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厢里的事情,外人自是不得而知。可姐弟两个应对众多士子的表现,一丝不拉的落入周围店铺人的眼中。尤其是酒楼二楼的包厢里,八扇雕花窗打开,视线正对着,瞧得清清楚楚。
那妇人年约四十,身穿酱紫色水纹八宝立水裙,身段高挑,面容平常,但气质不俗,一双清亮的眼睛熠熠生辉,只盯着俞子皓身上差点不会动了。许久,她弯了弯唇,笑了。
雕花窗啪关上了。
……
端王府。
“太妃姐姐,您是没见着。那孩子,落落大方,当着上千人的场合,说话斯文有礼。啧啧,换了旁人,还不得两股战战,声音结巴,脑中空空,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惠太妃端着一碗莲子羹,随手用汤羹划了划,淡淡的,“真有这么好?”
“不是妹妹瞎吹。真真的唉,看他年纪还那么小,行事跟小大人似地,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望一眼,那眼神,那神气仿佛天生就该站在高位的他那个姐姐,比他还年长一岁吧?立刻就被比下去了话也不敢说,看样子似被吓哭了——啧啧,也难怪,小姑娘年纪也不大,骤然遇到这种场面,能站稳也不差了。”
说话时,这妇人端庄的面容上,居然露出讨好的神情,亲自拿了帕子服侍着。惠太妃摆摆手,阻止了亲妹妹的举动,同时,也令伺候的人都下去。
等到人走空了,惠太妃这才重重叹气,“本宫这是做了什么孽”
“姐姐,原也怪不得你。想想啊,当初霓裳那丫头身子骨弱,吹个风,也要头疼脑热的。这样的媳妇,才情再高,娶回来当摆设是无妨,但对子嗣……姐姐就一个儿子啊哪能不为儿子考虑?就是没想到,霓裳体弱,倒也挣扎生了两个孩子。当初看王妃身体康健,居然也只生了两……”
作为亲妹妹,李氏当然知道惠太妃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惠太妃一点也不喜欢端王嫡长子,三个庶子也是平平,认为他们中人之姿,无才无能。再比如,惠太妃得到密报,称沐天华的长子俞子皓,不是众人皆知的俞锦熙亲生,而是端王的血脉。
李氏开始觉得不可信,可越查越惊心,原来端王府早有一股密探,专门收集俞清瑶姐弟信息,但是送到逍遥别墅,公开摆在案头,端王与霓裳共同观看的,只有俞子皓一份。爱屋及乌,这种事有,但没得让情夫,看情人跟前夫生的儿子有多出色吧?沐天华就不怕端王嫉妒之火上来,厌弃了她,连她的子女都灭了?
唯一的解释,俞子皓根本就是端王的孩子李氏想了想,口气软和的说,“姐姐,不是妹妹多心,姐姐这样瞒着侄儿行事,怕会令母子生隙啊”
“哼,他早就跟我生隙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瞒着本宫”
“许是王爷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姐姐,且耐心些,听侄儿怎么解释,您在生气不迟啊”
惠太妃当然不会跟自己唯一的儿子闹翻,但不做出样子,显得她毫无权威。
入夜,令下人都散了,独母子俩秉烛谈心。
“你……怎能把母妃一直瞒在鼓里若知晓霓裳早有你的骨肉,为娘会赐下毒酒?会这些年一直阻拦着,不让你把她带回府中?你啊竟然任由自己的亲骨肉流落在外你是不打算认回这个儿子了,那何必要嚷着立霓裳为侧妃?”
端王半跪着,“孩儿知错了。实是当初……唉”
长长一声叹息,谈起自己的心路历程,端王也是满心的忧伤无奈。
与正妃大婚时,他是把母妃的话牢牢记在心上的,也想着沐天华嫁了别人,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旧年的熟识罢了,风过无痕。彭龙梅做正妃,颜色、身段、教养自然不差,开始也有过一二月的好日子,浓情蜜意,海誓山盟。可随即,她怀孕了,理所当然要安排通房。
这个时候,彭龙梅做为正妃的气度不够,显示出来了,仗着身孕处处掐尖占强,好,忍了。等一举得男,更是狂到没边了,竟把一个通房关在柴房,生生饿死了他对自己的正妃无比失望,再发现乖巧柔顺的妾侍在期间起的推波助澜作用,更加生气。妻妾之争,竟比得上战场厮杀,令人无比烦恼,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出门散心,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同样不开心的霓裳。
旧时的情分涌上来,如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当时,他才封了王,开牙建府不久,哪里比得上俞家老爷子朝中多年,势力雄厚?不敢得罪,也害怕事情叫嚷开来,遭人恶骂。一夜风流,自知承担不起责任,于是,偷偷的,他逃走了。
后来,才知道霓裳怀了身孕。
那又怎样呢,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三个月后,俞锦熙打上门来,砸了一通东西,又冷冷的冲自己笑了三声。事后,他发配北疆,外人都说是得罪了自己——天地良心,他到现在也不敢跟吏部的上扯上关系,生怕无端端落了个“结交大臣,干扰授官”的罪名。换句话说,不知是谁栽赃到他身上。可怜,他无法辩白即便隐约发现跟先皇后有关,也不敢告诉人去。
霓裳写信,说想看自己最后一面。偷偷逃走,让她一个弱女子面对风霜剑雨,他十分愧疚。可那时候,俞老爷子已经乞骸骨了,他不想面对那个人精的老人,就拒绝了。然后,夜夜的噩梦……
“母妃,那段时日,是儿子最痛苦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想到霓裳悲悲戚戚的看着我,一声不发,她不责骂,说自己不悔,可儿子受不了啊终于有一日,儿子梦到她来诀别,便丢下所有悄悄去了亳城。”
这是第一次,对正妃彭龙梅“意外流产”做的解释。惠太妃深深一叹,抚着自己的儿子,“你、你怎么不早些告诉为娘呢为娘定会帮你啊”
“儿子……不敢儿子有负您的教诲”
端王亦留下了两行泪,继续说起,
“当时,霓裳在亳城俞家的别院生产,儿子当时急昏了头,还觉得幸好霓裳不在俞家,否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买通了丫鬟和接生婆,匆匆去见了刚刚生产的霓裳。她生了儿子,奄奄一息的告诉我,生的是我的儿子……儿子后来才知道,原来霓裳与俞锦熙早就分房了……她生清瑶时伤了身子骨,大夫让她修养个一二年,方可生育第二胎。可她为了我,娘,霓裳真是拼了命的生育我的孩子啊”
“她什么不求,只求我看一眼孩子,别忘了她……”
想想那些妻妾为了争宠的可怕面孔,再对比霓裳的深情不悔,端王心中谁更重,不消多提。哪怕那个女人颜容憔悴,可看着儿子,也觉得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接着,话音一转,“没料到,俞太傅早就知道了,故意把霓裳转移到俞家老宅外待产,目的就是引我上钩当时儿子被抓个现行,也慌乱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俞太傅提出…,同意我把霓裳带走,也答应让戚神医替她续命,但是,要把子皓留下,也不得对外面提起子皓身世……”
“你”惠太妃没想到另有别情,猛的站起来,“你好糊涂啊俞太傅是什么人?你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留在他手上?忘了你十七兄怎么死的?一碟子桂花糕,就送了性命你这是把自己的弱处把柄,教到老狐狸的手里啊”
端王也暗恼当初自己的软弱幼稚,可还能怎样呢?当年的他,绝对没有现在的成熟和勇气,把名声看得极重——其实没有十年逍遥别墅的相处,让他知道沐天华对他的付出到了全心依赖的程度,而他自己也确实离不开,未必肯“娶已嫁女”,遭人侧目呢。
惠太妃气愤至极,“老狐狸后来要求你做什么了?”
“呃,都是些小事。”
“小事?怎么可能是小事?”惠太妃无疑很具有政治头脑,敏锐的发现俞老狐狸“大方”的让霓裳离开俞家,肯定有所图谋。她能十年前埋下“放妻书”的引子,那老狐狸做了什么?利用她单纯的儿子做了什么要不怎么说,女人太强,就看不得软弱笨拙的男人呢端王是她一手调、教,基本满意,可现在的嫡长子,面团似地性格,毫无主见,根本不配为一家之长。其余庶子读书上天份无多,眼界狭小,手腕也不高,哪里让披荆斩棘的惠太妃看得上她担心,百年后,端王府就要没落了为子孙后代计,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迫在眼睫。
平生出来个俞子皓,聪明又乖巧。且多方打听来的消息,都是夸赞的。
沐天华算是好命的,本来众士子呼声很高,反对册封,已经引起朝野两方面的关注。宫中一直与惠太妃交好的彭皇后,甚至派人送吃食,暗中示意——是不是不要册立了?
但为了俞子皓,惠太妃信心坚定毫不动摇册,怎么不册?不册的话,俞子皓怎么认祖归宗啊?
天上掉下个乖孙儿,没了他,真是有心王府后继无人啊一边命端王,把这些年来,俞老爷子暗中让他做的事情收集起来,她要搜寻蛛丝马迹,查探目的为何,一边亲自掌控侯府,天天命正妃彭龙梅过来侍奉,敲打其余有名分的妻妾,令她们老老实实的。
另外,炮仗一样,一点就炸的周芷苓,被禁足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得外出,天天抄写女诫——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使坏。
种种,全是为沐天华嫁进来做准备啊
彭龙梅背后的彭家,自是很不高兴。可惠太妃的理由也很充足,亲王一正妃,二侧妃。如今只用一个侧妃名额,为什么不可以?端王的女人并不多,相较其他王爵来说,难道还不够给彭家的面子吗?反观彭龙梅,这些年来对府中的事情想管就管,想不管就不管,连晨昏定省的规矩都时常忘记彭家无话可说。找到端王嫡长子周止戈,好一番痛陈厉害,言沐天华太过受宠,将来威胁地位云云。但周止戈完全不放心上,立侧妃是祖宗的规矩,册立谁看父王喜欢谁喽而且沐天华不是经过大夫诊病,说是心疾,不能再生育吗?根本不会威胁他的。
彭家的人好说歹说,说不通,只有黯然无奈的离开了。
……
士子们的上书很快经过重重传达,到了皇帝的案头。焦躁的等了两天,终于得到回复,皇帝下旨,令驻守北疆的葛将军父子六人,回京叙命。
北疆军已经多年没有轮换了,因为那里的地势奇特,一般人根本无复发适应。好容易适应了,再换新人过去,那不是守国门,而是找麻烦。
不过,刚刚高兴过的士子们,很快发现,俞锦熙三个字,不在回京叙命的人员名单里。
这算什么?皇帝是默认沐天华嫁给自己的亲弟弟了?
这不是践踏圣人学说,践踏天下读书人的铮铮傲骨吗?
不行,绝对不行
有一次声势浩大的上书活动,开始了。
一五八章 姐弟情缘
一五八章 姐弟情缘
同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
纹绣悄悄的抬脚跨出东书楼的门槛,转身咯吱一声关上门,从缝隙里可以看到,穿着家常家常百褶如意月裙的俞清瑶捧着一卷泛黄的书,直着身子端坐在长书案前。明亮的烛火幽幽的,照在她细腻温婉的眉眼上,别有一股静谧安逸的出尘意味。
静静瞅了片刻,才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楼下,早有绘绣等候多时了,“姑娘还不肯睡?”
“是啊,姑娘的性子你也知道,不到二更时分,是不会回房休息的。”
“这样早也抄、晚也抄,什么时候是个头?几万册书呢”绘绣咋舌道,“去国公府也是,跟清儿小姐同住一屋,旁的小姐都是唧唧呱呱,唯独她们朝夕相对,却只是伏案抄写。话都说不了两句的。”
纹绣想到元清儿小姐爱装大人教训人的脾气,扑哧笑了声,“最好不说话,否则我们姑娘耳朵都要生茧了。”
两个丫鬟举着垂缨灯笼,沿着鹅卵石的小道,肩并肩的往后头厢房里去,一边交流着八卦消息。
“听说今儿遇到的那些学子,热血沸腾的要上书朝廷,请姑娘的父亲回来呢”
“可不是真的成了,就谢天谢地啦对了,纹绣姐姐,我没跟着去,怎么恍惚听到一句,说是吴嬷嬷跟姑娘拌嘴了?还是为子皓少爷的事情?”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
两个丫鬟正在说着话,忽然迎面灯火一闪,吓了一跳待走进些,才发现是胡嬷嬷。
胡嬷嬷的笑容仍旧非常亲切,问两女辛苦,让她们早早回去歇息,明早给杜夫人请安。最后才笑着问,“姑娘还没歇呢?”
以脾气论,胡嬷嬷是整个静书斋里最好的了,能力本事么,没看出来,但俞清瑶对她倚重、信任,明眼人都知道了,所以静书斋一亩三分地里,没人敢当面为难。
纹绣跟绘绣都是杜氏赏的人,跟别人有傲气的资本,但她们都是聪慧人,处处对胡嬷嬷尊敬着。屈膝行了个礼,面带忧色的说道,“纹绣刚劝了姑娘,别太用功,伤了身子骨。可姑娘她……嬷嬷快去看看吧”
胡嬷嬷听了,也多言,提着灯笼便往东书楼去了。
到了门口,抬头一望,见楼上一道纤细靓丽的影子,站在闪耀的光火前,指间轻轻拨动,那蜡烛的灯芯炸了个灯花,影子随烛火的忽闪忽闪。
影子也能勾勒出孤寂、无助吗?
直到胡嬷嬷上了楼,俞清瑶仍旧呆呆站着,手头的书什么时候不知觉的垂咯了,倏疏跳跃的火苗肆意无忌的,跳着谁也看不懂舞蹈,似欢快,又似痛苦,映入她清亮的眸底。
“嬷嬷,你说蜡烛终夜灼热,流了那么多泪。它,痛不痛?”
“姑娘……”
胡嬷嬷轻轻叹口气,走上前把俞清瑶搂在怀里,心疼的抚着她的发丝,“姑娘何以如此问?蜡烛为何为蜡烛,本就是燃烧带来光明的。若它不能,它便不是蜡烛了。”
“是,是我糊涂了。再痛,它也要忍着啊。不能喊痛,更不能说自己受不了了。否则,谁会要它呢?本就是个低贱物,再自矜自傲起来,就成了笑话了。”
“姑娘”
胡嬷嬷听得眼眶一热。她的姑娘,今年才十二啊,就做此哀叹之语——都是大人造的孽,何孩子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孩子来承担女人的心肠,通常是柔软的。但俞清瑶,两世为人,心志无比坚毅。如功名利禄、虚荣浮华,该看开的,都看开了。至于看不开的,怕是到死也看不开。
外人都看错了她,以为她生得跟母亲一模一样,就是一样的性情,会步步妥协,直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吗?
“嬷嬷,我打算好了。”
“‘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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