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接过紫云豪,放在笔架上,轻轻用帕子包住俞清瑶的手腕,动作轻缓的揉了揉。
婷瑶朝这里看了一眼,会意的笑了笑。雪瑶则是直接扑哧笑出声——她人生得明媚,雪白肌肤尤其惹人羡慕。这一笑,如百花绽放,说不出的明艳。
范先生正在指点两位小小姐如何握笔,听到声音走过来,见俞清瑶一字未写,鼻翼上居然有了点点汗珠,且兼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一望即知病弱未安,倒也不好强逼着她赶快写字。随意的用笔试了试墨汁,写了“业精于勤”,满意的一笑,“墨磨的不错。”便走开了。
俞清瑶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不是她故意要偷懒的啊!
直到结束,仍旧一字未写。对此,范先生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婷瑶关心的过来搀扶着,满脸忧色,“三妹妹,你是不是早上吹了冷风,身子不舒服了?”
“哼!”雪瑶瞟了个大大的白眼,推着自己的两个丫鬟,“雨桐、雨荷,傻乎乎站着干什么?还不帮姑娘我拿好书具回院子?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如人家一个伶俐!要你们什么用!白养了!”
三房、四房的奶娘早抱着几个身量尚小的小姐避开了,不参与三位年长姐姐之间的明争暗斗。一个是长房长女,虽然庶出,到底占着“长”字;一个是二房嫡女,最为得宠;最后一个却是所有姐妹中出身最高的,父亲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母亲是侯府千金。
平日里三姐妹比着琴艺,赛着画艺,谁也不甘落了下风。可今儿怪了,三姑娘素来心气高,怎么就一笔不动,呆呆的坐了半晌午呢?
第七章 祖母
午后便是休憩时间。
俞清瑶本想趁着空闲,去书房看看“自己”以前的书卷,不想身子骨太虚弱了,一夜不曾好眠加上早起,又在训兰轩忍受尴尬、煎熬了半天,一回到芷萱院就疲惫的倒下了。迷迷糊糊睡了半刻钟,方清醒了。
怎么办?写字是所有俞家子女的必修课,逃也逃不掉的。嗯,手腕受伤?这倒是个隐藏的办法。只是主子无缘无故受了伤,跟随的丫鬟仆妇肯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胡嬷嬷年纪也不轻了,白连累受罚,她怎么能忍心呢?
至于其他人,玛瑙、翡翠……
不是她不顾主仆之情,实在是对二人皆没有好感。
前世时,舅父派人来接她去京城,郑重其事的架势似乎要她直接呆在侯府出嫁了。事实上的确如此。玛瑙伶俐乖觉,自言不愿离开土生土长的家乡。可当年的她,突然接到远离家族亲人的讯息,方寸已乱。又不知道素未谋面的舅舅对她如何,很希望熟悉的人都能陪伴。
于是,她真心的请求玛瑙跟她一起走。不想,听到一番惊人的话。
玛瑙说,她是二太太的人,派到芷萱院,是监视姑娘你的。这几年来,姑娘你的任何行为举止,都瞒不过二太太的眼睛。但凡一点错处,都让二太太抓个正着,就是因为此了。
她还坦言,自己的父母弟弟性命前途,都捏在二太太手中,不敢违抗。即便跟随去了京城,也是二太太的一双眼睛,必不能安心为姑娘你办事。
可想而知,当年听到这番话的她,所受的巨大冲击了!
翡翠亲生父母早逝,跟叔父婶婶的感情差了很多,并无什么牵绊。后来跟着去了京城,也的确用心谨慎的办差,对她言听计从。唯一的一次差错,就是“不慎”将她书写的一首诗遗留到某位世家公子经过的路边。
诗歌多半以物言志,寄托情思。这首小诗成了“私相授受”的明证,害得正在议亲的她百口莫辩!后来亲事屡屡不顺,都是此事引起。
可以说,她后来成为有名的“老女”,翡翠功不可没。
……
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是不能信任的。偏偏此时不能换掉,更不能让她们起了疑心。今早在训兰轩,好在不是玛瑙跟随,否则她一定会禀告二伯母自己的反常。
等等,为什么翡翠就不会?
因为她的父母亲人,还没捏在二伯母的手中?
俞清瑶不是三岁孩童了,她握着拳头放在胸口,知道自己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或许已经知道了!从昨天到现在,她种种的异常都传到二伯母的耳朵里!
“醒醒啊,姑娘,你怎么了?”
胡嬷嬷卷起床帐,见自家姑娘一脸的虚汗,睡不安稳,非常忧心,双臂伸到俞清瑶的身下,把她搂在怀里,“姑娘莫怕,嬷嬷在呢。”
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办法!
“嬷嬷,我怕……”
模仿十岁时的字迹,很难,但伪装成孩子办撒娇,则容易多了。
脸上露出怯怯的笑容,俞清瑶眨着眼睛,想到胡嬷嬷对自己的一片慈母之心,最后死于病困交加,连尸首都是草草埋葬,眼泪唰的滚落,哽咽着,“嬷嬷,我、我跟你说。昨、昨天,我看到金簪的魂魄了!”
“什么!?”
胡嬷嬷大惊失色!
“是真的。”多活一世,演戏的本事倒是强了不少,俞清瑶忍住泪,显得害怕又无助。“本来我也不知是什么,可那东西像一团影子,飘来飘去的,我看到她在跟别人说话,可没人理她。后来她看到我了,就向我扑过来。”
“姑娘!”
胡嬷嬷吓得身躯微微颤抖,忽然大声道,“要索命就来索我好了,不要缠着姑娘!”一面说,一面拼命的搂着俞清瑶,“姑娘,不会有事的。嬷嬷会保护你,谁也不能伤害你……”
听到动静的翡翠、玛瑙都跟过来,只言片语,也吓得二婢魂不守舍。
玛瑙强撑着,“姑娘多清贵的人,什么鬼邪也不敢侵。有老爷文曲星震着呢!”
翡翠则发着抖,声音微弱,“我早说请人来做做法事,超度金簪的冤魂……她死的冤枉啊!要是一直缠着姑娘,可、可怎么办啊!”
这时,俞清瑶擦了擦面庞的泪,“嬷嬷,我还没说完……后来,那团影子就不见了。它是不是找害死她的仇人去了?”
“找仇人……”
胡嬷嬷还沉浸在惊吓中,闻言,忽然一喜,“对,冤有头债有主,她肯定是找害死她的仇家去了。缠上姑娘做什么?”
一面轻拍着俞清瑶的背脊,一面大大松了口气,“翡翠,以后不准乱说!姑娘虽体弱,但有老爷的福气庇佑,鬼祟怎敢靠近?”
经此事,之前的种种异样都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收到这么大的惊吓,举止略与平常不同,对人对物反应迟钝,可以谅解。
俞清瑶再仔细的把玛瑙初来芷萱院时,发髻上插着一朵俗气的映山红;翡翠刚来下跪求银子,好给她重病的父母买药——连开出的十几味药方都说出,大家都放下了“被鬼上身”的疑心。
鬼魂不会记得如此清晰的细节吧?
至少面子上,暂且将引人疑窦的地方糊弄过去了。
至于暗地里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日落西山。按照老规矩,晚饭是要在无畏居吃的。老太太喜欢儿孙满堂,团团圆圆的。
无畏居是间三进院落,院门的匾额乃曾祖父亲笔书写。俞清瑶一直以为“无畏”,是无所畏惧的意思,教导家族后人刚劲泰然、临危不惧。可后来才知晓,或许是“无敢有无畏之心”的典故。
沿着抄手游廊进了院中,浓墨渲染的记忆扑面而来。记忆中的无畏居,是很宽敞的,院中种着一棵刺槐树,每到春夏之交,满院子飘的都是槐花的清香。这香气曾伴随落魄的祖孙俩,度过了三年之久的贫困生活,日子再艰难,有甜蜜的回忆也不觉得苦了。
所以,此时的俞清瑶,有恍如进入梦中的感觉。
不真实,虚幻飘渺。
晚灯点亮,垂在花厅之外,内里已经摆好了一张大圆桌,上面布置了各色菜肴。底下众多丫鬟仆妇热热闹闹的凑着趣,时不时的说些笑话。
坐于正中的老太太,不用多说,就是俞清瑶的亲祖母了。
她年过五十,容颜仍保养的如四十出头,面如满月,长眉如鬓,眼神明亮而犀利。发色漆黑,整齐的梳拢在后,用累丝金簪别着。额头戴黑底金丝抹额,顶端镶一块美玉。穿着石青色松鹤刻丝长袄,手腕上带着一黄澄澄的金镯。
看其富贵端庄的模样,估计谁也想不到,四十年前,她仅仅是一普通屠户的女儿。
第八章 小宴(上)
一介屠户的女儿嫁到堂堂帝师之家,还是正妻,除非传奇话本、民俗俚语中,恐怕很难寻见。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且说当今圣上潜邸之时,诸皇子争夺帝位,手段惨烈,无所不用其极!一次微服出访,不幸遭到刺客的暗杀,险些丧命。巧不巧的,为路过的祖母钱氏所救。
细说起来,这恩情也算不上什么,就是两碗小米粥,加上让皇帝藏在柴房里躲了一晚。可雪中送炭的恩情,远比锦上添花更暖人心。后来当今圣上被先皇立为太子,并没有忘记危急时分,有个单纯美丽的姑娘救助了她。经先帝爷同意后,特地宣旨,纳祖母入宫。
这本该是美好故事的结局——平凡的姑娘从此入了宫,过上衣食无忧、富贵荣华的生活。
可祖母钱氏非一般女子能比,竟然抗旨不遵!她对宣旨太监直言道,若皇帝真心想报恩,赐金银也好,赏绸缎也罢,就是不能入宫。一来她在民间贪顽野惯了,受不得拘谨生活;二来她这样出身粗鄙之人,进了宫廷,也是贻笑大方。太子乃是真龙之子,别说她的救助根本算不得什么,就算有那么一丝丝的,值得称赞之处,那也是尽了身为普通百姓的心意。
太监回宫后向皇帝禀明,皇帝叹息,御笔亲书一个“善”字。
从此,祖母的闺名无人不晓——善。
尽管有人嘀咕“未嫁女不顾男女大妨,与男子夙夜相处”云云,可在先皇这个“善”字面前,如滴水入湖,一阵涟漪后再无其他。
曾祖父觉得祖母虽出身不高,但为人品格,十分难得!于是,就为祖父求娶。一来,全了皇帝报恩的心意。二来,祖母的品格心性,实堪表率,并不辱没门楣。祖母嫁到俞家后,先后生了四子三女,俞家如今的子孙繁茂,可以说,有一多半是祖母的功劳。
不过,清瑶最敬佩祖母的,不是她年轻时候心善,无意救了皇帝一命。而是后来皇帝翻脸无情,一心要除掉俞家时的勇猛无畏!
一朝失去圣眷,被抄家灭族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必多说。曾祖父虽然辅佐皇帝一生,到头来也未幸免——男子发配边疆,女子充入教坊。敢为俞家说情的,不是停职留用,就是被发配岭南偏远之地。一时间,俞家成了挨都不能挨了烫手山芋,谁碰谁倒霉。
这个关头,祖母挺身而出,扯乱自己的衣裳,当着抄家的官兵大骂皇帝,“好,好你个皇帝。老娘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这样报答的。苍天啊,你睁开眼睛,你的儿子恩将仇报啊!要把他救命恩人送到妓院让千人睡、万人枕!还让她的子孙世世代代变成奴隶、妓女!天底下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吗?他配不配做天子!老天,你要是有良心,就替我劈了他!”
一顿乱骂,官兵也不敢乱动了——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这八字太凶狠了。即使贵为天子,也不堪承受啊!飞马回去禀告皇帝,最后得到手谕,凡是钱俞氏所出子孙,可免罪!
虽然后代的男丁再不能参加科举了,但免去那九死一生的发配边疆,女子也免了悲惨的由人践踏的命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到此处,俞清瑶抬眸望向祖母,见其还没有日后的苍老,满鬓尘霜,眉目间尽是安荣富贵之态,心潮涌涌,眼眶泛红,激动的差点控制不住情感。
苍天可见,她多想扑到祖母怀中,告诉自己有多想念她!
“呵呵呵,祖母,雪儿来晚了。呀,好香,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把清瑶的想法付之行动的,她的堂姐雪瑶。俞雪瑶今年十二,生得玉雪娇花一样的肌肤,发丝黑亮,长眉如鬓,五官活脱脱又是一个钱俞氏。难怪偏疼她。
“猴儿,你坐安稳些,你祖母一把老骨头了,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不嘛,谁说祖母老的!祖母还年轻呢!”
雪瑶一边说,一边撒着娇。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三房、四房的少爷姑娘,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唯独她,才能在这么多长辈面前肆意说笑,忍不住得意的翘起嘴。
三房、四房,一个是老爷子的义子,一个是外姓人送来寄养的,都不是真正的俞家人。他们也识趣,凡事不敢相争。
至于另外的……雪瑶轻笑一声,抱着祖母的胳膊。
万事有祖母做主,她怕谁来着?
忽然,她假装惊讶的叫了一声,“三妹妹,你怎么了?”
俞清瑶正沉浸于再见祖母情绪中,悲喜交集,什么词语也无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险些听差了堂姐的话。还是身边的丫鬟推了她一下,才反应过来,垂着袖口,以遮挡掐得发红的虎口穴位。
“没、没什么啊?”
雪瑶唯恐天下不乱,特意走过来,睁大眼,“还说没什么!眼圈都红了!我说三妹妹,你别有事没事掉眼泪,不怕哭多了伤眼睛?”说完,又对在场众人笑,“好在这会子人多,都瞧见了。倘或单单你我二人在,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这话说得……仿佛俞清瑶经常陷害姐妹似地。玛瑙按耐不住,刚要反唇相讥,被翡翠用力拉住。
身后丫鬟的动作,被旁人都看了个清楚。长房的大太太轻轻的偏过头去,与婷瑶说话;二太太则是整整衣衫,朝自己的女儿雪瑶笑了一笑。
反倒是俞清瑶本人,并没有在意。她抬眼瞧了祖母,见祖母听了雪瑶的话,露出明显不喜的神色,心中一沉!
险些忘了!
这时端坐着的祖母,不是那个跟她相依为命的祖母,对她并无多深的感情。众多孙子孙女中,最不喜爱的,就是她。因上了年纪的老人,无不喜爱性子活泼、身体健康的。偏她自幼没有父母在身旁,活泼不起来,又因难产出生,体弱多病。
唉,祖母是不会知道她的一片孺慕之情了!
不过不要紧,她一定会让祖母知道她的真心,可不比雪瑶仅仅口头上的孝顺而已!
“清瑶给祖母请安。今早本想来看望祖母的,谁知嬷嬷说祖母身子不爽快,清瑶忧心挂怀了一整天。是以刚刚见到祖母康泰,心中才感安慰。刚刚,失态了。请祖母,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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