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针尖对麦仁,视线在空中交汇,擦出炽热的火花——可惜这火花是动的真火,谁也让对方半分,谁都把对方当成了生平最恨。
……
“咳、咳!”
朱叶轩内的景暄斜斜靠在软枕上。大难不死,自然是想见他豁出去用生命和前途做赌注,保护了十多年的亲弟弟。可妻子的性子……他来不及阻止,着急下咳了两声。随即就感觉一阵眩晕后的脱力。往后一靠,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命人去传话。
“也罢。告诉景昕,说我的病情有所缓解,比前两日好多了,能进米汤。但还没完全痊愈呢。让他注意身体。京城里听说有不少人家都得了疫症,出入都谨慎些,别仗着身强体健不当一回事。太医开了防治方子每日喝三回,还有府里上上下下都不能马虎。”
语气温和,一句句的交代了。
口吻跟以前一样的“温柔”和“细致”。
也怪了,俞清瑶是打算豁出去拼了,齐景昕也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听了转告景暄的话,两人同时歇火。
一人想的是,兄长到此刻还为我着想……心中酸甜苦辣实在不能为外人道。心思一复杂,刚刚升起的那股杀气自然消退。而另一人则叹息,景暄还是这么温柔良善。也是,她怎么好直接跟景昕对立?这不是让景暄夹在中间难做么?
虽然东府的人做的实在过分,但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自己,当初她的生母沐天华那么可恨,不也狠不下心断绝往来么?
两个人稍微都有了退意,可也只是暂时退让。今天这一幕,两人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
坤宁宫中,前来回禀的太医弓着身子,不知是因为宫殿内烧了地龙过热,还是被皇太后的威严所摄,额头慢慢都是汗滴。
“怎么,人真的活下来了?前儿才让人后事预备着,哀家连追封的诏书都准备好了,你现在才说,他不死了?”
“微臣有罪、微臣该死!”
“你的确该死!”惠安太后眼角轻微的颤动一下,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这个小动作说明她心中的愤怒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说罢,你想怎么死?”
那太医磕头虫似地不停以头撞地,
“微臣自知罪过,不过还有下情禀告……”
“说!”
不含任何感情的话,从惠安太后的樱唇中吐出,她的凤眸冰冷,闪烁着杀机——痛快的送出九转金丹,可不想真的救人啊!她想让长公主痛苦一生,临老连个送终的后人都没有,这才畅快呢!
可这一切,都被蹩脚的蠢货太医搞砸了!
“启禀皇后娘娘。那金丹效力太大,只有真龙天子才能消受得起……”
死到临头还不忘拍马屁的太医,先是说了一番金丹的妙用,随后才婉转的吐露一个消息,“药力过猛,已伤害了本源……怕是日后子嗣上艰难。”
又是这种含含糊糊的话!
惠安太后只信了两三分,借口为安乐候健康担忧,接连派了三个太医去,结果有细微的不同。一个说,安乐候齐景暄的疫症熬了过去,奈何吃了龙虎药,透支了潜能,怕是寿命不长。一个说,道家炼制的丹药中大部分含汞、金等,少量还罢了,多了一定会中毒,九转金丹一听就知道含有大量的金,安乐候恐怕中毒而不自知,眼下病好了,可也为将来存了祸患。至于最后一个,也持“日后子嗣”艰难的结论。
惠安太后这才满意,让人把结论尽数透露给长公主府,故意派了心腹“抚慰”长公主那颗受伤的心灵,又赐下了许多物件。
对外,太后此举真赢得了不少皇室中人的敬爱,端宸皇帝也觉得能对长姐交代了,无愧于心。对内,惠安太后真的出了心头一口恶气,以后,再没人敢跟她敌对了吧?
腊月后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很快就到了一年的最末一天,端宸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宫廷盛宴。缠绵病榻多时的安乐候齐景暄终于再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简直令人不敢相信的虚弱——病骨嶙峋,脸色苍白,眼瞳也没了过去的华彩,黯淡无神。就算不用太医诊治,也知道他身体垮了,怕是能多活两三年,都是祖先庇佑。
这个时候,齐国公世子景昕,令人意外的鞍前马后的照顾兄长,他表现的那么“兄弟情深”,似乎发自肺腑。可越是如此,就越没人相信啊!都觉得齐景昕肯定觉得碍眼的兄长活不了几天了,才过来做做样子,免得声誉不好。
宫宴结束后,次日一早,端宸皇帝便带着后、宫诸妃向坤宁宫叩拜,恭请惠安太后身体安泰。随后皇帝要祭祀先祖,忙得停不下脚,而惠安太后也是忙着接见各外命妇,志得意满的她十分享受权力的美好。
尤其是看见长公主一脸晦气的向她下跪叩首。
她的人生,已经达到一个女人可能到达的巅峰,回想过往,多少年的隐忍、谋划都是值得。只为这人上之人的风光,双手血腥也值了。
外命妇见过后,惠安太后特意把长公主留下来,拿出先帝留下的一纸诏书——原来先皇果真到死也不放心有用东夷皇族血脉的景暄,特意留下遗旨,指明若景暄有异动,格杀勿论!
看着长公主面如土色,浑身抖得跟筛糠似地,惠安太后志得意满。别看先皇在世多看重,其实一直防范着!
“唉,其实景暄那孩子心地淳厚,温柔良善,又是长公主唯一的后辈子孙,不知先皇为何猜忌心始终不消。可自己不忍心,难道当今陛下就忍心了么?”
三六六章 偷换
惠安太后假惺惺一番表演,险些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对你的外孙景暄下毒手”——因为没必要了么!景暄的身体已经跨了,估计活不了几年。这个时候,广平皇帝的遗旨真要宣读,固然可以把长公主最后的希望剥夺,可也让皇上背上“刻薄”“残忍”的罪名,得不偿失。
所以惠安太后才故意演了这一出戏,用一纸无用的圣旨,换长公主的彻底屈服……臣服!果真如她预料的,长公主知道自己那好弟弟临死都心心念念,要除了她最后的血脉,心灰意冷、怒发冲冠都不足以形容——想想当年,她是为了谁才和亲东夷的?如果没有她主动和亲,她的好弟弟怎么能从二十几个皇子中脱颖而出,怎么能让隆正皇帝心怀歉意,对他多一番重视?怎么会有后来的继位为皇?
她已经不怨破家之痛,不恨杀夫之仇,安安分分的做空有尊荣的“公主”之位,哪想到她为之付出一切的亲弟弟,最后还想着灭绝她的血脉后嗣!
痛彻骨髓的冰寒。
她麻木的下跪,口中木然的说着感谢的话,没什么诚意,但那苍老的面容和悲凉的神态,还是取悦了惠安太后。后者傲然的抬起下巴,自觉自己这一生,几近圆满。
坤宁宫内,两个至尊女子一站一跪,似乎定下了“君臣名分”,暂时结成同盟。至于那明黄绫的圣旨被封好了,放在松鹤延年开光朱红漆盒里,由两个太监、四个婢女送了出去。
寻常人家存放圣旨,怕要特意修建一栋屋子,逢年过节参拜几次。可皇家的圣旨多了去了,有专门的归档地方。可这道广平皇帝留下的圣旨,是秘密的,并没有经上书房的大臣阅览,等于除了寥寥几个人。其他人等毫无所知。
那两个太监模样稀松平常,跟这宫廷里任何太监一样,弓着身子沿着长长的朱红宫墙,慢慢的走。一遇到比他们等级高的贵人。连忙背过身,身体几乎弯成了虾米。等前后都看不见了,他们没有起身,维持头抄地面的姿势,一个婢女在先挡着,一个侍女飞快的上前,打开松鹤延年开光朱红漆盒。把里面的圣旨拿出来,眼睛一扫,就是这个!
急忙把书写圣旨的明黄祥云瑞鹤绫锦,从两道横轴上拆卸下来,换上了她布兜里藏着的另一样明黄绫锦。另外两个侍女则成为她的助手。短短几个呼吸后,又恢复了原状。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长长的朱红宫墙内,不知掩盖了多少秘密。
……
坤宁宫是惠安太后的寝宫,她身边的人手。哪怕是养狗种花的小人物,也是经过十七八遍的筛选,只要有一丝丝可能。与长公主府、齐国公府等权势人家牵扯关系的,就不可能留下来。所以这道被偷换的圣旨,要怎么传出去,又能送到哪里呢?
初一进宫朝贺,初二在家祭祖,初三才忙着互相拜年、走亲戚。俞驸马第一次以“姻亲”的身份踏足齐国公府。闲话不说,齐国公把亲家送来的礼物全部命人送到书房内。
金银摆设这种俗物,怎么可能存在诗仙的礼单之中?俞锦熙送的是一方山水盆景,足有长案大小。正面看,如置身名山大川中。看山壑起伏,波澜壮阔。侧面看,才能看出一二雕琢痕迹,如太湖石的边缘没有处理好,留下几道明显的磨痕。
齐国公把次子景昕唤来,让他研究这座盆景的含义。
“爹。这是俞清……呃,嫂子的父亲送来的?嗯,倒是不俗。”
齐国公白了儿子一眼,指着那磨痕的地方,“你看这里。”
“哦,一点小小的缺陷,这么大的盆景做起来可费功夫了。爹,您不知道,自从‘盆景’这种小物件流行出来后,儿子也下苦功琢磨一番,才知道东西虽小,却自成‘一方天地’,用料、布局,精细着呢!等闲一两个月也做不好一件。这么大的,市面上很难见到。纵然有一二瑕疵,也无所谓了。”
齐国公没脾气了,“你送人会送有瑕疵的?”
“呃……”
一般不会吧?景昕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按说俞锦熙的官职不高,再跟端宸皇帝有那么……一段过往,文坛上的地位不会动摇,可官场上的前途,显而易见了。现在过来想借住姻亲的力量,巴结求助,也是理所应当。但求人送礼也要挑好的吧?大件的山水盆景虽难得,但也不是寻不到好的了。听说安庆侯沐天恩就是制作盆景的高手,他那府中肯定存了不少。凭他正经姑爷的面子,怎么也能厚着面皮弄来几件。
齐国公用力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大有深意的道,“有些事情不是不肯告诉你。就怕你听了、见了,仍不晓得。”又叹一口气,“景暄的病情反反复复,没等这场瘟疫彻底过去,他不敢痊愈的。爹身边缺人手啊,看你自己够不够资格了。”
说得景昕一头雾水,他的眼眸瞥着太湖石明显的痕迹,忽然反映过来——这是故意留下的!否则一样完美无损的山水盆景,要表达什么意思呢?万里江山?诗仙有情趣送,但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敢收!
他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盯着父亲意味深长的眼眸,深吸一口气,把这当成一大挑战,围绕那山水盆景一寸寸的用心看起来。
亏他假装纨绔的时候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东西,盆景制作也因兴趣学了几招,研究了足足三天,当真让他发现了——在两块太湖石的中间接缝处,是镂空的!尽量不伤害外观的前提下,从里面掏出的明黄色绫锦,差点让景昕的心脏跳出来。
圣旨!
广平皇帝临死下留下的诏书!
只要一公布,那景暄必死无疑!他会代替自己去死!
从没有这一刻更加清醒的认识到,从小到大景暄过的是什么生活。看似锦衣玉食,还有长公主毫无保留的疼爱,其实他……一直在走高空钢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一时半会的那叫惊险刺激,长年累月的承受着,这是多么大的痛苦!
景昕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痛。
亲手把广平皇帝的圣旨撕成一条条,丢尽火盆里,看着它烧成灰烬,这才长长送了一口气。他发誓,再也不会有这种“人我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了!只要他活着,就再也不容许任何人践踏他们兄弟的性命,谁也不行!
诗仙来齐国公府拜访,消息很快传到安乐候府了。俞清瑶一直忙着照看病中的景暄,抽空去驸马府几趟都错过面见父亲的机会,次日听说父亲宴客,就赶紧过去了。
而景昕就趁着俞清瑶不在家的机会,急忙去了安乐候府。这次没有任何阻挡的来到朱叶轩。有外人在的时候,景昕做戏简直如喝水自然,处处展示对“兄长”的关照,但这会子没有外人的干扰了,他居然说不出话来。
喏喏的半响,才找了一个话题,“广平最后留下的……已经烧成灰了。”
“哦!”景暄了然的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放心。”
“他临死糊涂了,这圣旨留给端宸,端宸能公开?他最心慈手软了,广平选中他,大约是希望能保全大多数儿子吧?否则换了其他,他的儿子至少死掉一大半!”
景暄一向不参与皇子之争,就这不代表他对诸位皇子的性情不了解。闻言很有感触,“世人大都如此,指责别人时理直气壮,轮到自己就不能了。他那样狠辣的人,也有慈悲不忍的时候……”
“可他的慈悲不是对着你我!”
景昕忽然道!他咬咬牙,眼眸中闪过纠结,挣扎的问,
“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了,憋在心里好生难过!你……为什么,
要替我受!”
“你觉得我是替你吗?我怎么觉得你是替我呢?”景暄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没有烟火气,“坐在我这个位置,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漫不经心,可以不学无术,还可以逍遥自在。可以娶自己想娶的妻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比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不停的算计、巴结,向仇家谄媚、摇尾乞怜,侍奉他跟侍奉主人一样,容不下半点懈怠和犯错。而我的性格,打死也做不到。”
景暄很理智的分析,声音带着一丝超脱的悠然,
“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恐怕只有一个下场,死!不是被压抑死,就是被气死!再要么我们兄弟两人一起玩完,活不到他殡天的日子。”正因为景昕出色的塑造了一个“野心勃勃”,不甘被嫡兄压制的弟弟形象,才取得了广平的信任。毕竟,两兄弟差不多你死我活了,怎么可能再恢复旧日感情?
当皇帝的都希望玩弄平衡,可惜棋差一招,不知景暄景昕的真正身份。自然也猜不到兄弟两人的感情比童年的亲厚更多一分相互扶持的真心。
“对了,俞驸马怎么知道?他怎么会帮忙……”
三六七章 入画
两盏大红的灯笼在驸马府的门匾旁,招摇的晃着。门前来往宾客无数,大都是戴青巾着棉袍的士子,以文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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