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瑶不知道,自己的坚韧,反而投了一个绝想不到的人脾气。
入冬的第一场雪,杜氏站在窗前,看着絮絮扬扬的雪花,挑眉讶道,“今儿她也去了望月阁?”
九十一章 梦呓
九十一章 梦呓
京城的冬天来得比江南早,仿佛才换了夹衫没几天,数着澄澈的天空大雁排队,一行行往南飞了几回,就直接到了寒冷的冬日。十月底,一场雨冷似一次,北风呼呼的吹起来,吹得芍药阁百花凋零,知音台的破旧小楼摇摇欲坠。更别说清风苑满院子的珍贵香料,收了起来,只剩下泛黄的叶子无力的垂着。
十一月下旬,又一场阴郁小雨,连接下了三天后,终于雨滴凝结成冰滴子,沙沙的落下来。飞翘的屋檐上落满了一层皎白。这样的阴寒天气,风也变得刁钻了,直往人骨头缝隙里吹,别说刚刚从江南温暖地方来的人了,就自幼熟悉京城天气的也受不了,情愿天天呆在屋子里。闷是闷了点,可不会骨头疼啊因此,杜氏听闻俞清瑶仍风雨无阻的去望月阁学规矩时,难免惊愕。即便心怀芥蒂,也有了一丝丝的动容——她原本以为俞清瑶受不了冷待,按捺个三无日,就会哭哭啼啼找老爷倾诉。凭着亲娘舅这一点,丽君、丽姿怎么也比不了。何况,也是丽姿挑衅在先,她踩人也是气不过。
不想俞清瑶真的忍下来了,还日复一日坚定不移的去望月阁。
初始,会觉得这丫头当真倔强啊低个头、服个软,不行么?有三分教训她的意思,也变成七分了。故意捧着丽君,厚待丽姿,看小丫头能坚持多久。
可如今,杜氏透过玻璃窗,望着阴郁天空那厚厚的云层,深深的叹口气,抬眸问绘绣、纹绣,“小姐今早穿了什么衣服?我这儿还有一件大红羽纱毡,一会儿给她送过去,吩咐你们院子里的厨娘,多煮些姜汤,时刻预备着。还有,以后不必日日来报了。有多余跑腿的时间,多做些围脖、手套、护膝、靴子。纹绣,你的女红最好,可不要省力气。”
纹绣、绘绣,是俞清瑶“新上任”的大丫鬟,两人的母亲都是杜氏的陪嫁,后来配给了侯府中的管事。论容貌才干,两人平平,也不会溜须拍马,可胜在懂事听话,去清风苑的一个半月,兢兢业业的做“耳报神”。
在她们的回报下,杜氏对清风苑的情况一清二楚。如,院子里的责任划分明确,三等丫鬟不能进里屋、书房,只在外厅伺候,负责洒扫、迎客、端茶、跑腿等;二等丫鬟默儿管梳头、记账,玛瑙管衣裳、钗环,翡翠管小厨房,饭食,珊瑚跟俞清瑶出门。吴嬷嬷管人,胡嬷嬷管财。
至于两个大丫鬟纹绣、绘绣,其实也没什么忙的,就是给俞清瑶做小衣裳、绣帕子之类,活计轻松——院子上下都知道她们是夫人的人,只有敬着的。
对比派去临水轩又被送回来的春芽、柳芽,杜氏内心里觉得俞清瑶真是聪慧,把一切摆在明处,坦坦荡荡。在这个府中,有什么能够瞒过她眼睛的呢?丽姿那丫头,还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不知道她早就活蹦跳乱了?
想一想,俞清瑶虽然脾气不大好,骄傲、任性、偏激、固执,这些都是有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小丫头心里头,比其他人明白着呢。
才十岁,也难为她了。
唉,聪明大多天生,有的人活了一辈子还是蠢的。
杜氏想到临水轩那位常年病怏怏的“妹妹”,嘴角划过一丝讥讽,随即消失不见。淡淡的吩咐纹绣几声,心道,我愿意花些精力在你身上,但愿不要让我失望啊。
……
望月阁内。
俞清瑶穿着灰鼠里米白面绣着银丝菊花的小袄,祆子的衣领袖口皆围着雪白弧毛。袖口挽了三寸,神态宁静的跪坐在炕上,背脊挺直,净了手,用半旧的茶勺从茶罐里分了些白毫银针。
对面,大金嬷嬷半闭着眼,眼角耷拉着,乍看好像漫不经心。沸水三滚了,蒸腾的热气弥漫了小小的内室,也越发让大金嬷嬷的容颜变幻莫测。
俞清瑶知道,凭大金嬷嬷大半生沏茶的本事,不用看,只用听、嗅,就能知道沏出来的茶是好是坏。况且她做事认真,就算没有人在旁,她也会一丝不苟的完成。
洗茶之后,茶汤微黄,香气隐隐。亲手捧了,送到大金嬷嬷面前。
“嬷嬷,请。”
“唔,中规中矩。”品尝后,大金嬷嬷给了个评价。
俞清瑶淡淡的一笑,知道这句话隐藏的意思是——没什么灵性,给不了人意外惊喜。
灵性?不解一杯茶中能看懂什么灵性?
“你别不高兴,觉得老身苛求于你。这茶啊,最雅致的,能看人心。你看茶叶起起伏伏,像不像人生的高潮低谷?茶味,涩而后甘,似不似人生拼搏奋斗后的幸福美满?而茶汤青碧微黄,也说明,这世界之大,却无一个真正洁白无辜之人。”
大金嬷嬷眯着眼,细细回味着略带甘苦之味的茶汤,似在漫无目的的聊天,也似在感慨。
“喝你沏的茶,最寡淡无味了。十次有九次一模一样,好像同一天、同一次冲泡的,细微差别都无。说了多少遍,姿势摆得端正无用,关键是用心……”
记忆之门忽然打开,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她人生最得意,也是最无知的时候,也曾经有人说她的画作“好则好矣,没有灵性。”那时她不平,觉得自己明明很用心了,怎么评价都是一样?灵性,灵性到底是什么?
现在的她,已经不会为这种小事而烦忧了。
“多谢嬷嬷赐教。只是您清楚,清瑶学分茶的本事,不是为了等待不知存不存在的知音。”仅仅为了应付将来各种宴会上,不至于出丑罢了大金嬷嬷嗝了下,苦笑下,“我怎么忘了”
“其实第一眼看到你,老身没怎么放在心上。”
“知道,那时您对丽君表姐比较在意。”
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让曾经关系陌生的两个人迅速亲近起来。大金嬷嬷严肃、认真,偏俞清瑶最不怕认真的人。她努力达到大金嬷嬷的所有要求,比如跪拜,一天跪拜三百次,腰都断了,第二天,俞清瑶咬着牙继续来。
正是这种坚韧,让第一印象觉得俞清瑶不大合格的大金嬷嬷感慨良多——有灵性的丽君,不如坚持到底的清瑶啊“唉,我老了,只剩一把老骨头,年后会向夫人请辞。”
“呃?嬷嬷不继续教了吗?”
“教?能教你的我都教了,至于另外两个?她们还有心思来我望月阁吗?”大金嬷嬷嘴角撇了下。自从夫人带着那两姐妹往威远候、平西侯等侯府上参加几次宴会,小姑娘的心都野了,能沉下心来学规矩才怪。装模作样来了两次,就推脱有病。
“你很好,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相识这么久一来,大金嬷嬷第一次夸赞。
俞清瑶愧不敢受,这是她两世的经验。要是重活一次,还弄不懂什么是主,什么是次,那就悲惨了。
“老身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唯有金梅一人……唉,可怜我兄嫂去得早,她十岁就入了宫,先皇后当年执掌六宫,我们底下跟着的倒也快活享受了一段时间。平常百姓吃不到的,穿不到的,一辈子也瞧不见的,都经历遍了。后来……说这些干什么我是幸运的,又遇到了国公夫人,平平安安的出来,又赚够了银子养老。”
俞清瑶毕竟经历得多,能体会这番话的深意,“嬷嬷要是放心,不如把小金嬷嬷留在我身边?正好我的女红需要人教导。”
“那最好不过”
大金嬷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时间说着说着就过去了,俞清瑶准备告辞了,却听见大金嬷嬷垂着眼眸,如发出梦呓的声音——
“唔,七皇子年纪大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
俞清瑶脚步一顿,依旧镇定的披上雪青鹤氅,扶着珊瑚的手回清风苑去了。
一路上,她慢慢的回想,七皇子的日后命运,以及他如今的妻妾情况。
七皇子是彭皇后所出,不过这个彭皇后不足为虑,是个短浅无用的,不然怎会成为大周朝仅有的,在皇帝活着的时候,就预谋当“太后”的“废后”?难怪皇帝废了她还不解恨,连其母族也要屠戮一空。
尽管知道七皇子的下场绝对悲惨,但那些都是五六年后才发生的,现在……怎么办?
她就奇怪,舅婆好端端上门,不会是单纯为了教诲她做人的道理,其中必有缘故原来是为了七皇子纳妾正妃之位?想也别想,如她、丽君这样的姿色,这样的身份,能上了玉碟,不是无名无份的女子就不错了。
可是,不对啊,记得定国公嫡系、旁支的女儿中,除了菲儿嫁到文郡王府,没有其他姐妹嫁到皇室。所以元菲儿才那般洋洋得意啊怎么变了呢?
俞清瑶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不等她想通,凝晖堂派人来请。
说是俞家送信来了,冒着大风大雨的带来几大车东西,是她母亲的陪嫁。
九十二章 嫁妆
九十二章 嫁妆
一场婚礼的盛大与否,可以从嫁妆上看出几分来。当年的安庆侯,是皇室公主之子,女儿嫁的又是在金殿上皇帝赞扬的新科探花,与太傅结两姓之好,满京城差不多的人家都到齐了,添妆的、贺喜的,排出几条街去。直到今日,仍有人津津乐道“郎才女貌”的故事。
虽然,故事的结局并不好,探花郎被贬北疆,无诏不得返京,如花美眷多愁多病,自是没法子跟丈夫去苦寒地方受苦。而害得人家小夫妻分隔两地的坏人呢……是皇帝的亲弟弟谁敢冒犯出言不敬?
因此京城里的人们谈论那场婚礼时,除了赞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外,只念叨嫁妆有多么丰厚,全套紫檀家具、珍稀古董字画、上万亩良田,猜测价值是否有百万之巨?
百万……虽不中,亦不远矣。
前世的俞清瑶深受“女诫”影响,在家从父、家人从夫,对金银之物从不关心——也没有人需要她关心,绫罗绸缎、美味佳肴供养着她,把她养得自以为超尘离俗,心思都在风花雪月上。也许是上半生过得太顺了,所以才会在家族蒙难后,成了落魄小姐,要靠双手讨生活。
到底前世母亲的嫁妆落到谁的手里,没办法深究了。俞清瑶只能尽力,让今生这些招人眼红的东西,妥善处置了。
凝晖堂。
沐天恩与杜氏端坐上首,郑重的将厚厚一垛子嫁妆单子交给俞清瑶。
俞老爷子命人送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那些笨重的紫檀木家具不好挪动,若是用船运,费时费力——天越来越冷了,花费这么大代价,不值。所以折算成银两银票,填补进来。只有一些不好计算的古董陶瓷、前朝古画,珍而重之的包好,运送回来。
至于被钱氏、二太太偷盗出去,不知贩卖到何处的,俞老爷子许诺会想办法弄回来,即便不能,也会寻了价值相等的赔偿。
俞清瑶打开嫁妆单子,见上面一笔笔写得寻常,可是内容——通江、金江口岸、锦州、庐州、江州等处在繁华地段的铺子七十二间;各地良田总数不下万亩,庄子二十多个;各地宅院三十多处;至于什么名家字画,珍贵古董,不提了,再贵重,偌大的京城不至于找不出第二家来。
可后面,这“苑马寺”御马三百,乳牛二十,怎么回事?苑马寺可是替皇家养马的地方她母亲的嫁妆中,怎么会有皇帝的御马?
还是沐天恩解释了,当年国库空虚,皇帝登基后东征东夷,北伐蛮夷,立下了赫赫功绩。与此同时,一个尴尬产生了,打仗能没马吗?没钱,怎么养马?不知那位弄钱的高手,提出让勋贵家族子弟认养,简而言之,负担了养马的费用。要打仗的时候呢,皇帝一声令下,不至于苑马寺的马饿得瘦骨嶙峋;不需要的时候呢,这御马中不乏纯血的宝马,配种自用也好,供世家子弟赛马玩乐也可——京城流行的赛马就是这么产生的。
俞清瑶乍听,还以为这是赔钱的买卖,三百匹啊,一年要吃掉多少却不知,她表哥沐薄言有名的纨绔子,从小到大的零花钱,全是靠姑母认养的御马赚的……
这些还不是最惊悚的,俞清瑶呆滞着,看着标明在江州的三家盐店。大周朝的盐铁生意,都是朝廷控制。这盐店,貌似不起眼,可每家店都有五万左右的盐引,不靠老天的脸色,每年坐收万两白银,妥妥的合上嫁妆胆子,俞清瑶脸色乍青乍白。
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直到今日才心中有数。
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她屈膝下拜,“求舅父、舅母怜惜清瑶无父母在身旁教养,母亲的嫁妆……还请舅父、舅母照看几年。”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沐天恩连忙扶起外甥女,略带责怪的语气道,“有什么话好好的说,何必行此大礼?”
可俞清瑶并不起身,执意跪下,抬起头,双眼满含着泪水,“舅父爱惜名声,可清瑶年纪尚小,弟弟也年幼,这些嫁妆除了托付舅父还能托付谁?求舅父看在母亲是您的亲妹妹份上,答应了吧。若是舅父不肯答应,清瑶就不起来了。”
“这……”
沐天恩转头看看杜氏,杜氏沉吟了下,点点头。沐天恩这才叹息一声,“快起来,舅父答应你就是。”
俞清瑶这才颤巍巍站起来,双手将嫁妆单子推给舅母,诚恳道,“舅父事忙,怕是难以分心理会俗事。清瑶厚颜,还请舅母操心了。”
这么一大笔财产,稍微从手缝里露出一点,都是不小的数目。偏说得诚恳,不说我给你多少好处,只一味致歉,称“劳您费心”了。杜氏心中,即便存了一点淡淡成见,这会子也要感慨——要是我有这样的懂事女儿,该有多好虽说这丫头身边确实没其他的可靠亲戚,除了他们没人能“照管”这些嫁妆,可明理暗示着,到最后才过来相求,总不如俞清瑶这轻轻一跪,再加一番动情倾诉。没看到老爷都感动了么?
杜氏的心,此时非常的复杂。
若非前两个月亲眼见识了俞清瑶固执偏激的一面,光看今天,还以为她圆滑心机深沉呢那样,她一定会起戒心——年纪小小就处世圆滑,长大还了得?
可现在,杜氏不这么想。她觉得俞清瑶刚刚是真情流露,年纪这么小,便知道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不容易啊都是自小儿没娘的苦。哪个被娘疼着宠着的女孩儿,没有小儿女撒娇痴蛮?
这般想,反倒对俞清瑶多出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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