残皮。这与当今这时局又有什么差别?
一恍惚间,蓝翦已迎下阶来,执了凌落的手微笑道:“老三是稀客!快随我入席,酒菜怕要冷了!”意外的,他并没有要求凌落卸下兵刃,便引着他迈入军府正厅。
天色已经暗得很了,厅中掌了明灯数十盏,一片敞亮。只是那灯火终不及日光,巨幅的帷幔上灯影斑驳,沉沉垂在厅里显得有些阴暗。似乎是早得了号令,秦澈在凌、蓝二人入厅之后便领着原本侍立堂上的数十军士悄然退去。一时间厅里只剩了帷幔随风鼓动的簌簌声,安静却叫人没来由的烦躁。
蓝翦席上除了酒菜,还整整齐齐摆放着沈清日间被凌落斩下的两半冠帽。他并不开言,只饶有兴趣的端详着那帽子,竟似陷入了沉思。凌落摸不准他的心思,一时间不好开口,又懒得找些场面话来客套,唯有沉淀心思,细细打量眼前这位掖海城主。如今的蓝翦,已不复当年初为将帅时的锋芒毕露,凌厉之气仍在,却已尽数敛于胸中,这让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泰山崩于面前亦能面不改色的笃定。不知是不是昔日种下的敬畏之情在作祟,凌落瞧着蓝翦,心中竟有些怯了,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怯了与蓝翦反目之后小焰和大哥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当真怯了蓝翦这个人。
凌落正自心猿意马,模模糊糊触到蓝翦深邃如海的眼神,陡然惊觉:蓝翦竟是在以气势摧他心折!凌落惊怒之余,心中也自佩服。既佩服蓝翦不动声色间折人心智的本事,也佩服秦澈的判断力。诚如秦澈所言,蓝翦有如此修为,他暗中行刺纵能功成,亦难身退!
蓝翦见凌落只恍惚一瞬便已惊觉,举杯微微一笑,道:“战天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修为之高远在我意料之外,为此当浮一大白!”
凌落与他对饮一杯,淡淡道:“侯爷过奖了!”
蓝翦拈起沈清的半截冠帽凝了一眼又放下,悠悠笑道:“以你断水刀之利,若全力出手,我亦无把握能全身而退!你以刺客之身投身江湖,经六载磨砺,思虑之深也远非常人能比。如今你心智武功皆胜乃兄,凌氏一门的宗主——应该是你才对!”
凌落一剔眉,嘴角微扬,道:“侯爷想用我?”
蓝翦一时无话,既而大笑:“你果然比你哥哥爽快得多!不错!我在拉拢你——拉拢你帮我对付吴钩!”
凌落自顾自的斟酒,缓缓道:“侯爷抬爱,实令在下感佩!可是——我找不出理由来说服自己答应你!”
“非也!”蓝翦转着酒杯,眼里是温文的笑意,“依我看来,至少有两个理由!”
“噢?”凌落也笑起来,“愿闻其详!”
蓝翦不答反问:“凌家家业殷实,你好好的世家子弟不作,为什么要去当刺客?”
凌落笑道:“说出来不怕侯爷笑话。侯爷该知道我花销甚大,哥哥又不给多余的银钱,刺客这一行虽然险了些,但报酬之丰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还有呢?”
“还有?”凌落愣了下,道:“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还请侯爷赐教!”
蓝翦饮尽半盏清酒,含着笑意的双眼逼住凌落,道:“掖海凌家在江湖上声名颇著,你身为凌氏后人,无论多么优秀,别人也只会说你是子承父业。你若想有自己的成就,就必须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干一番完全不同的事业!——你与吴钩结盟,答应替他行刺我,难道还真是只贪了那宗主的位子?”
凌落面上淡淡笑着,心中却悚然一惊。纵然明知自己这些年来是一心一意的为“清刃”谋事,但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也真有一点这样的私心?
蓝翦见他不答,眼中光芒闪了一闪,脸上神情变得整肃,沉声道:“你若助我对付吴钩,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的从你哥哥那里得到宗主之位,到时你登高而呼,带领江湖群雄讨伐‘清刃’,助我声势,事成之后,你所成就的功业将是你父兄永难企及的!”
凌落一拍桌案,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道:“此其一!那——其二呢?”
蓝翦陪饮一杯,又再反问:“你可知我为何不迟不早,非要在此时起兵?”
凌落道:“西南战端突起,朝廷无暇他顾!”
蓝翦冷哼一声,傲然道:“朝廷就是有暇顾我又能怎样?如今有些本事的将领不是被贬在外就是据守边地,帝京能剩下几个上得台面的?——我在此时起兵,是因为西夏王新丧,王子李延熹刚刚登基,他那弟弟李延明觊觎王位已久,正同他闹得不亦乐乎。趁此西夏王庭纷乱之时起兵,才不致令我神州为外族所侵!”
凌落心头一震,他倒没料到蓝翦的思虑如此之远,由衷赞道:“侯爷思虑深远,凌落佩服!”
蓝翦脸色凝重,低头望着自酒壶缓缓倾入杯中的洌洌清酒道:“一旦西夏朝局稳定,必然来犯!所以我必须集结所有兵力,速战速决!我知你担心久战不下,凌家一番基业会被托跨,到时只剩一座空宅,你这宗主当的也是无趣。但你若能帮我牵制‘清刃’势力,我全力而战必能一击取胜!这——便是你该助我的第二个理由!”
凌落听了此言良久不语,一双眼里凌凌变幻着光芒,半晌,忽笑道:“我若直接将侯爷刺杀,岂非更加干净利落?”
蓝翦眯眼望他,目光似能洞悉人心:“你杀了我之后,能拿到剑印兵符吗?能全身而退吗?”
凌落摇头道:“不能!”两人相对大笑。笑音一落,凌落面容沉静下来,望着蓝翦一字字道:“我有条件!”
蓝翦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我要我姐姐!”凌落语声中有种不容抗辩的坚决,“侯爷必须先解了我姐姐身上的剧毒!否则万事休提!”
“原来你大哥已经告诉你了!”蓝翦喃喃自语,望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下来,似在估量凌落的诚意。只片刻的犹豫,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两人共同举杯,他缓缓微笑道:“一言为定!”
厅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蓝翦一皱眉,喝道:“谁?”
秦澈应声而入,躬身禀道:“禀侯爷,是大小姐!她非要听您和三公子的谈话,这个……属下也不好阻拦!”
凌落端着酒杯的手一颤,低呼一声:“小焰!”
蓝翦看在眼中,不由一笑,道:“既已谈妥,去见见她吧!究竟要如何作为,我会另行传话给你!”
凌落微一沉默,起身长揖道:“凌落失礼了!侯爷勿怪!”言罢便依着秦澈的指引,追着蓝焰去了。此时那夜风忽就一劲,吹得厅中帷幔一阵翻腾,恍若滔云暗涌。蓝翦没来由的警觉起来,走到厅门口抬眼望去——月已东升,月盘边缘微微发红。“要下雨了吧!”他喃喃道。略一沉吟,忽回头问秦澈:“西夏来的消息准吗?李延熹那家伙当真在忙着平乱?”秦澈敛首躬身,肃容道:“属下派了三队人马前去察探,确然如此!”蓝翦微微点头,然而心里仍隐隐觉得不安,灯光下脸色显得十分阴沉。静默片刻,他那刀眉猛然扬起,目中有厉芒闪过,深吸口气道:“准备甲胄——随我去点兵台!”
月华如练,铺在演武场的地上,像下了霜。场地两旁的兵器架上刀枪林立,都是上好的精铁铸就,在月色中闪出幽冷寒芒,如同场中央持弓女子那一身洗练练的白衣,白得晃人眼眸。
凌落在场边驻足,遥遥望着兵器丛中持弓的女子。那女孩儿一身白衣如练,背负羽箭,手握赤色铁焰弓,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非要这样,你才肯来见我吗?”白衣女子颊上淡淡的笑意蕴开了去,半晌,那笑容一僵,她微微侧头,自语道:“我说错了啊!你是来见我大哥的,来接你那裳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