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欢喜的答应,当下把瑾从浣衣局调派去莲清宫服侍太妃。
到了未时,无忧便回到璞麟殿,伺候在帝王身侧。
※
近日宫中有两件大事,其一为今日早朝,宰相苏璟晨主动奏请圣上,将潭翊山的太后迎回,北堂烈自然是准了。
当下沈派便礼尚往来,连同漕运一事也即刻定下,据张适悠说,皇上今日的心情是极好的。
其二,便是妃嫔入宫。
因新皇登基初年,按照祖制,至少要点两妃五嫔,婕妤、美人、才人各八名,初年无需选秀,直接从百官与邻国,还有有地位的豪商之家选取。
内务府会呈上一份经过筛选的名单,再加上众女眷的画像,交由皇帝亲自定夺。
这整个下午,北堂烈便在自己宫里忙活这件事了。
无忧自然也有幸参与到其中,虽她不能、也没有资格对那些一一展开的画像品头论足一番,倒是,在张适悠念出各女眷身家背景时,她也留心听着。
她想得简单,后宫从来便是杀人于无形的战场,自小,她在夏宫见多了。
不管是小才人,还是皇后之下的贵妃,入宫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那些手段花样,编成书册都能有整十套。
现在她也是个下人了,不小心些,没准哪天就会丢掉性命。
最庆幸的事,她是皇帝身边的宫婢,不用担心各宫各院的阵脚之分,所以也只需要听一听,记住些关键的就好。
和她想的一样,北堂烈选妃是极其有技巧的。
等张适悠依次将名册中女眷的身家背景逐一念完之后,男子倚在榻上,便风卷残云的道了几个名字。
商家之女,至多做到才人、美人。
婕妤中有三名为邻国公主,其他为朝中四品以上大臣之女,和各地方郡守与要官的大家正房小姐。
到了五嫔,北堂烈便略作了些许沉思。
这其中非常的讲究。
其一为镇守西逻边城的将军之妹,其一为兵部上书的千金,其一为铁城郡守的独女。
其一,则是沈太后母家的远房至亲,亦是北堂烈的表妹。
以上四位,前三皆有笼络之意,后一位则为安抚。
剩下的一位倒挺有意思,是有‘朝炎第一才女’之称的奇女子,名唤花月容。
无忧还是公主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大名,没想到有一天,她竟成入了北堂烈的后宫。
大概那是他的兴趣所在吧。
自古皇帝,哪个不风流呢?
至于两妃,无忧只听到他点了大学士的孙女。
正一品大学士,内阁大臣中除了宰相之外最能说得上话的,为掌文学之要职,可以说天下悠悠之口,尽从他处所出。
北堂烈点了他的孙女为四妃之一的德妃,理所应当。
治国之道,统统都在这点妃的明堂里。
可是还有一位淑妃是谁呢?
女子自顾疑惑,不由的眉头都皱了起来,直到张适悠在旁似是提醒的咳嗽了一声,她才六神归位,抬起头,便迎上一双古井无波的深眸。
北堂烈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在用那种无法琢磨的眸光盯着她瞧,他毫无表情的俊庞,就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随时会落一场大雨。
明明是点妃,多欢喜的事,板着脸是要吓唬谁?
无忧还是惧他的,心头咯噔了下,自知不该出神,忙福身准备请罪,张适悠猜度着北堂烈的心思,对她轻斥道,“你这奴才,怎么不激灵点儿?茶都凉了,还不快去换?!”
是要喝茶么?
我又不是那茶,你不吩咐我哪里知道茶凉了……
女子埋着头讪讪拾了茶盏,默默退出内殿,心里酸楚得很。
独那双深眸,锁着她纤小的背影,直到人转了出去,都久久未曾收回。
张适悠瞧进眼里,心下更确定了几分。
※
给里头的万岁奉了新茶,众人便得特赦,齐齐退出璞麟殿,由得那男子在里面独处小憩。
“嘿呀——”
无忧站在殿外,伸展四肢,呼吸化雪天独有的新鲜清爽的气息,整个人都舒爽得很。
外面虽冷,也比里面自来压抑要强!
“夏姑娘。”身后,张适悠唤她。
犹记得昨日,他还连名带姓,用一种极其不屑轻视的语气叫她呢,果真被打傻了。
无忧回头,对他呵呵一笑,“张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
张适悠一脸奴才相,躬身到她肩旁,貌似闲聊的说,“再过几日,各位娘娘便要入主后宫,杂家想听听姑娘的见解。”
见解?
无忧立刻露出疑惑的表情,再扭头左右四下瞧了瞧,“公公,主子们的事,岂是你我随意‘见解’得的?”
他要与人讲是非,也轮不到她啊……
张适悠眯笑,一双老眼里眸光转得狡猾,放低了声音,“杂家要为娘娘们准备入宫的厚礼,姑娘自小便在深宫长大,应当明白的,况且我们在这儿私下相谈,不打紧。”
他要讨好众妃嫔,与她相干?
无忧心里更觉得怪异,脸色不由警惕起来。
这打紧起来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她才不说!
见她紧闭小嘴,誓死不从的模样,张适悠‘啧’了声,老脸一沉,“若姑娘不愿说,那我只好把瑾嬷嬷再调回……”
“我说我说……你别走……”
把佯装要走的张适悠拉回来,无忧苦恼极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里面继续压抑!
“嗯,你说吧,我听着。”张适悠仿是真的要听她意见似的。
无忧为难的斟酌了下,只道,“以奴婢之见,皇上点的娘娘们,分毫不差,在情在理。”
“那你觉得将来谁会最先博得圣宠?”
所以他送的厚礼,是要按照她所言来分轻重么?
“张公公,你若要问我,这点我也不知,不过——”
她料定不说些有用的话,张适悠不会放过自己,只好往璞麟殿内瞄了一眼,再极小声对他道,“皇上大业初成,许多地方要依靠朝中大臣来完成,自然是先宠最有用的……”
这番话真是该死啊!
无忧说完,自己已是心惊肉跳,只好再请求了句,“张公公,您可千万别把奴婢这番话告诉别人!”
张适悠没好气的斜眼她,“瞧你那点儿出息!杂家还能同谁说去?”
女子无语凝咽,抱手站在殿外,望天……
她何德何能,要参与到后宫指点江山的‘大业’里去!
沉默中,张适悠长长一叹,扬了扬手,把周遭的人都支开了。
这时,他说的话才真叫做不要命的——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唯一与万岁相处时日最长的人,杂家自听说,你那父皇,有意下旨赐婚,怎料咱们皇上……”
他说时,女子已是一脸错愕,更一脸僵凝。
这张适悠的胆子太大了,站在璞麟殿外,尽说那些提不得的往事!
他不顾无忧暗自惊动,只故作清淡问她道,“如今皇上点妃,你心里可有其他想法?”
那悠悠然的语气,似试探,又夹杂着别的,这宫里谁也不敢想,更不敢问的意图。
饶是今日无忧自己并未发觉,还跟着在心里细细推敲了一番,此刻得他一提,才恍然,这个即将百花争艳的后宫,为的只是那一人。
而那人,曾经只属于她!
“张公公,你——”女子哑口无言,这要她如何回答?
“姑娘莫怕。”张适悠脸容无诡,倒是露出一副交心的模样,诚然以对,“虽说伴君如伴虎,可你也要须知,宫里当差,伴在圣驾左右,是最轻松的,偶时连那些娘娘们,也要顾忌着咱们三分,若皇上真有心要折磨姑娘,就不会调到自个儿身边,昨日杂家也不会挨那二十个板子,你,也更不会爬上龙榻,与万岁,同床共枕。”
最后四个字,他字句顿开了,说得清晰无比。
无忧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张适悠是想告诉她,北堂烈是在乎她的么?
呵……
要她如何作答呢?
还是真的以为她恍若不觉,真的是个傻子?
且先说那莫名其妙学了三层的无暇决。
在夏宫时,她虽有跟宫里的禁卫军教头学过一两招,但自从那男子平昭国后回来,便不时教她打坐调息。
初时她只觉得无聊,整天坐着练气,连个招式都没有,若非他坚持,恐怕早都放弃。
慢慢有些时日后,无忧就开始觉得身子轻松了起来,有一日在御花园逗那蝴蝶玩,纵步一跃,竟比蝴蝶飞得还高!
她自己高兴得忘乎所以,倒把唯一一个看见她如此的瑾嬷嬷吓得魂不附体。
他若有心要她死,教她这高深的武功作甚?
他若真要折磨她,为何要逾越了禁宫的规矩,容她一个小奴婢,在寒夜里上了龙床,与他比肩而眠?
他若真不关心她,又何必从宫外找来名医为她医治,管她死活?
他若真要她沦为天下笑柄,那‘玩物’二字,该怎样做,她在夏宫看尽冷漠残酷之事,她会不知道?
可是……
可是她的父皇被他斩杀,她的国被他尽吞大半。
他对她的好,有何用?有何用?!!
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太明白!
她也断然不会想到,这被她故意忽略的一切,却被张适悠真真看在眼里。
“杂家自知今日这番话,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可是后宫是个如何的地方,姑娘定比杂家清楚万分,唉……”
见夏无忧眼眶已红,张适悠喟然一叹,摇了摇头,掏出一方丝绢以供她拭泪用。
可那莹光闪闪,竟又被她强忍了回去,他亦不再多言,转过了身,容她自己收敛情绪。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再摸不透新皇的意思也好,也看出北堂烈对夏无忧的那份无法道出的……情。
可是,可是啊……
亦是连他都知,这情,说不得。
默然了好一会儿,忽的,便听那女子扬声哽咽道,“既然张公公也知道奴婢身世不同寻常,且容我今日一并将话说完。”
她似是冷笑了声,极尽悲凉。
“我夏无忧自认是个怕死之人,从小最惧不得我父之宠,妃嫔间的明争暗斗,我见得多了,如今我只是赤宫中身份低位的宫婢,岂能与即将入宫的娘娘们比较?将来她们要争死斗活,亦与我无关,我心上的那个人,早在夏宫那场大火中……烧死了!”
正因为她见得太多了。
过往他们都说父皇只钟情于她的母妃,可她的母妃却因独宠遭人陷害,在她五岁那年命绝深宫。
独宠又如何?
那之后父皇还不是见一个爱一个?
选秀三年一度,好些妃子入宫至死都未曾得见圣颜,哪座深宫没有亡魂?谁家帝王不自来风流?
问她……
她爱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而北堂烈,只与她有血海深仇!
听她如此说,张适悠也动容了。
许久,他才道,“今这宫里最不缺伤心人,但只有那些丢了心的,才活得最久。”
“不管怎么说,姑娘于皇上之特别,你且就拿那段不可提及,当作保命符吧……”他说着,竟向无忧躬身一拜,“今后老奴还仰仗姑娘提点了。”
无忧不言语,脸容甚是惨淡,这张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
日跌之时已过,张适悠要去御膳房督膳。
走前,他想起了些什么,再回身对女子道,“想来姑娘不知,前日早朝上,皇上已经钦点了淑妃,你与她自来相熟,乃是宰相苏大人之妹——苏璟玉。”
还在复杂情绪里难以抽离的无忧,听到这个名字,神色里又闪过一丝不为外人道的纠缠。
苏璟玉,原来是那个想要在火烧夏宫时,趁机置她于死地的景玉啊……
人都散去了,唯剩下女子站在偌大的殿门前,望着那灰白的天,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恍若未觉,身后又道隐没的欣长身影,在与世隔绝般的寂然中,只望着她一人。
——我心上的那个人,早在夏宫那场大火中烧死了——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心上的那个人,我要如何留你在身边?
她的主宰
申时刚过,夜色已在悄无声息中将整座赤宫笼罩。
积雪正在消融,化作冰水,顺着低势流淌,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黑夜里敲进人的心上去。
越发的冷了。
妃嫔正式的名册一出,后宫里便忙开了来。
新皇虽手握颠世之权,威武强悍,却没有子嗣,就连一向不该过问后宫之事的朝臣都几番上奏,可这事又如何急得来…澹…
“听说了吗?昨夜赵美人擅自去御书房叨扰了万岁,被说教了两句,岂料她非但知错不改,更使小性子负气跑走,结果整夜未回美人香居,方才刚在御花园的清莲池下找到了人,唉……”
说话的人叹惋了声,“据说是面目全非,都同冰凝在了一起,捞她起来的公公,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劲。”
入夜之后,无忧自西苑小所回来,刚穿进璞麟殿,便听到两个宫女站靠外的角落里窃窃私语鹇。
这两把声音她识得,是秀秀和素莹。
素莹是原先在太妃身边的人,北堂烈登基之后,便拨来了圣驾身边伺候。
奴才也有千百种,她就是那最涨主子人势,理直气壮的一种。
闻声,她便毫不客气的应道,“那赵美人也太放肆了,这儿可是朝炎赤宫,与西逻隔了十万八千里,她一个小小的美人,仗着其他娘娘还未入宫,就想恃宠而骄了么?”
“可是我又听吉祥说,昨夜并未听到争执,倒是都听到有人在呼救命,后来就……”
秀秀胆子小,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便自危起来,她害怕的问,“莹姐姐,他们都暗自传,其实赵美人是被皇上赐死的,你说这是真的吗?”
“这就难说了。”素莹阴森森的一笑,“在宫里,凡事别想弄得太明白,太明白,你的小命指不定就没了。”
她这么一说,秀秀被吓得连忙噤声。
“呵,我看赵美人去在这时,那是她的福气。”素莹又尖酸道,“再过三日娘娘们都入宫了,她那个暴戾的脾气,就是不跌进河池里淹死,也早晚落不得个好下场!”
后宫之争,早已不是什么鲜闻,这些奴才们一个个都擦亮了双眼,等着瞧诸位娘娘如何大显身手。
秀秀对她的话连声赞同,就连站在外面旁听的无忧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听着里面静默了下去,她才抬步跨入。
那二人见她来,忙收拾了方才那张说人是非的嘴脸,比肩而站,恭恭敬敬的向她福了福身。
无忧自是一愣,“你们……”
何时变得那么客气了?
不等她诧异完,就连之前对赵美人不屑至极的素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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