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都狡诈如此,做皇帝的,岂能松懈?
北堂烈才起不到半刻,今日不用上朝,他也只做闲适打扮。
炫黑色的蟒袍,贴合着他轮廓完美的身子,墨发不羁的披散着,时时散发出狂野的气息。
他像是盘旋在高空的猎鹰,懒洋洋的侧扶在香榻上,大掌支着高贵的头颅,黝黑的眸,盯着那横竖骄纵的棋盘,纵览大局般,熠熠生光。
胸前的衣袍大开,小麦色的精壮胸膛赫然于人前,那些娇俏的宫婢们不小心瞥见,都禁不住脸红心跳。
他却全无所谓,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得怡然。
不难看出,今日北堂烈心情不错,也不知是才将大婚,还是与宰相大人的棋下得舒畅,抑或者……
候在旁边默默打量主子脸色心思的张适悠,把他晦暗的眸子移向今日回来当差的夏无忧身上。
经过几日调理,女子的气色恢复许多,穿上新春紫色的宫装,端立在圣驾旁。
多得这人儿相伴,才使得真龙天子,看上去要多了抹柔和之色。
即便那不易察觉,却还是被张适悠一双精明的老眼洞悉。
他特意将夏无忧调回来伺候,果真没错。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那位昨日才风光凌驾六宫的皇后,早已不再此处。
而朝凤宫,也只剩下可空壳而已。
到底那天帝后在御书房密谋了什么,张适悠这样的老奴才,不敢去妄加揣测。
但,他确信,皇上心中的人儿,只有夏无忧一人。
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亦会是!
※
眼看一盘棋局,最终被杀个片甲不留的,还是宰相大人。
他到底有没有刻意收敛,无忧当真看不出来。
高手对弈,对的是心,棋子在棋盘上错综复杂,若彼此没有预料,那也根本无法下下去。
整个早上,北堂烈和苏璟晨下棋,站在他身后的无忧便也有幸得观战。
若定要她评价,那便得四个字——精彩绝伦。
说到智谋,朝炎的宰相,心底的水到底有多深,这问题,恐怕要问他自己了。
就在苏璟晨的插科打诨间,一个时辰过去,棋局已近尾声。
“看来有些事情早已注定,强求不来啊……”
他这一叹,表面上好像在说自己败局早定,却不甘心的中途换了攻势,可是最后倾尽全力,仍然输了。
实则,他却在暗喻什么……强求不来的东西。
大臣和皇帝说话,不小心就会掉脑袋,官要做,话要说,只好绕些许弯子,保求小命。
听上去,似乎耗了一早上,总算要步入正题。
北堂烈深眸轻轻一抬,张适悠立刻会意的冲无忧招了手,要她去换茶。
女子方是刚踱出去,殿中其他下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这时,只剩下那君臣二人。
北堂烈睡意惺忪的深眸懒洋洋的望着苏璟晨,便是不多问,看他想故弄玄虚到何时。
默然了一小会儿,苏大人嬉笑着讨道,“皇上……还没赦微臣‘无罪’。”
深邃的眸子清浅的一弯,侧卧在榻上的男子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说,“既然爱卿明知会惹恼朕,还是不要说了罢。”
言毕干脆合眼,以作小憩。
苏璟晨僵滞在一盘被杀得落花流水的棋局前,心中腹诽这人明知道他要说的事关夏无忧,局都设好了,竟是回避态度?
他喟然一叹,摇头苦恼,“惘臣整日惶恐天下大局,吾皇安危,连舍妹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微臣真是……”
“朕赦你无罪。”
北堂烈眼皮都未抬,腻味得很!
世间上,独独殿中这做过自己替身的男子,最得他信任。
偏偏他也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你却真无法将他厌恶了去,所谓宠臣,大抵如此罢。
如今的苏璟晨,身为百官之首,更做了皇亲国戚,权倾朝野,一人能与沈氏一派抗衡,早已不容小觑,说到死,又怎会真的轻易要了他的命。
只是借机再奚落万岁,旁敲侧击夏无忧对他来说的重要性。
既然那小人儿如此重要,既然你身边如此危险……
“皇上觉得,此次皇后娘娘前去无渊海找寻无暇决续命之法,胜算有几分?”
手中握着一把棋子,苏璟晨一边问,一边盯着棋局琢磨,倘若刚才如何更改棋路,会不会有所逆转。
知根知底的较量,唯有出奇,才能制胜。
“昨夜你为皇后送行时,难道没有详问过她吗?”
若国舅打算一直兜圈子,北堂烈也不作多问。
苏璟晨对他完全没辙了,把粒粒珍贵的白色棋子随意搁在一旁,终于正色,对他直言,“我的皇上,如今您可是内忧未除,外患不减,还要在有生之年为那个人打天下,就当作璟玉能够为你找回续命之法,你可有想过,夏无忧留在你身边,就是你最大的弱点,那个人,随时可以取她的性命!”
难道他就真的没有想过么?
所谓大局,还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以命换来的储君之位,付出十载打下的河山,好容易君临天下,他始终受制于谁,苏璟晨太知道!
那夏无忧如今还活着,是北堂烈用多少去换来的,值得吗?!
“莫不是有一天,她活不成了,你可是也要陪她走黄泉路?”
偶时宰相大人都忍不住怀疑,是否果如传言,说他们的万岁因那十载,对夏无忧有了奴性,没有她,宠不了她,便活不下去!
问罢,北堂烈抬眸淡淡扫了略显得激动的苏璟晨一眼,嘴角扯出无所谓的笑意,“兴许朕会呢?”
苏璟晨回他道绝狠的讽色,“只怕她比你活得长,比你煎熬,到时候你知道个什么?还是打算在自己死前,将她一剑了结,两缕孤魂绑在一起去投胎?”
冤孽如此,天晓得阎王收不收!
这个男人,明明纵横杀场,驰骋万里疆土,独对那人儿放不下?
若有夏无忧在一日,北堂烈就无法成为真正的铁血帝王!
走到男子跟前,苏璟晨展了袍角,毫不犹豫的向他跪下——
那膝盖发出沉沉响声,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对北堂烈行如此正式的君臣之礼。
“天下和那人,你终要舍一样!”他恳求。
就算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不可能将所有想得到的,都统统拥有。
瞠目,北堂烈已是一脸愠怒,决然对他道了三个字——
“不可能!”
天下他要,夏无忧更不能舍!
他无法想象,没有那傻子,他会如何?她又会如何?
“那将她暂时交托与洛迦王子呢?”
之前的全部,都是苏璟晨为达到此目的的衬托。
不留北堂烈再反驳的时机,他迅速的说道,“夏无忧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真的以为她是那一心求死的痴人?”
他质问,已然抛下自己为臣的身份。
“你将她留在宫中,实为保护,你以为她不知?她是夏国的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前半生享尽天下荣华,你再爱她,也是她的亡国仇人!你要她怎样的感激?那‘羞辱’之名,天下人皆知,早晚有一日,你与夏之谦要在沙场相对,她是你们之间的阻碍,除了死,你要她如何选择?如何面对?你以为,随便挑起北方三国的混乱,就能回避那个人要你挥军南下的命令?!”
苏璟晨说到激动之处,面色通红得无法形容。
这些,北堂烈统统都知道!!
只是就连这与他一并怀着征服天下大志的人,都无从得解,为何他对夏无忧如此执着,紧抓的手都不晓得松开了……
“臣的意思是,将夏无忧暂且交托与洛迦王子,我朝炎联合蚩尤,将西逻尽食分支,再联军南下,唯有如此——”
他沉重的屏息一声,合上有些狞色的双眸,再道,“唯有如此,才能安抚太上皇的戒心!”
太上皇……
让苏璟晨此生最为介怀的,是大局未全,他棋差一招。
本想助北堂烈弑父,引祸江东,将沈氏一派一网打尽!
却未曾想,被北堂振将计就计,退于其后,操控大局。
如今他的儿子,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挥斩天下,更是自得轻松。
他们,都是他争霸疆土的棋子。
苏璟晨一番肺腑之言,总算让北堂烈露出迟疑之色。
他的身边,太危险了!
继而,苏璟晨再劝说道,“孔雀台那日,皇上定看得出来,洛迦乃是重情重义之人,宁可舍两国交好于不顾,也要为夏无忧出那一口气,蚩尤王族,还有百姓子民,都已将他当作储君的不二人选,皇上何不顺水推舟,利用此点?”
“你都绸缪完全,何须问朕的意见?”
北堂烈太了解他,若不是做好万全准备,苏璟晨怎会带着求死的心说出这番找死的话?
“讲你的打算来听。”
得此宽赦的圣言,苏璟晨面色露出欣喜,忙道,“臣下已为吾皇铺垫好一切,将夏无忧送到蚩尤,再放出消息,以其为人质,换取蚩尤王信任,只等——”
他话未说完,大殿外,已远远传来洛迦没规矩的大喝声……
※
无忧刚沏了新茶,打算呈给殿中对弈完的二人。
才到外殿,就被素莹拦下,说是皇上要与宰相大人商议国事。
奴才们都在外面候着,素莹正询问着女子这早上当差的巨细,帮她暗自揣测推算圣意。
仿是她休整几日之后,张适悠等人都忙不迭的帮着她绸缪夺宠大计,无忧暗自感到好笑,又颇为无奈。
莫不是真要在赤宫讨个妃子做么?
正弄得她无言相对时,昨夜醉得不省人事的洛迦,这便是风风火火的又闯来了。
※
“洛迦殿下,皇上正在与宰相大人商议要事,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张适悠挡在身形魁梧的洛迦跟前,不慢不紧的说着话。
他本就矮小枯瘦,加上常年勾腰驼背,显得人看上去有种深宫太监独特的诡异。
总会让人觉得,这些个宫中活得越长久的老人,越是会糊弄外人。
洛迦挺胸仰头,垂眸瞥他,语气颇为凶狠,“本王即日便要离开赤城,你们皇上都不出来相见么?果如这般失礼,那本王回去之后,只好如实向父王禀告了。”
话说得不留余地,又是威胁,又是逼迫。
张适悠不敢得罪,嘴上说着好听的话拖延着,心里早就暗骂起来。
这蚩尤三王子,来的第一日大闹孔雀台,昨夜开席不久,又醉得百般失态。
他们蚩尤,当真是个蛮夷之地!
洛迦也不待见张适悠,懒得理会他喋喋不休毫无诚意的话语,亮眸一扫,便抓住了奉着新茶的夏无忧。
“无忧!你也在啊!”
他欣喜了一声,大步走上前去,对她朗笑,“我午时便要出发回蚩尤了,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回去?”
小人儿凝眉瞧他,想起他昨天那袭醉后有心而发的亏欠的话,心下一阵伤感。
“洛迦殿下,我不能……”
“唉!”根本不听她说完,洛迦大叹一声,将她打断,“你别同我说那些大道理,你只要跟我说‘愿’,还是‘不愿’。”
他问得真切,好似女子只消点头,他便定有法子将她带出这地方。
彼时他底气十足,全赖今日一早,毕力格和蒙亚转性似的对他齐齐支持!
声援他们殿下再去挑战烈皇一回,若打赢了,将夏无忧带走便是。
洛迦性格刚烈又单纯,经不起怂恿,于是横冲直闯的,又来了……
听他高兴的说完,无忧不能言的望向站在后面的那一文一武两位蚩尤名将。
难道他们不怕自己家的主子走这一趟朝炎,折了胳膊,断了腿……么?
“怎么样?疯丫头,我对你好吧?!”洛迦像个大孩子似的,灼眸闪着清澈的光,直叫人不忍直视。
“谢……谢谢你……”
无忧吞吞吐吐,已经在为他担心。
她回首往内殿望了眼,确定还无人走出来,压低了声音,担惊受怕的对跟前的男子道,“不过你这么多年都没有赢他一次,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前几天你才惹恼他,如今我都不敢与他冲撞,万一他不留情面,你就……”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济?”
双手叉腰,洛迦愁眉望那小人儿,“本大爷可是想救你于水火!”
她还不知好歹,毫不领情!
无忧惭愧的把头低下,含糊着嚅嚅道,“你本来就打不过他……”
她这话声虽小,却被殿中诸人都听得清晰,由是毕力格和蒙亚都忍不住低笑起来。
这是全天下都晓得的事,蚩尤第一勇士,打不过大夏的凤曜公子,如今的朝炎烈皇。
洛迦被下了面子,好生火大,向毫无动静的内殿再度嚷嚷起来——
“北堂烈!给小王出来,我们堂堂正正的打一场,我若输了,我们蚩尤与朝炎永不开战!你若输了,就让夏无忧跟我走!”
他输一场,有生之年,蚩尤与朝炎永不开战!
好大的赌注,大得惊人!
无忧眸光攒动,睁大了瞳眸望他。
她不曾想到,曾经与自己对着干的野小子,竟在她最卑微无助的时候,毫无所求的站在她的一边。
“你是不是很感动?”
抓到女子眼中的感激之色,洛迦得意的问。
恍若不觉,这一刻,这男人,虽仍旧带着纯挚的孩子气,却早已经顶天立地。
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蚩尤高原上的霸主。
“你能赢他再说吧。”
对他,无忧只有这一句。
亦是在她心中,不管是往昔文武双绝的风曜,还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北堂烈,都不可战胜。
那是她心甘情愿的认为。
即便他们之间的隔阂,万水千山,对那个男人的笃然,连夏无忧都无法不认命。
始终,她多么的依赖他的强大。
洛迦洞悉了她的想法,回以的是淡而坚决的神色,“好,我赢给你看。”
“好!”
这一声,从殿中传来。
是应允,更是应战!
带着阴兀之气的男子从中折转出来,俊庞溢满了从容之色。
他深若渊潭的眸精准的投射在女子身上,给与她一抹她所熟悉的柔和的色彩,却又与过往有所不同。
无忧怔忡半瞬,来不及分辨,一晃而过之后,他已走到洛迦跟前。
“朕,与你一战。”
不求白首,只愿不离
从前洛迦屡次和风曜比试,是想为他们蚩尤招揽人才,他自心而发的欣赏他,却不想,此人真正的身份竟是朝炎储君。
如今北堂烈肯再应他一回,已是纡尊降贵,说到输……
“殿下,尽力就好。”
演武台下,毕力格接过洛迦扔来的裘皮袍子,笑呵呵的对他说道。
虽然他们殿下从来没打赢过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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