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吐字,是有讲究的。同样的一句话,配上不同的语气,可能是讽刺,也可能是敷衍。但此时听到邓氏的耳中,完完全全的是——你的苦心教导,我心中明白,也愿意接受,以后不再犯了。
跟在邓氏身边的秦嬷嬷,诧异的望了一眼俞清瑶,心下电转,笑着说,“老夫人的心意,小姐知道就好。对了,老夫人,您说了一大通话,怎么忘了正经事?”
“哦,你不说差点忘了。来,上来吧”邓氏深深的看了一眼俞清瑶,随即招了招手,上来两位穿富贵吉祥褙子的嬷嬷,一人雪青,一人莲青,雪青的年纪大些,约莫四五十岁了,莲青的年纪稍微小些,也有三十了,都模样端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对杜氏及清瑶、丽君、丽姿姿态优美的福了福。
“这两位金嬷嬷是姑侄,曾在先皇后的‘重华殿’侍奉过。两年内庭放人,我便让人接了两人出来,放在家里教导女孩们规矩。眉啊,你膝下虽没个女儿,但清瑶几个住在你府里,就跟女儿一样,少不得分些心照看着。知你事多,我带来两个嬷嬷帮衬着。”
“还是舅母想得周到。”
杜氏笑着奉承了句。她知道,这两个空降过来金嬷嬷,除了教导规矩外,也是邓氏的眼线,怕时不时要回国公府禀告的。但她乐得让人“帮衬”,清瑶、丽君、丽姿都是侯爷的外甥女,她管得太严招了骂名,管得太松人家又说不尽心。何苦来着邓氏想了想,又指了秦嬷嬷身边下手的一位,“吴登家的,你以后就跟着瑶丫头吧她初到京城,身边也没什么可靠人手。你留在她身边凡事多看顾着,直到出阁。”
估计这是临时想到的,吴登家的非常吃惊,看了一眼俞清瑶,似有不情愿之意。但邓氏话已经说出口了,万没有改变之理,只能躬身应了,“是,老夫人。”
杜氏瞥了一眼,装作不知道,淡淡的吩咐着李春家的,“带嬷嬷们下去休息,好生安排着”
“是,夫人。”
……
丽君、丽姿拜见过了脾气大的惊人的国公夫人,受了一番教育,又得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杜氏便发话让她们回临水轩。瞅左右没有人,丽姿发脾气,“这是什么事嘛又来两个眼线以后没个自由了”
“嚼什么舌头”丽君戳了下妹妹的额头,恨她不争气的说,“我们住在舅舅家,吃穿都是舅舅家的,连一草一纸都是舅母置办的。别说放两个丫鬟在我们身边,就是放十个八个,你我只有感谢的理小声点,别让人听到了,生出是非来”
她年纪大些,知道明面上的错不能让人逮住了。春芽、柳芽用着不顺心,其实她也别扭,总觉得自己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不出片刻就传到杜氏的耳朵里。
“别急,等过几日听风、扫雪身子好了,再求求舅母,让她们回来伺候便是。”
“嗯,也只有这样了”
丽姿撅着嘴,跟姐姐一起见母亲。奇怪的是沐天怡听说邓氏送了两个嬷嬷来,精神大震,病都好了几分,“傻女儿啊那是先皇后身边的人你们还不当一回事想当初,姐姐跟为娘都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可姐姐是嫡出,样样占先,学规矩的时候,嫡母特特求了皇后身边的嬷嬷来教导。而为娘呢……不知哪里来的凑数的一个庶字,累我半生。”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喘息着,姐妹两连忙帮她顺气。
“可君儿、姿儿,你们不是庶出以后、好好跟那两位嬷嬷身后学习,她们越严厉,你们便越要态度恭谨、虚心学习才是。尤其是君儿,你明年就及笄,可以说婆家了。那金嬷嬷是舅母身边的人,连嫂子也管不到的。学好了,舅母高兴,说不定帮你们相看个好人家。那为娘再没什么烦恼了。”
丽姿沉不住气,蹙着眉,“可是姐姐跟表哥……”
丽君立即变色,“多嘴”
沐天怡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无奈的摇摇头,“若是俞清瑶不在,君儿还有两分机会。可她来了,凭兄长跟姐姐之间的感情……这未来世子夫人的位置,只有她了”
丽姿不由得流出两行泪,为姐姐不平,“娘,难道我们姐妹就不如人?处处得让着?姐姐明明比俞清瑶生得好一百倍,凭什么要把表哥让给她?她是什么东西啊?青天白日的跑到外院,丫头都比她规矩舅舅竟然也不罚她”
“没办法,这就是命”
“我不认命”
丽君忽然银牙一咬。
“君儿你……”沐天怡吃了一惊,柔美秀雅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担忧,“你、你可别犯傻啊……”
“娘,你放心,女儿才不会做让舅舅不高兴的事情。哼,俞清瑶她自己立身不正,今儿舅婆就是特意来骂她的,还连累我跟姿儿受了一顿责骂。舅舅疼爱她,我看舅母不一定呢嫁给表哥……我没这个福气,也未必有这个命”
……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恐怕需要很久,钻牛角尖的丽君姐妹才会知道,她们当成宝贝的沐薄言,从来不是俞清瑶的目标。
凝晖堂里,邓氏又单独问了俞清瑶一些饮食起居,诸如几时早起,几时安歇,喜欢吃什么,不爱什么,以及身边的丫鬟嬷嬷是否得用。仿佛故意避开了那位出身特殊的祖母,关于俞家,只问了些帝师老人家身体可安好。另外,由于来京城的路上,牵扯到“税银丢失”一案,这个话题也没被提起。
寻常长辈问晚辈琐事,是表达关怀、关爱之意,奈何邓氏……正一品诰命夫人做得久了,实在气势十足,两道法令纹深得叫人不敢抬头看上一眼。亏得俞清瑶什么大场面都经历过了,否则在那种严厉如刀的目光下,不得颤巍巍,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比问案还煎熬的谈话,好容易结束了。杜氏亲自送客到外门,看着秦嬷嬷搀扶着邓氏上了翠盖垂缨朱轮车,才松了口气转回。
车轮轱辘轱辘的旋转滚动着,坐在车里的秦嬷嬷小心的看了一眼主子,堆起满面的笑容,“老话说‘外甥肖舅’,奴婢可真算见识了怎么侯爷酷似老公爷还不够,这清瑶姑娘肖像侯爷更是十足十?不怕老夫人笑话,今儿猛的一见,奴婢还以为是老公爷的嫡亲孙女”
邓氏沉郁的面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老话说得不差。我跟老爷生了四子三女,没一个承了他的样貌。倒是天恩跟清瑶……唉,终究是骨肉至亲,生得相似也是常理。”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可常伴左右的秦嬷嬷,知道邓氏已经有些喜爱俞清瑶了,忍不住心生佩服。本是抱着恼怒的心情而来,打算好好教训一顿,责令俞清瑶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别再做出狂三诈四的丑事来,丢了国公府、安庆侯府的脸面。没想到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印象彻底扭转了。
怎么回事呢?
大概是俞清瑶第一次磕头跪拜的时候。
她的身子娇小,气息不稳,目光柔和隐约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对了,就是这份沉静有这样目光的人,必然是沉稳的,遇事不说顾虑周全,怎么可能不想一想,就做出到外院直接跟外官对话的事?她不蠢,更不傻她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有什么影响。但还坚持——为了让侯府尽快摆跟税银丢失一案,撇清干系如此一想,恼怒的心情彻底消散了十之八九。
就连秦嬷嬷自己也承认,对这样敢于担待的主子容易生出好感。
何况后来问起家常,女孩的回话认真、简洁、大方,丝毫没有小家子气的怯懦畏缩,没给她贵重的见面礼也不见羞恼哀怨,是个心思剔透的好闺女。
只是——
“唉,奴婢知道老夫人对后辈十分关爱。可将吴登家的指给清瑶姑娘,是否仓促了些?九姑娘那边早说好了,让她一家老小陪嫁过去。”
邓氏想到吵着闹着嫁给文郡王的孙女元菲儿,拧着眉,“再挑几个好的给她使吧”
“那吴登家的……”
“哼,她若转不过这道弯来,回头求你让她回来。这等敢挑主子的人也要不得,打发走吧”
秦嬷嬷一惊,再不敢多说。
心理却在暗骂自己多事,老夫人出门前,吴登家的本来不打算跟着,是她多一句嘴——“你以后跟九姑娘嫁到郡王府,不得跟各王府、侯府的人打交道?安庆侯是亲戚,此去你多看看,若有机会,跟杜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混个脸熟。”
就这么一句,把九姑娘未来的郡王府管事,给弄没了七十九章 新人(下)
七十九章 新人(下)
回到清风苑,俞清瑶心事重重的坐在西窗下。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银红色霞影纱投入颜色浅淡黄花梨小书案上,去了几分燥热。将木匣里的靶镜、女诫都拿了出来,轻轻抚摸末页的一行小字——元洁莹于隆正二十九年春。
眼眶顿时涌出了泪花。
元洁莹,是外祖母的闺名。或许邓氏特意带这本外祖母手抄的《女诫》,是教训她行事不检的意思,可她真的没有怨艾,反而很感激。外祖母的遗物……前世她也不曾得过,更别说是手抄的书籍了。
字如其人,外祖母的字迹蚕头燕尾,臻微入妙,将女子的婉柔秀骨、妩媚纤弱表现的淋淋尽致。俞清瑶的面前,好像浮现一位清丽绝俗、宜嗔宜喜的绝代佳人。只可惜,红颜薄命,跟病弱的母亲一样,她没活到三十岁的生辰。
如果外祖母多活些时候……
那她的命运、舅父一家的命运,全然不同了吧?
记忆的潮水如洪水般,疯狂的奔腾泄出。
……广平三十三年,外祖母胞弟定国公忽然坠马而死,四子争夺爵位,以长子无德、居丧期间宠幸俾人为名,阻止最有希望嫡长承爵。那时,邓氏中风瘫痪在床,管不得众多儿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国公府闹得四分五裂,一日日走向衰落。
同年,一代帝师撒手人寰,俞家大厦将倾,以俞子轩为代表的“帝师”势力不甘没落,发起一次次的上书,被皇帝铁腕打压。朝堂上每天都有被发配、下狱的官员。不到一年,所有亲近俞家的官员都被驱逐京城权力中枢,帝师四十年的建设,化为乌有。
广平三十七年,安庆侯以“谋反”罪名打入死牢。朝野皆知其冤,可在皇帝盛怒时,无人敢劝谏上书。世交如威远候、平西侯,早断了关系,姻亲靖阳候杜家卷入七皇子“谋逆”案,自身难保;而定国公府,最终袭爵的元尚星是个无耻之人,为了摆脱关系,竟出首告发,称“沐天恩对圣上发配俞家子弟早有不满,曾醉酒辱骂”云云。
新任定国公的上书,成了舅父被贬庶人的直接证据。传承三百多年的安庆侯府,抄家夺爵。两年后,舅父病痛交加、郁郁而终。
心很痛。
俞清瑶感觉自己快被沉重的记忆压得喘不过气了。可是,她不能认输,不能还没开始就被打倒了。望着靶镜中自己年幼而清晰的容颜,暗中想,圣人每日三省吾身,她要面临的更是滔天磨难,用如履薄冰形容也丝毫不差。
不能有一小步的差错。
这镜子放在身边,日日提醒她定国公府、安庆侯府将来的大难,也是好的。外祖母、母亲早逝,不能维护家族的尊容体面,就让她来。
说什么,也不能重复前世的命运
只是,她一个柔弱女子,凭什么改变两大名门望族的命运呢?
具体的俞清瑶还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大致要做的。首先,避免舅父接近那个害他被诬陷“谋反”的源头。尤其是那东西,一旦出现,早早的解决了省得给人以攻击借口。
其次,阻止无耻小人元尚星承爵。这个貌似不太难,因为元尚星不是嫡子,靠着四个哥哥自相残杀才上位的。他没有母族的支持,靠着落井下石、巴结皇帝的大腿才当了两年国公,新帝一登基,他就被收押,罪名多的罄竹难书。
元尚星是俞清瑶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之一。因此,她特意记了一些官府公布的受害人,今生要找苦主也容易。
要解决的是,她身边得用的人手,只有胡嬷嬷一个……
怎么办?
……
胡嬷嬷掀开帘子,见俞清瑶抱膝坐在窗边,眼神朦胧的望着半旧的《女诫》,神思恍惚,柔和的光晕照进来,却照不进她的内心,似有无数的心事。想了想,退了下去。
“呵呵,李大娘子,我家姑娘已经睡下了。您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不我去叫醒姑娘?”
李春家站在清风苑的院门口,闻言连忙摆手,笑了笑,“没什么大事。来,二丫”说着,从后面领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红绸小袄,圆圆脸,长得非常喜庆可爱。
“这是吴登家的闺女,二丫。刚刚国公府送过来,说是怕吴登家的思念女儿,不能忠心办事。对了,胡嬷嬷你还不知道吧?国公夫人怕小姐身边人手不够,特意遣了吴登家的帮衬着,以后跟你一起服侍小姐。”
胡嬷嬷微微吃了一惊,“哦,有这事?那很好,我家姑娘身边多些可靠人,我也放心些。”
李春家的眼中带笑,可惜笑容有些古怪,“胡嬷嬷真是忠心为主啊得,小姐还在休息,那就不打扰了。等晚上让吴登家的,和二丫一起来拜见吧。走,二丫,先看你母亲去”
二丫仰着头,脆生生的应了。
明明跟俞清瑶相仿的年龄,她却好像全无忧愁,快活的蹦着、跳着,健康的小脸泛着红晕,笑声如银铃一样悦耳动听。冷不丁的,胡嬷嬷忽然觉得自家姑娘要是跟二丫一样性情,那该有多好?
李春家的安排两个金嬷嬷,住在临水轩附近的“望月阁”,那儿地方宽敞,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日后教导三位表小姐也方便。至于吴登家的,嘿嘿,这个真不好办。说是送来使唤,可卖身契没跟着过来,倒把个活泼伶俐、野性不训的女儿送来——一路上细细问过了,这二丫是自由身上面还有个兄长,说是在乡下读书,要考秀才。
出身这样的人家,即便穷点,干嘛要卖身为奴?原来,是奔着跟元九姑娘陪嫁到文郡王府去的也是,在郡王府当奴才,也不平头百姓家强多了知道这个消息,李春家的一阵高兴,想到日后俞清瑶身边跟着这么个管事娘子,再加上胡嬷嬷地位受到威胁,两人不和睦的斗来斗去……头疼的时候多了去了晚上,李春家的含笑把事情告诉了李嬷嬷。
“娘,你不知,那吴登家的虽然生得平凡,可那礼节,说话那语气,完全是按照嫁到郡王府教导出来的,大大方方,叫人看着就敬服。她能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