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乔却无心入睡,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最后索性披了衣裳到后院去,兀自摆上简单的香台,蹲在地上烧纸钱。
这是她回宫后最常做的一件事了。
每杀一个人,每报一次仇,她夜里就会香烛纸钱,烧得整个琅沁阁都是散不去的烟味儿。
白芙她们都不拦她,死士们更不多言。
只这天夜里……
“明明是件好事,为何?”轸宿在暗处看了许久,见没人来劝她回去歇着,他也猜到白芙几个是故意的了。
不得办法,他只好亲自出来。
粉乔蹲在火盆前面,脸色有些苍白,闻声没有回头,道,“你就随我吧,不这般我心里堵得慌。”
夜深深,反正也不会有哪个看,她也不想再在这个人的面前端那假娘娘的架子。
重复着把纸钱往火盆里送的动作,她平铺直叙的说,“鬼大人来时带了皇上的口谕,待我将身子养好,下一个就该轮到慕容嫣了。”
“马上可以为雪桂报仇了,真好啊……”
喟然一叹,叹出多少心酸和恨。
轸宿静静站立在她身后,没有接话。
她便也无所谓,做着她该做的事,继续道,“金珠妮是袁洛星手里的一把剑,为她所用,她死了,等同于斩断袁洛星的左膀右臂,嫣絨泉下有知,该瞑目了。接着是慕容嫣,我等这一天好久了,她是四妃中最有心机的一人,袁洛星的许多所为,都是她在暗中推波助澜,也许是一句话,也许就一个动作,总之她的心其实是最歹毒的,不过……”
说到此,粉乔轻呵了一声。
这轻笑里夹杂着几丝意料之外,还有几丝对自己的嘲讽。
“而今宫里最狠毒的是我,真是世事难料。”
原来在后宫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
弱肉强食,你不想死,就得想尽一切办法先让别人死。
“可惜这道理姑娘以前不懂,若她懂得……”话止于此,粉乔又笑了笑,将那些愁绪化作烟云,“倒是若她懂得,兴许七爷对她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这亦是她在这深宫里用尽各种可怖非人的手段对待他人后,才恍恍然悟出的道理。
有时,连粉乔都会从噩梦里惊醒,一身冷汗的在黑暗无边的夜色里被满身罪孽压得喘不过气。
姑娘又怎可能成为她这样的人?
听了她的话,轸宿良久才开口说道,“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和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停下动作,回首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不过是比谁更残忍罢了。假使我没有仇要报,假使我还是一个宫婢,我想继续活着,她们要我的命,我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同归于尽,也不会任人宰割。”
当日为慕汐瑶守灵时,轸宿是亲眼看见的。
粉乔的气节和心思,连同她说的那些话。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她继续笑,冷冷的,凄凄的……
“也只有我家姑娘那么傻,把自己困在一方小天地,自欺欺人。也只有七爷那么傻,护不住了,便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
她开始相信鬼大人那天说的那句话。
等到这些该死的人一个个的都死绝死干净了,是不是就该轮到祁云澈了?
都是痴情人。
越听她说下去,轸宿也跟着堵得透不过气。
想到她将将诞下孩儿,白日里那一声声叫得撕心裂肺,他忧在心里,便转了话道,“七爷允我们给孩子取名,你晓得我不会这些,你给孩子想个好名字吧。”
粉乔望他的眼色总算柔和了些,目光中的哀色却未减少。
祁云澈给她机会为姑娘报仇,容她生下与轸宿的孩子,赐了她如珠如宝的尊贵封号,还允他们为这孩儿取名……
天大的恩赐。
侧头回去,她淡淡的说,“就叫‘念儿’吧。”
念儿,祁念儿。
这是粉乔和轸宿的孩子,更是慕汐瑶和祁云澈的孩子。
“念儿,念儿……”轸宿反复叫道,很是喜欢,更知道名字里的意义。
攒动的火光将粉乔侧面的脸孔照得发红,而那眉目间的神情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
轸宿记得初时四婢随慕汐瑶嫁给爷后,一齐来了云王府。
相较那位他不怎么待见的大方得体的云王妃,他更厌烦成日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四婢。
原本轸宿想,小姐的丫鬟大多都要许了人家的,慕汐瑶早点将她们嫁出去,便能落得耳根清净了。
谁想后来七爷登基,慕汐瑶做了皇后,这四个丫头竟也一道入了宫。
再后来发生的那些……
强制自己收回思绪,定眼望住那小小的背影,看着她手里的动作反复继续,轸宿晓得她心里堵什么,慌什么。
她觉着不这样做的话,想带给谁人的心意便都到不了了。
她时时都记挂着慕汐瑶,还有那三个惨死的姐妹。
她说七爷在折磨自己,她又何尝不是?
一个慕汐瑶,将这么多人害得痛苦不堪,到如今,轸宿还是讨厌那个女人,更加讨厌!
可是提起另外三婢……
“粉乔。”轸宿沉凝了好大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你们入宫时,七爷有吩咐,命我们几个将你家主子看好,我便从来不喜她,就……”
就把慕汐瑶身边的人都生生忽视了去。
七爷是要他们保护皇后娘娘,她身边的人是死是活同他们没多大的关系。
反正,奴才啊,下人啊……这宫里最不缺了。
所以他就……
捏紧双拳,轸宿低头道,“雪桂和心蓝……是我袖手旁观……”
粉乔的手停在那烧得通红的火盆上,一个不留神,手中那张纸钱被点着了,顺着往上烧,火苗灼痛了她的指尖,她应痛松手,指腹上却不觉灼烧疼痛。
背后有双复杂的眼眸注视着自己,愧疚的,亏欠的……
有什么用呢?
人死不能复生。
罢了,都罢了吧……
……
一个月后,祁云澈在宫中为他满月的女儿大摆筵席。
许多朝臣已有数月未曾见到云昭皇帝,不过这次他们都学乖了。
谁的心里都掂量着,小心翼翼的陪笑,哪个都不同皇上提他不爱听的那些。
自然了,淑妃的出场方式太震撼耀眼,众星拱月,连皇上都成了她身边最尊贵的陪衬。
她穿着一身鲜艳华丽的裙裳,上面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招摇而夺目,引百鸟朝凤,连皇后都只能视而不见,对她笑脸相迎,好言相恭。
六宫只能,谁能与之争锋?
在她的怀中抱着才将足月的云珍公主,那是云昭年间第一位皇嗣,身份尊贵,更得皇帝万千宠爱,云珍,云珍……
祁云澈姓名中的一个字,再加上‘奇珍异宝’的‘珍’。
同一日,定南王率大军凯旋。
……
太极殿。
与热闹纷呈,歌舞不绝的牡丹相辉楼那处比较,这殿中实在太静太冷。
祁云澈在酒宴上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
回到太极殿,宫婢和太监们齐齐跪下三呼万岁。
没有汐瑶,一天,一时,一刻,一瞬……对他而言都了无生趣。
再抬眼,却见冷绯玉还跪在殿中。
他一身威武的盔甲还未褪下,岁月将他的轮廓磨砺得更加内敛沉稳,人是跪在那正中的一处,宛如座不可撼动的山,随刘茂德对他说尽劝解的话,他只听不应。
轻轻挥了手,宫人们立刻默默退了出去,祁云澈止步在冷绯玉身后十步开外,看着他穿着戎装的挺拔背影默然不语。
正午时分入宫复命,他想以战功换冷芊雅出宫,保她一命。
总算是察觉了。
祁云澈不应,他就跪到这个时辰。
这冷绯玉的性情倒是十年如一日,又臭又硬,承袭他父王之后,还是没变多少。
仿佛只要祁云澈不答应他,他就在这里跪到底,跪成一块石头,跪得咽下最后一口气。
否则是哪个都劝他不动。
却与此时,祁云澈想的是一个月前他做的那个梦。
汐瑶去到的那个祁国里,南巡一路上发生的种种,祁成昊造反时,船上她对‘他’的舍命相救让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是不是不管如何重来一遍,她还是会爱上自己?
祁云澈看得出来,纵使她千般想摆脱,和父皇做对,和老天做对,可她到底还是不能轻易放下他的。
他看到了她的纠结,还有那个‘自己’的在意。
他们还会在一起吗?
甚至有一时半刻,他认为让汐瑶回到一个他所不知的十年前,仅仅只是为此。
那个汐瑶不同了,懂得反击,懂得保护自己。
她比他想象中更聪明,虽行事上时而鲁莽,但总能化险为夷,让他替她捏把汗,又松一口气。
他看着她和十年前的自己有了越来越多的交集,有些高兴,又有些伤怀。
毕竟那是他,又不是他。
在他还未弄清楚这莫名不清的情绪时,梦里的最后,他的汐瑶竟同冷绯玉有了私情……
无法形容的异样感顿时充斥了全身。
他在吃醋吗?
纵使祁云澈很清醒,知道汐瑶只将那个冷绯玉当作救命稻草,可要他如何说呢?
尤为此刻,看着与他活在同个大祁,同一时……根本可以看作是不同的两个人。
“朕听闻定南王妃在三月前为你诞下麟儿,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么?”
说这句话时,祁云澈明显察觉,他好似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眼前的这个冷绯玉和汐瑶半点瓜葛都没有,他的王妃乃贾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而他二人夫妻情深,是为一对典范。
也只有祁云澈自己晓得,他小气了。
冷绯玉跪地不起,回话也十分刻板,“皇上一日不答应臣,臣就跪到皇上答应为止。至于臣的妻儿自会体谅臣的苦衷和用心!”
“你要挟朕?”
“臣不敢!”
“那还不起来?”
“臣有言在先,除非皇上答应臣!”
“冷绯玉!”祁云澈一字一顿,语气里有了不悦之意,负在身后的手也捏成了拳。
都不知道是在恼火他为德妃求情,还是因为……
刘茂德从殿外走了进来,步子相对以往急了些,开口,话语虽稳,还是不难听出几分迟疑。
“禀皇上,皇贵妃娘娘在牡丹楼上,像是想要……往下跳。”
嫡女策,素手天下;结局篇(十一):盛宠之杀
慕容嫣一身白色的孝服出现在牡丹相辉楼最高处,惊煞了众人!
无人晓得她是如何站到那高高的楼台上,一袭白衣飘渺,晚风轻轻浮动衣袂和裙摆,如鬼似魅。爱睍莼璩
一个正在弹奏弦乐的宫婢最先望见,便是惊叫了一声‘有鬼’,吓得当即昏厥过去。
之后,众人才是依言望去,那哪里是什么鬼,那是慕容嫣皇贵妃!!
不消片刻,百官和妃嫔们大多退去,留下空荡荡的桌宴无数辂。
慕容嫣要挑这个日子想不开,谁也拦不住,更……不想趟这滩浑水。
禁卫军将四周严密把守,楼下剩的人不多。
徐锦衣是个天生喜欢看热闹的性子,本就觉得小公主的满月筵席无趣,无非就是给了众人一个说是非的机会,眼下突然生变,他暗自高兴还来不及,自要看个圆满邈。
袁正觉虽心知慕容嫣闹这一处与女儿无关,但见袁洛星身为后宫之主,走又走不得,他只能坚持留下,以防万一。
还有难得回来一次的睿贤王祁铮。
距上次一见又过了几年,老王爷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坐在单独的一张桌前,品美酒,吃佳肴。
那楼上将跳不跳的人和他全无半点关系,他是在皇上离席没多久时突然出现的,袁皇后借言处理后宫之事,想将他劝到别处去。
谁想祁铮道,他今日入宫,见皇上一面就走。
横竖那位慕容皇贵妃要跳楼,皇上定会出现,他人老了,不想挪地方,就在这里等等罢……
他喝酒吃菜,何其自在。
更反过来劝袁皇后,无需管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袁洛星闻言只暗自好笑,心道皇上会不会来都另当别论,再仰头看向姿态绝然的慕容嫣,作无奈一笑,“今日乃是云珍公主满月的大好日次,妹妹有何想不开,要做这般傻事,可是有难言之隐?不若先与本宫说说,你我姐妹一场,相识十余载,你有难处,难道姐姐会袖手旁观么?”
谁人都听得出她话里已然有心无力,可谁让她是皇后,样子总是要做的。
一旁,粉乔坐在丝毫不逊她皇后的华丽座椅上,怀中抱着粉嫩嫩的云珍公主,面上笑意温软,极有耐心的逗弄呵哄自己的孩子,浑身都散发着母亲的柔软。
开口,语气却凉薄胜冰寒天剜人皮肉的风。
“皇后娘娘说话真真有趣,慕容皇贵妃自是心里不痛快才会有此一举,她说与不说,人已经在此,终归是要言出必行的,她未曾急着往下跳,只因皇上未来,不过……”
抬起头来,粉乔往高楼上的慕容嫣看了一眼,笑得轻描淡写,“妹妹我倒是好奇,假使皇上不来,你是跳还是不跳?”
若要跳,那就早些跳了吧,这戏想要演与谁看呢?
虽然她是不想她死得这么容易,也定然不会允她死得这么容易!
“淑妃!”袁洛星一声冷斥。
她好歹是一国之后,今日风头被抢尽都算了,眼下岂容一个妃子踩到自己头上说风凉话!
再者眼前的人哪里是什么妃子,哪里是颜莫情?!
袁洛星早就派人暗自查明,那颜莫情根本就是颜莫歌的另一重身份,粉乔不过借了这身份入宫来。
由始至终,她都只是慕汐瑶身边的贱婢!
不日前,她才派了身边的人将此事告知慕容嫣,希望与她联手。
没料到她选在这天大闹宫宴,简直找死!
现下,袁洛星只求她要死就死干脆点,莫玩太多花样,更别将她拉进去陪葬就好!
沉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皇后的威仪,她道,“本宫知道小公主的满月酒因此被中断,妹妹心中不快,可事关人命,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着她自寻短见不成?”
粉乔满面都是诧异,“皇后娘娘真会说笑,虽说这天是我小公主的满月酒宴,不过她小小的人儿还在襁褓中,懂个什么呢?无非借了她的名头与百官与宫中众姐妹乐和罢了。命是自己的,皇贵妃自己要轻生,谁能拦得住?你说是吗?”
她侧首望了望坐在身旁不远处的冷芊雅,笑着继续说道,“今日除了是我小公主的满月宴,更是德妃姐姐家兄定南王凯旋,与大败南疆此等功绩相比,我小公主算得了什么呢?德妃姐姐都不计较,我又有何好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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