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轩跪倒在地,不肯站起。
他自懂事起就常常出入这间书房,旁的兄弟没有召唤不能踏足,他却好像自家后花园一样平常。这也让他年幼的时候就有了认知——他与俞家其他子孙不一样是长房长孙,是俞家最重要的男丁虽然父亲早逝,母亲守寡,可他凭着这份特殊荣耀,在族中兄弟中一直昂首挺胸,没有一丝一毫自卑意思。
唯独今天,他有些心慌了。
一来突然发现,一直以为参天大树的曾祖,老了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还有鬓角的白发苍苍,甚至身体里渗出的丝丝“腐朽气”,都令他深深恐惧着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老爷子不是神仙,早晚会死再者,他去京城参加考试前,多么雄心壮志啊慷慨的立下誓言,不高中绝不回乡。虽然最后实现了誓言,但他没有达到老爷子要求——进入翰林院第一次让曾祖失望,他会不会因此失去了曾祖的欢心?曾祖父生气怎么办?
其实俞子轩的性格,既自卑又自傲,自幼缺少父爱,母亲也因守寡变得偏激,对他要求严苛。若非他读书还有那么一点天份,只怕根本扛不起“长房长孙”的重担。他对俞清瑶的怨念心结也来源于此——他要拼了命的读书,每日每夜熬到三更才敢睡觉,生怕懈怠会失去曾祖的疼爱,会遭到母亲的责骂或者是他承受不起的眼泪。凭什么俞清瑶跟俞子皓,什么都不用,去了京城就成了侯府亲戚,过的是奢华安逸的生活?他处处用高标准、严要求规范自己行为举止,所以也见不惯旁人散漫。
这是他内心最隐私之处,他当然不会承认了,只会觉得是俞清瑶抛头露面不知廉耻,存心丢俞家的里面,也是丢他的脸面。他都是官身了,怎么允许丢人现眼的妹妹损害他的清名?
不过,现在不是说杂事的时候。虽然老爷子一脸和善,温和的道“不要紧,回来就好”,可他一点不敢大意,哭着爬到老爷子身前三步,叩首道,“轩儿不孝,没有达成曾祖的愿望……实在是……”
难得他喝了那么多的酒,仍口齿清晰,思维敏捷,把自己到达京城后所作所为一五一十的道出,不欺骗、不隐瞒只是说话的艺术,有时不在于说得多寡、真诚虚假与否,而是说话的人想要造成什么想印象?
在俞子轩的话中,他成了发奋努力的学子,心无杂念的参加考试,终于考中了二甲第八名的成绩。考场出来后,他跟其他士子结交,尤其跟状元储凤栖、唐书槐等人交好,并拜读过他们的文章,都是花团锦簇一般,他名次再后,倒也不冤。原本一切正常,谁晓得安庆侯突然横插一杠现实莫名其妙传出他偏帮外人欺负弟妹的谣言,而后又暗指他作弊,通过侯府提前贿赂了主考官天地良心,他什么时候欺负弟妹了?难道看着俞清瑶他们横行霸道、欺压京城普通老百姓也闭口不言吗?什么,碰瓷?他也是被蒙骗的啊怎么能怪他?至于名次,实打实是考出来的,第八名他都觉得自己靠后了呢怒火攻心下,他上侯府请侯爷出来说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凭他的实力需要贿赂主考官吗?不想侯爷居然拒绝这是吃果果的害他名誉啊一怒之下,声名不再跟侯府往来。侯府也是真小气,当晚就结账了预定的宅院,逼他离开。
“子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房兄,也是子轩结交的好友,明明认识翰林院的前科状元,说是子轩有望进入翰林院的,不想任命书下来,说是外放。也曾到吏部询问过了,办事的说翰林院名额有限,今年就没了。子轩很怀疑是安庆侯暗中使坏,只是他也未必能操控吏部,可能是说过什么话威逼了吧”
俞老爷子深深的一叹,靠在宽大的紫檀木靠背椅上,整个人都缩在暖和的白狼皮垫子了,显得越发瘦小了。通过这一番话,他再次认定一个事实——他亲手教养的俞子轩,就是个扶不上墙的可笑,京城是天子脚下,藏着多少股势力,每天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一点一滴都有人如实传达回来。难道隔了千里距离,就以为他老到听不清、看不到事实真相了吗?还是认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偏信一面之词?
换做其他老人,也许,大孙子,还是个刚刚金榜题名回乡做官的,换做普通人家,老少怕是都高兴的嘴合不拢。
偏他俞青松根本不在意名次高低。
灰了心,从此事看出了,俞子轩根本不堪造就。
一来,明明得罪了安庆侯,还不认错,只知道撇清自己干系,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却看不清,没有了这一门重要亲戚帮扶,小小的七品官,有什么能力爬上高位?这一辈子能做个平安县令不错了难道读书十几年都是白费,看不明白临走之前,特意带上写给沐天恩的信,为了什么再者,与其他士子结交不错,可翰林院那种清贵之地,哪个敢说保证能进?事情没确认之前,就大咧咧的说出口,结交的都是什么人不用见,光是听就知道是虚华无赖之辈偏俞子轩还认真了,故意在同年面前奚落贬低俞清瑶姐弟,显示自己不同寻常浮躁,一离了自己看顾,各种毛病都出来了……
最重要一点,也是俞老爷子彻底放弃的原因——没有进入翰林院,那他后期为俞子轩安排的所有道路,都完了老爷子早就看出俞子轩的脾性过于刚强,不懂得婉转,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虚伪敷衍教不会,所以为长房的长孙定下了先进翰林院,后入监察院的宦海生涯规划。两个部门都是有名的清水衙门,但无比清贵。尤其是后者,官职不高,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武百官,可以风闻奏事其实凭俞子轩挑毛病的功力,再也没有比御使更高适合的官职了。但谁让他接受了外放的任命书了呢?
如果他没得罪安庆侯,或者俞老爷子再年轻十年,能为他筹划一二,将他偏离的轨道拉到正轨好。
但……没有如果。
安庆侯不会帮助一个践踏侯府声誉的人,老爷子也必须为其他子孙着想、谋划了。
长房了,到了必须该弃的时候了。
“咳、咳,说这些都无用了,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好在是家乡,亳城的父老大约会卖个面子,三年后考评一定‘优’。”
俞子轩听了,面色一喜,还以为老爷子不介意了呢。他哪知道,这话要往长远里听,“三年后考评一定优”,那三年的三年后呢?还有后面更多的三年呢?老爷子肯定看不到那天了,到那时,他能靠谁去?
膝行着靠了过去,俞子轩满面悲容,“太爷爷,是子轩无用……”
俞老爷子眉头微动,刚刚不是把责任都推卸到别人身上了吗?这会子怎么自责起来?他太老了,没多少时间好浪费了,也懒得在这个弃子身上多耗费心神,直接摆摆手,装作虚弱无力,“书案……”
“太爷爷?”俞子轩露出迷惑目光。
“卷宗……”
这才懂得,是让他去桌案拿卷宗的意思。俞子轩擦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站起身来,后退着绕过老爷子,到书案后拿起那几卷泛黄的卷宗。
“以前做太傅时候的……你拿着,记在心理……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用……咳、咳”
最后两声咳嗽,俞子轩完全没听进耳中,入手碰触到卷宗,他的整个心神都陷入狂喜中原来,这些卷宗不是平常之物,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老爷子当权时候救过的官员家属、帮扶过的士子、名流。笔架上凝结的笔墨,也是两三天前老爷子在卷宗上勾勾画画,标注哪些人已经离世,哪些人可以利用但是要给以一定钱财,哪些人可以信任。稍微整理下,就是一份能帮他“青云直上”的名单啊厚厚的好几卷呢,保守估计,至少有百人。
“太爷爷”
俞子轩哽咽了没想到太爷爷为他思虑至此,真心的跪倒在地,叩首不止。他却没看见,尊敬一辈子的老人眸光犀利敏锐,可惜冰凉的一丝温情也没有,幽幽的仿佛穿透了时光,注视到十几二十年后的俞家。
“……咳、咳,记在心理,别乱用了……”
这句吩咐也不知俞子轩听到了没有,反正他是跪拜不停,心中对老爷子的感激到达顶峰了。
“好了。”老爷子佝偻着身体,一面把袖口的密信藏得更深了,面上被风霜岁月雕刻的皱纹显得那么苍老,“出去吧,你中举当官是大事,把家里上下的人都叫来,一是为你贺喜。二来,分家吧”
“分家,这怎么可以?”
哪有家中长辈尚在,就分家的?外人会怎么议论啊“趁我还活着,早早安排好,也省得日后你们为了金银俗物挣得伤了和气。”
“太爷爷?”
“别多说了,我意已决”
俞子轩见状,只有抱着卷宗默默退下。刚一出门口,头磕得酒气上涌,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顿时冷静下来。分家,太好了老爷子执意如此,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是有不好的议论,也有叔伯顶在前面,轮不到他的小辈头上别忘记,他才刚刚高中,为老爷子挣了一个官身回来迈着轻飘飘的步伐,他到松涛阁外,让下仆赶快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叫来,老爷子有话宣布。自己亲自去请母亲,和即将嫁人的庶妹婷瑶。
不消多时,满满当当的人都聚集在松涛阁里。
老爷子的家产早就安排好了,靠在松软的垫子里,注视着满堂儿孙,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念到,“我老了,再不做个安排怕是死了也没法安心。”
“老爷子……”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都下跪哭泣不止。后二人是常年不在家的,今年过年才回来,许是知道老爷子熬不了多久了,年后也没走,都呆在家中,才能随传随到。
“别哀嚎了,我还没死呢你们要是真孝顺,就听我安排。万宁,把我写好的家产单子,念念大伙听听。”
跟了老爷子一辈子的徐万宁,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大踏步站出,双腿自然分开,自有股沉稳的气质,不似一般下人猥琐怯弱。
“老爷子共有田产……”
气运丹田,声音朗朗,确保在场的每个俞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半柱香后,念完了,所有俞家人都听得精神一震,没想到老爷子这么有钱不光是田产、还有铺子,仅库房里就有数万两白银“记得三十多年前,分过一次家。不想多年过去,老大梦松没了,锦瑞也没了,我却还活着。”老爷子话中带着感叹,只是他太老了,也知道今天过去,家族彻底没了凝聚力,今后分散各地吧“上次是按房分家,长房得了大份。我知,有人背地里不高兴,二房人口多,吃用紧张;三房、四房见天外出做生意,时常青黄不接,公中也没有多少贴补的。反而这两年一直需要你们往公中添钱。”
话音未落,就见得钱氏不大高兴。
老爷子一定要把小贱人的嫁妆还回去,没奈何,她把公中的钱都填进去,结果没米下锅,只好跟三房、四房要钱,怎么,也怪她了?哼,说来说去,不就是嫌弃她没有嫁妆么不待她露出怨忿神色,老爷子话锋一转,再也不提此事,“这次分家,就按人口吧”
“什么”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若按人口,那长房吃了大亏,因为总共就三个人啊婷瑶,还是马上要出嫁的人……
大夫人浑身冷颤着,按人口分那怎么行长房怕是连二房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都分不到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满,这明显是偏着二房嘛这些年来,钱氏婆媳管着公中的钱袋子,私藏了多少?不想跟她们计较了,可现在居然还要偏着她们“太爷爷……”
“不公平啊……”
“哪家人这么分家的?”
吵闹中,徐万宁气定神闲的站在老爷子身后,得到老爷子微不可查的一个手势后,大喝一声突然间,都安静了。
老爷子慢悠悠的说,“按房分家,肯定有人不乐意,按人口分,你们还是不愿意。若你们说,这个家怎么分合适?”
“这个……太爷爷,肯定不是故意偏向谁吧”三房的二少爷子祥,压抑着火气道。
“呵呵”老爷子颇为赞赏的看了一眼从来没重视过的重孙子祥,点点头道,“故意偏向谁,的确不好。只是偏向谁了?你倒说一说。”
“偏向二房”
他的父母立刻捂着儿子的嘴,使劲打他的肩膀,“尽胡说祖父,小孩子胡乱说道了,您别跟他一般计较……”
俞老爷子眼中露出失望,有这样的父母,将来能成器的可能……不高啊罢了,他已经不再想死后的事情了,尽人力听天命吧“二房的人口最多,你们便以为老爷子不公道,故意偏着二房的人,对不对?呵呵,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头子我老了,过不了多久就躺在地里,还有什么挂心的呢?唯一忧愁思虑的是,子孙中哪个遇到了天灾人祸什么,流露街头、孤苦无依啊”
“不管长房、二房、三房、四房,你们中谁要是敢站出来,发誓自己担起责任,保证所有俞家子孙吃饱、穿暖,不使得一个有我血脉的子孙冻饿致死,死后无所丧殓,便把所有财产都给了他”
老爷子掷地有声的道。
在场的人互相望望,谁也没有站出来。没这个魄力,亦不愿意背上一辈子的包袱。就算同是俞家人,也有个亲疏远近呢,对自己讨厌的人也要救济,谁乐意啊宁愿少分些,过自己快活日子去老爷子的意思很实在,二房人多是事实,但都是他的子孙,肯定要保证每个人下半辈子衣食无缺。
接下来,徐万宁分割财产单子,所有“锦”字辈、“子”字辈男丁都分到上等田地一百亩,中等三百亩,没有分到上等、中等的,便用五百亩的下等田补上,还有一部分山地丘陵;女眷,大部分分到的是现银一千两,另有金银首饰若干。未出嫁的女儿一律多了盈利的铺子三到四间,从管事到伙计,一应都是全的。
至于库房的那些珍贵摆设、字画之类,分给了三个儿子,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他们也老了,将来也都是给儿孙的,三代、四代的子弟都没有不满。
唯独大夫人脸色发白,碍于“贤惠”名声不敢直接质问,可指甲险些把手心掐出血来。俞子轩见状,赶忙用眼神安抚母亲。儿子的镇定,令大夫人总算清醒一些。
她想到老爷子虽然偏爱二房,但对儿子一向特别关爱的,怎么可能就分给长房一丁点东西?莫非……窥见儿子对她点点头,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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