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将目光投放于湍流不息的小溪,轻轻地摇头。
「还有,我从莫杰那儿听说了,过去你常来看我打球?」一笑。「谢谢你,那时候不认识你真是遗憾。没想到有人在暗地里,如此热情地为我加油,我真的非常感动。要是那时候的我知道了,想必会加倍地努力,力求好表现。」
王逸红了耳根。
「其实我也是看到你搜集的那些相片,才回想起自己曾经有过那么样挥洒着汗水,不为什么金钱、不为什么利益,只是一心想为了团队,赢得那份荣耀而日夜操练、奋战的一段岁月。呵呵,想想当年的自己,真是青涩、乳臭未干的小鬼呢!」
歪歪头,曜辉微笑着说:「你听我讲这些『老兵话当年』的陈年旧事,是不是很无聊?」
王逸非常迅速地摇头,不再闪躲的眼神,笔直地望着曜辉。
「真不可思议……」
他困惑着。
「不,没什么,只是看着你的眼……好像会被吸过去……真的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还好你不是女孩子,不然我也不敢讲这么轻浮的话,因为一定会被想歪,以为我是在挑逗你,哈哈!」曜辉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说。
宛如一滴粉色红墨在洁白的画布上渐次晕开,王逸白皙的双颊逐秒被红云染朱。
不太妙!曜辉看到他这样「纯情」的反应,心口不由得骚动了起来。
方才虽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赞美着他的眼睛,但曜辉有一半是发自真心那么说的。那双引入犯罪级的漆黑明眸,漂亮到会让人忘记王逸身分证上的性别栏是「男」。假使王逸真是女人,那么此时此刻……
我已经采取了行动,亲吻住他的双唇,向他求爱了。
……以一双仿佛倾诉着「我的眼中只有你」的真挚黑瞳,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十多年。同时又有着一颗柔软、包容、宽恕的心,与外表不相上下的美丽。有多少人,在面对着曾一度恶言相向的恶劣家伙时,还愿意不刁难,真心聆听对方说些什么呢?
况且,打着灯笼想找个像王逸这样纯情又善良、长相更是无可挑剔的「女子」,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
资讯越发达、教育越普及,民智开发的程度也越超乎于过去数千年的历史。特别是女性,不需再受三从四德拘束后,性格越来越强势,与男性并驾齐驱成了理所当然——这是好事。
曜辉并不讨厌精明干练型的女强人,他不喜欢的是部分女人仿效部分野蛮男人,喜欢把异性踩踏在脚下,当作某种女性已经「出头天」的象征。无论是男是女,野蛮就是野蛮,男性的野蛮是一种不文明的产物,可是女性的野蛮竟被当成是文明的风潮来看待,这不是很奇怪吗?
反观,也有像王逸这样的奇特男子,个性比时下一般女子可爱多了。身为一个一无所有,而且还是离过婚、没资格谈情说爱的单亲爸爸,曜辉仍不免遗憾,这么个令人心疼的人儿,偏是个男儿身。
或许王逸崇拜的是过去的自己,但看在现在的自己眼中,这份真情依然窝心、值得曜辉珍藏一辈子。
「对了,我还听说你是烟火设计师,专门开发烟火的新花样?」为了自尴尬中逃离,曜辉恍然想起道:「真是很特别的行业,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台湾有人在做这个。你还到日本去学,是吗?」
王逸羞涩地点点头。
「好厉害,哪天我和豪豪可以拜见一下你试射烟火的情况吗?」曜辉苦笑说:「我被莫杰嘲笑了好久。我以为那些砰砰声真的是枪响,而你们是在半夜试枪的黑道杀手。结果他反问我,如果你们真是黑道,躲人都来不及了,干么还租房子给我?我才知道自己蠢。」
王逸微微扯动唇角。
「唉,你不必为了顾全我的面子,忍耐着不笑。换成我是你,早就狂笑出来了。」故作苦瓜脸,说。
噗哧,王逸再也忍不住,呵呵笑开来。
这是第一次,曜辉真的听见「他」的声音。银铃般清脆……当然还不至于,可就普通男性的声音作标准,还颇为清亮高亢,属于低音范围里的高音。以曜辉自己作譬喻,他是低音大提琴的沉,那王逸就近似中提琴的雅。
「你的声音,比我想像得要好听多了。」
别无他意的一句感叹,竟使王逸敛起笑容。霎时暗下来的脸庞,像乌云遮蔽了明月。很显然这是王逸不愿被人碰触的「事」。
「我很遗憾……」
曜辉执着地看着他撇开视线的脸,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件』,让你封锁自己的声音,可是因为这样,让我们无法交谈,真的是太令人遗憾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听听你的看法,听听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怎么样描述与表达。」
王逸固执地低垂着脑袋。
「你是个很棒的聆听者。在你身边,我不自觉就会说了很多东西,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但这不算沟通,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已。没有了你的声音,我纵使想更了解你,想成为你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否是我单方面的自作多情。」
王逸缓缓地抬起头,眼底摇摆着彷徨,荡漾着手足无措。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
「把拔!把拔!快来,有东西在动!」
打破似恒久实短暂的一瞬,在曜辉来得及深究那短短数十秒中,流淌在心头的异样情愫是什么之前,「它」就被豪豪兴奋的叫声打得支离破碎。
王逸先到豪豪身旁帮忙拉扯着鱼竿,被扯离水面的鱼线,另一端系着一尾十公分多,啪啪挣扎、不住甩动出水花的小溪哥,淡红带银的鱼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鱼!把拔,真的是鱼儿耶!啊,哇!它要跑掉了啦!」
那怎么可以呢?这可是儿子花了好大功夫才钓到的鱼!不假思索,曜辉涉入浅溪中,想要徒手将那尾死命挣扎、终于自上松脱的鱼儿捉回来。
「把拔,我也来帮忙!」
啪唰地一声,豪豪也跳下水。
「不可以!豪豪,回石头上去,这边很滑,你会跌——唔哇!」发出狼狈的惨叫,曜辉脚下没留神打滑,往后倒去。
预期中屁股撞击到地面的疼痛,竟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跌在硬中有软的物体之上的感触!曜辉听见了,那可怜的「人肉垫子」发出「唔!」的一声。
「啊!抱歉、抱歉,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去压到你呢?」弄不清楚状况,赶紧翻身爬起。接着顺势伸出一手,拉起不幸被自己牵累、跌坐在水中的王逸。
站在不远处的豪豪,格格笑说:「大哥哥跑去救把拔,结果被把拔压扁扁!哈哈哈,大家都湿答答的,好像下雨喔!」
两个大人对瞧一眼彼此的「惨状」,如同豪豪说的,大太阳底下,他们却是一副淋了倾盆大雨、落汤鸡的遇难样。
两秒过后。「哈哈哈……」、「呵呵呵……」的愉快笑声,洋溢在绿森溪畔。
即使看似艳阳高照,但冬天的太阳一点儿都不可靠。十几度的低温下,一阵无情风吹来,再强健高大的人都会冷到发抖、双腿打颤,何况是远比自己要纤细、瘦削的王逸?看他站在那儿冻得双唇发紫的模样,曜辉皱皱眉再次劝说:「我看你还是学我们父子俩,先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拧干再穿吧?不然这一路滴着水回到『碧山庄』,肯定要发烧昏倒的。』
王逸还是摇头。
曜辉火大了,气他莫名的矜持与不爱惜身体的健康,他步上前去扣住他的手腕。「在你还没把我的耐性磨完前,快脱下!大家明明都是男人,有什么你身上有的,是我没有的?我不会乱看,好吗?你在顾忌什么我不明白,但是豪豪也在这儿,我再不是个东西,也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胡来吧?」
张大黑瞳,王逸咬咬唇,僵持了一会儿,而后无声轻叹。
拨开了曜辉的手,他总算慢吞吞地扯下外套的拉链,将因泡水而变得笨重、累赘的羽毛外套脱下。
曜辉马上接过外套,用力替他拧干,并不忘以眼神催他「继续脱啊!里面的毛衣也是!」
有些迟疑地,王逸跟着脱下毛衣。
「啊,把拔,大哥哥背上有伤!」豪豪在后头嚷着。
什么?难道是刚刚撞到的?曜辉急着上前察看,但王逸却突然变了脸色,遮遮掩掩地躲着。一弹舌,曜辉硬把住他的手臂,强迫他转过身——咦?曜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王逸光裸的背。
太过分了!是谁,竟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已经有些年份,褪为浅咖啡色,纵横交错密布在王逸背部的丑陋疤痕,无疑是被人以钝器乱七八糟地割伤过好几次所造成的。
王逸一振臂推开曜辉,想把自己从曜辉灼灼的目光下弄消失,他蹲下身以双手抱住肩膀,背转过身。
「把拔,大哥哥……怎么了?」看不懂大人间的默剧,豪豪好奇地问。
无言。
是自己草率地强迫王逸揭下这道心口上的伤疤。''他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余烬」。伤害他的人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曜辉不知道,但他知道可怜的王逸至今还被这些伤所带来的梦魇纠缠不休。曜辉尝到心如刀割的罪恶感,自己鲁莽地在王逸身上施加了二次伤害。
「把拔?」连父亲也变得怪怪的,豪豪开始担心了。
曜辉摇摇头,比了个「嘘」的动作。
捡拾起被抛下的毛衣,曜辉默不作声地尽量将它拧到最干,使劲甩了甩。
确定这已经是自己能力所能弄干的极限,他又回到王逸身旁,将它披在那颤抖不停的肩膀上。「好了。你是个男人吧,别为这点小疤痕扭扭捏捏的。伤疤可是一个男人的勋章,你没必要在意它。」
「不过……」曜辉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顶,就像在安抚豪豪时一样,道:「还好你还活着。受过这么多严重的伤害,现在你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你很了不起,王逸,你很强呢!」
王逸仰起脸,欲言又止地开启瑟瑟发抖的双唇,但在他说些什么之前,眼眶蓄积的薄泪已决堤。
曾听过,泪水是女人最大的武器。
没想过有一天,曜辉竟然是被男人的泪所击沉,完全KO,彻底地输了。
双脚不由自主地跨前,双手自作主张地伸了过去。在忘却一切现实而充满静寂的世界中,曜辉紧紧地拥抱住努力在扼杀哭声、泪水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的男子,渴望自己的温暖,能早点驱走他的悲伤。
送王逸回「碧山庄」的路上,他几乎不敢与他眼神相对。
似乎被大人间诡异的气氛所影响,沿途很难得的,豪豪也非常安静,乖巧地跟在曜辉身后。两大一小的身影,头发湿漉、衣衫凌乱地出现在门口,让泰山崩于前也不改嘻笑本色的莫杰,张大了嘴巴。
「你、你们是掉到哪里去了?马桶吗?冬天洗冷水澡不太好吧!」
「发生了点小意外。」曜辉不多作解释,点个头说:「我还要带豪豪回家,他……就交给你照顾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他的。」莫杰轮流地看着他们,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撇嘴,将王逸拉进门内,恶狠狠地瞪瞪曜辉,砰地关上门。
「把拔?」
「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他说谎了。
行尸走肉地替豪豪放热水澡、准备午餐、晚餐。陪豪豪作功课,动不动就发呆、出神。一整天曜辉的脑子里,挥之下去的都是自己怀抱着王逸的感触,他在自己胸前簌簌发抖、他在自己胸口啜泣、他沾着泪珠的长长睫毛……以及自己当下想去找那个伤害过王逸的人算帐的冲动。
我这是怎么了?
那家伙可是个男人,又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弱女子。
我一定是将同情与怜悯,错解为我对他有什么特殊情感了。这和他崇拜我的球技,把我当成他理想中的「男性典范」是一样的,而严格来说,他并不认识真正的我,他崇拜的是他单方面过度美化的我。
曜辉漠视心底另一个「真的是如此吗?」的质疑声,决定不要再多想今天所发生的事。往后还是要像过去那样,和王逸之间保持单纯的房东与房客的关系。这样对他、对王逸都好。
当晚,曜辉彻底地失眠了。
辗转反侧也等不到睡意降临,他索性放弃。确定熟睡得发出鼾声的儿子,没有被惊醒的迹象,他离开与豪豪共用的寝室,一个人走到客厅里。懒得点灯,靠着摸索,他从电视柜里翻找出一包存放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它。
浓呛的烟雾被吸入肺部,再从气管、鼻孔喷出,曜辉木然地看着在客厅天花板环状扩散开的烟圈,纳闷这么做真能让人从郁闷中解放吗?为什么他抽了,却一点变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无止尽的烦躁。
黑漆漆的室内,有股欠缺真实感的空洞在蔓延。
对时间失去概念,不知道自己独坐了多久,指头间夹的烟又换了几根,曜辉恍惚间仿佛听到后门发出奇怪的声响。是老鼠吗?乡下地方,有一、两只老鼠也不稀奇。嗯?但老鼠应该会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吧?越想越不对劲,曜辉拧熄烟屁股,起身。
仗着好视力,曜辉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地绕过沙发,无声地走到厨房,四周一片静悄无声。
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曜辉走到后门前,转动一下门把,确定它还锁得好好的。
耸耸肩,他一转身——迎面挥来的坚硬物体咚地打中曜辉的脑门,剧烈的疼痛瞬间爆炸开来,曜辉弯身向前倒下是谁?
为什么要攻……击……我?
足以令意识远扬的剧痛中,曜辉勉强地抬起脸,想辨视那团在眼前摇摇晃晃的模糊影子是什么。无奈在他能找出答案前,大脑便放弃运转机能,强制中止。
前一刻他飘浮在空中。
鼠蹊部鼓动的臊热,在下一刻将他拉回地面上。
「唔……好痛……」明明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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