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问俞清瑶怎么从侯府出来,倒是提起了瘟疫。
“唉,其实先皇殡天时就有瘟疫至死的消息报上来,不过那时朝廷上下根本顾不过来,就一层层的压下,草率的让民间的医堂大夫过来。结果瘟疫没有治好,反倒越来越广了。一个月前,我得到准确数字,至少有两千人病死!两座村子死绝了。本想让太医院的太医出面,没想到他们早就被功名利禄侵蚀了医道之心,一个个都找了理由不肯来。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请了王老,亲自过来。王老祖上流传下的方子,对瘟疫很有效果。就连你也是吃他的方子才恢复。”
俞清瑶一边听,一边对照前世的记忆。记得前世瘟疫影响巨大,两个村子几千人?不,应该是整座城市变成死城!但不是发生在端宸年间,而是广平三十六年!广平皇帝因此斋戒半年,半年后,瘟疫才没扩散。怎么会推迟爆发?
想到这,她顾不得猜测内里原因,而是想到了王老既然有治疗瘟疫的方子,那真是太好了!活人无数,天大的功德啊!也是因为此,她对王銮排斥,除非必要压根不理会王銮,对王老却十分敬重。
王老呢,不是苦钻医书的老古董,每次笑呵呵的提起当日救人那一幕,“飞鸟送信”——还不够天意?能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刚刚好遇到了,错一步就是阴阳相隔,不是上天的安排是什么?
俞清瑶只是听着,不好反驳。可听了一会儿,察觉出不对味了。什么?千里之外?她豁的站起来,第一次迫不及待的想见王銮。
“不对……我现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离京城有千里之远?”怎么可能呢?就昏睡了一夜,醒来就在千里之外的瘟疫源头了?飞也飞不过去啊!
王銮十分肯定,“这里是金州端阳,距离京城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里。骏马奔驰也要十天。”
“不、不可能!”俞清瑶头痛欲裂,拼命的回想当日的情形,可除了那摩崖石刻上巨大的“佛”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如果王銮说的是真的,那今天是……
“今日是十月八日。”王銮淡淡的说。
她是九月二十四日去大悲寺的,这么说来,她已经失踪十四天?除了在王銮这里呆的六天,她以为失去知觉睡了一觉,其实是整整八天?
怎么可能呢?
谁能一睡就是七八天啊!
王銮大约猜到了两三分,“对了,王老发现你之前喝过很多参汤,若没有这样固本培元的珍贵药物打底,你恐怕熬不过来。”
参汤?她一点也不喜欢加了红参、人参、党参的汤,什么参都不喜欢,总觉得有股怪味。她可以对天发誓,在安乐候府内半点参汤也没喝过!
有人迷晕了她,并且给她灌参汤?是怕她死掉吗?可不想她死,干嘛把她丢在瘟疫的源头?若是想她死,为什么给不给个痛快,参汤多的用不掉?
不说俞清瑶百思不得其解,怕是除了设局的,任何人也猜不到真相。
王銮轻叹一声,他就知道俞清瑶会出现在偏野之地,一定出了大事故。想当初先孝慈王皇后不也一样吗?自以为十八年把皇宫内外把持的如铁桶一般,为废太子苦心孤诣筹划,本以为万无一失。到最后还不是说死就死了?之后太子之位也不保,囚禁十年后病死……
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权势如此,人更是!他王銮从小耳闻目染,学的不都是怎么在权势倾轧下保全自身么!若不是姚青……清瑶,恐怕他现在的选择完全不同。
救人可能,但悄无声息结果某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比带着她离开要容易多了。
轻轻拍着俞清瑶颤抖的肩膀,他的神态带了一丝悲悯,“愿不愿意跟我打一个赌。就赌你不在的这十天,京城发生了大变化。”
俞清瑶不说话。
王銮叹口气,“我指的是景暄。他一定做了某种你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你心理应该也有预料吧?你‘失踪’的太顺利了!我们就定个赌约。当初我比他更早想你提亲,可惜那时我有眼无珠,错过了。这一回,重新回到最初的起点。”
三六一章 瘟疫(上)
三六一章 瘟疫(上)
京城的冬天比南方来的要早,刚刚进入十月天空就没了秋日的高爽无云,总是阴阴的,似乎集聚着厚重的雪层欲倾洒大地。从城门口外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半天才向前挪动一点点。过往的行人怨声载道,他们可都指望进了城门好做生意呢,可也就在底下骂,不敢高声。如今官方还没特别说明,但底下的小道消息无孔不入,那一家那一户不知金州发生了可怕的瘟疫?
到底瘟疫厉害不厉害,范围有多广,没有官员出面,所以那传言在遮遮掩掩下反而有鼻子有眼的传得飞快。不少人害怕得拖家带口往京城赶。要说那瘟疫也没长眼睛,怎见得不会往京城来?只能说,在皇墙根下,老百姓觉得皇帝老人家该不会拿自己的老娘媳妇和孩子不当一回事,所以京城是最安全的。
当然,在懂得事理的人眼中,这根本是毫无道理的。瘟疫才不管高官还是平民,权贵还是贱奴,该死的一样要死,能活的怎么都能活命,人是挣不过阎王爷的。可道理懂得,他们还是往京城方向去了——不为别的,就为京城的医药善堂最多,且有着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院!
长乐侯王銮的车马也混在长队中。他的两千士兵化整为零,消散在京城郊野的寻常百姓家,临走之前,每人都佩戴着王老分发的药方,只要药材,深山老林里遍地都是,自己挖去!挖不倒也可从同袍手中获取。王銮对他身经百战的士兵十分信任,换了联系方式后,这才带着俞清瑶回到京城。
路上耽误了几天,好歹在十月二十日到了城门口。此时距离俞清瑶的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如果景暄的安乐候府,或是齐国公府、长公主府,哪一家派出人手来找她,只怕暗中找寻也会露出蛛丝马迹。王銮早就让人混进城打探了,结果当然如他所预料的,“唉!你可死心了?安乐候府半点动静也没有。跟往常一样。”
俞清瑶当然不肯认输,抿着唇,倔强的偏过头去。
“恐怕你还觉得他是为你的名声着想?”王銮轻轻的笑,笑容略有讽刺意味——真为名声着想,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妻子女扮男装呢?即便同意了,也不会答应妻子像男人一样,在外跟人结交,出入青楼那种场所吧?
“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真的要说清楚一点:齐景昕是我的好友,也许是生平第一知己。”
俞清瑶还有些虚弱,脸色苍白,一缕发丝无力的垂在耳旁,身穿大户人家使女的藕色衫子,水蓝色马甲,靠在车厢内松软的棉被上,语气冰冷的嘲讽,“知己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好笑。你就是如此对待知己的妻室?”
“我对你哪里不客气了么?你病倒路边,是我使人救你出来;熬药诊治,足足三日才救回你的性命;你想回京,我也带你回来了。还有哪一样,没有如你的意?”
俞清瑶哑口。
的确,救命之恩在先,她的冷冰冰态度可以说是“无理取闹”“忘恩负义”了。可一想到王銮的赌约,一口灼热的气息在五脏六腑窜来窜去,直气得她差点憋死!有这样的吗?明说“你丈夫不要你了,你落难之人,我肯接收,算是你先前对我欺骗的补偿。”天,早知道要被他救,不如折在林子里算了!
至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当然,这是愤怒至极时的气话。俞清瑶虽然很厌恶王銮对自己的“非分之想”,也明白自己大约逃不过魔爪了,但她历经艰难困苦的人,不会为一时的……就选择轻生。能重活一世,没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
“我说不过你。但你心理清楚,你在做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你是熟读圣人之言的,若知己是这么做的,世间还有谁会想要‘知己’。谁还肯做你王銮的知己?”
王銮轻摇了下头,“我跟他且不谈,只说你罢!”他的眼神清亮且有神,充满了慧黠和狡诈的意味,俞清瑶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神,生怕一个不小心着了道,伏在棉被上假装听不到。王銮不在意,继续说道,“你当初怎么选择嫁他了呢?以前我不了解你,只觉得你可能看中他是长公主外孙这一优点。果然,你后来封了县主,又封了郡主,没有皇家血缘却得到如此尊位,我以为是你步步谋算的结果。”
俞清瑶怒了,没有比这更贬低她人格的话了!
“你才谋算!我才没有……”
“我知道!”王銮快速的接口,“你是姚青。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吧,作为姚青的你,才是真正的你。身份再尴尬、再卑微,可你没有一丝自卑自苦,而是充满生机的应对,荣耀也好、羞辱也罢,从来不曾迷失。哪怕身处千百人之中,只是那么遥遥的一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无法言说的魅力。”
说罢,他淡淡的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神色的俞清瑶,笑了下,“可是作为女人的俞清瑶,说实话,前前后后我见了七八面,每次乍见都觉得‘是个美人罢’,温婉、柔和,气质清新,说话细声细气,但一转头,连五官容貌全忘记了。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标准的、合格的,叫人提不起任何兴趣记忆的女子。似这种,京城里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随便在五官官宦人家,一拉就是七八个。”
“我是如此,不知景暄如何……抑或他失明后反倒有了特别审美,喜欢上当时毫无特点的你?你嫁他的时候几岁?有没有十五?当时你的个头不高吧,标致但寡淡的容颜,娇小玲珑的身材,还有为你母亲背负的名声……太奇怪了!他什么美人没见过,怎么看中的你?”
王銮的话,太诛心了。说得俞清瑶浑身冰冷,激动起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
“好吧,我道歉。可能说说话的方式伤害到你。”王銮终究是有些不忍,因俞清瑶现在含着怨怒的眼神,还有倔强的下巴,跟他的好兄弟“姚青”合二为一。
只能说个人喜好不同。王銮在遇到姚青之前,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哪一类型,遇到姚青之后,也没特殊表达——打死他也不能认同自己会喜欢一个男人!只是发自内心觉得,与姚青相处的时候最舒心。这两年,姚青查三岔五的写信,每一封信笺他都珍藏着。怪了,明明信上也在什么特别内容,可他每次一收到信就会很开心。如果要定义,这种朦胧的喜欢,应该是细水长流型,不似那种强烈的心跳来得炽热,却在无声无息中滋润了心田。
所以他才会在知道俞清瑶的真实身份后非常苦恼,被王老点通才豁然开朗,晓得最后争取。如果他早一点发现自己的心迹,或许早和俞清瑶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可已经迟了。
俞清瑶已经设下重重的心防,对他百般防备。任凭王銮说什么,她也不听、不信。
马车停在安乐候府,王銮无奈的叹一口气,“我说什么你都不听,那让人去周围打探府里的消息,总可以了吧?”
俞清瑶紧紧抿着唇。
王銮也不待她回话,压低声音朝身边跟随的下人嘱咐了几句。那侍人很有眼色,匆匆忙忙而去,不久又匆匆忙忙而回。
“少爷,前儿安乐候府果真有大喜事,一连抬了两个姨娘……”
俞清瑶的脸色,唰的变白了。
王銮暗暗在心底叹息,说句公道话,抬姨娘的事情未必是景暄的意思,但长公主有命,景暄也不会违背就是了。
“谁让你打听什么姨娘了!侯夫人呢?”
“哦!”
又匆匆去了。等到侍人回来,俞清瑶紧咬牙关,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一样。
“少爷,安乐候夫人去了烧香还愿了。听说她为母祈福,要走遍京城内外八十一座寺庙。皇帝陛下下旨,称赞侯夫人孝道虔诚。”
“啊?八十一座寺庙?那岂不是三五个月回不来了?”
“是。现在安乐候府是两个姨娘管家……”
王銮晃了晃头,“你看,这个主意还是很不错。”
俞清瑶白着脸,没有回话。
“你这样做什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你走那么久,就算活着回来,也没人信你……清白如初。抬姨娘什么,大概就是一个障眼法,扰乱视线的。”
迎着俞清瑶迟钝转移过来的视线,那目光到底凝聚着多少痛苦啊,看得王銮心头一绞,说不下去了,“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其实这种事免不了的。哪一个位尊如他身边只有一个女人的?
好吧,如果你真的还想回到景暄身边,我不勉强你!我会暗中帮你。料想景暄的为人,就算不相信我们的话,也会善待你。”
俞清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刚想讽刺说你不用假作好人,忽然见安乐候府侧门开了,大管事和一群下人出来,抬着一个下半身被打烂的女人出来。
三六二章 瘟疫(中)
三六二章 瘟疫(中)
莫说安乐候府这样名声不错的府邸,就算那等张扬跋扈的人家,也不会在大白天抬着浑身是血的人出来——这不是人为的制造口舌,给御史台制造攻击的把柄么?
俞清瑶顾不得迁怒王銮的“两面三刀”“反复无常”,透过车厢的帘子看到这一幕,手指紧紧按住车框。不用王銮派人打探消息了,那从侯府出来的大管家,怒气冲冲,对着周围围观的群众高声道,“长公主谕令,这个贱人祸害夫家,可恶至极!留在外面,曝尸三日!谁也不准收尸!”
在场的人一时大哗。
长公主是大周朝最受尊敬的公主,年轻时候为家国和亲,做过大贡献,后来回国也造福百姓,遇到灾年捐捐善款之类,可以说在京城老百姓心目中,是第一等的皇家中人。能让她动了真怒,不顾世俗规矩直接把人丢在门口,还要曝尸三日,这个女子到底做了什么啊?
要不了多久,真相就浮出水面。
原来这可怜只剩一口气的女人,名唤“珍珠”,本姓吴。据说是安乐侯夫人未嫁时候的贴身侍婢。数年前安乐侯夫人送了一笔钱财,放她出籍——这本该是寻常奴婢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可她仿佛是灾星下凡,先克死了前头的未婚夫,后唯一的兄长外放做了七品县令,巧不巧的就在那瘟疫横行的金州境内,两个月前因公殉职了。她带着寡母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求助上门。安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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