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以为好容易想起来的尘封的记忆,是他们之间的开端,没想到那起始远比她洞悉得要早。
这种被人远远望着的感觉不可思议得无从说起。
他们的经历又那么相似……
“你……当时是来杀我的么?”
她才是不确定的问出口,就见嚯的沐君白仰头笑起,很是开怀舒心。
她猜中了!
那时候的沐君白充满了恨,又开始练就那绝世的武功。
亡国之痛,让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沉稳许多,听到那样的故事,自然最恨的就是夏宫中最受皇帝宠爱的孩子了。
看到他笑得如此,阵阵清朗的笑声,回荡在这广阔的山间,恍如那天上谪仙,在笑人间万千百态。
那些疾苦心酸,疼痛伤痕,在他眼里不过如此尔尔。
无忧冷声细哼,“看不出你只比我长几岁,心眼却那么坏。”
更没想过,自己的小命曾经受之威胁。
生与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你瞧,现如今你活得不是好好的吗?”沐君白含着止不住的笑意上下打量她,揶揄道,“若非你对北堂烈也有过杀心,怎可明了我当日的想法?再说,昨夜我可还救过你。”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提起北堂烈,夏无忧就急了。
她有很多很多机会可以下手,却始终没有,究其缘由,终究是一个‘不舍’。
难道那时候的沐君白,就对她……
怎可能!!
无忧看男子的眼色忽而变得奇异非常,他小小年纪就动春心?
“如何?”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沐君白嬉笑着点破道,“你在想,我对你手下留情,是否与你对北堂烈一样?
“怕是你不敢动手吧!”
无忧一个劲的向他猛翻白眼,引得他大笑连连,“我连无暇决的第十层都敢练,为何杀你不得?”
她脱口而出的话,他亦是由心而发的反驳。
罢了,二人均是一僵,笑不出来,更说不出话了……
无暇决,北堂烈的死穴。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东西存在呢?
在朝炎的烈皇面前,很多时候,夏无忧是不懂她的,若这第十层被她知道,怕是没有沐君白亲口告诉她——
那么她定会相信,他是会练的。
能活着多好啊……
即便有那样多痛苦的事发生,无忧都舍不得去死。
“他不愿意练,是因为手上屠戮太多,他不想杀更多无辜的人,让你多讨厌他一分。”
沉默少许,沐君白忽而说道。
便是那么轻描淡写,就能道出女子心中所想。
也许,只是他们经历太过相似。
“那你呢?”回首远眺,无忧看向南方,那个方向有她曾经的故土,她为之向往,也为之浅殇。
“我?”沐君白抿唇不解,俊庞无辜得很!
若非那他一身血衣,盈盈月色里,再重新换上那身白袍,定比纯白的雪莲盛放得纯澈动人。
“你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杀我?又为什么要练无暇决的第十层?”
“我不会告诉你的。”
沐君白干干脆脆的拒绝了她。
无忧小脸怔愣,不告诉她?
偏头过去,瞥见那张深思悠远绵长的侧脸,与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不同。
那神情,无忧从未见过,但她知,那是只属于自己的固执。
再听他无比肯定的语气重复,“永远也不会。”
他永远也不会说,那日漫天飞雪,他初次踏雪潜入夏宫,怀着愤恨欲将得尽天下宠爱的夏无忧杀死。
到了暖玉阁内,只见到一个单薄弱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哭泣,嘴里喃喃着‘母妃,我好怕’……
却在下一瞬,身着金袍的天子踱步而入时,她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擦开,生生逼退了汹涌的伤意,转身用最无邪无尘的的笑颜,面对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
她从来都知道,她所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
甚至她比他更懂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亦比他活得辛苦。
所以,他只看了她一眼,悄然的来,默然的去,让一场陡然而来的大雪淹没他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北堂烈不练那第十层,是害怕夏无忧讨厌自己。
可沐君白永远也不会说,他要去练,是想留在她身边,哪怕仅仅只是如此看着。
你与我,我们很相似。
※
陡高的山巅,风势渐大,吹来了厚重的云,遮住皎月,真正的夜肆无忌惮的将这片寂野山林吞噬。
“出来吧。”要与她说的话都讲完了,沐君白这才唤出一直藏在暗中的红月。
他方是音落,无忧就见一抹红影从旁侧的崖壁下毫不费力的翻越而上,“教主,烈皇的人在山下求见。”
无忧心中一动!
北堂烈来了吗?
沐君白扫了已有动容的小人儿一眼,眸中似笑非笑,“看来他还挺着急的。”
是谁昨夜急着求死,连一刻都不想活。
看出他眼底的戏谑之意,无忧只好将窘迫的将头埋了下去,盯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脚尖。
生或死,痛与乐,这世间瞬息万变,总会让你一一尝遍。
然后最终你就会明白,人生在世,并非只可以为自己而活。
“无忧。”沐君白忽然唤她,轻飘飘的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温软。
“不如留下来吧。”他说,又似一种邀请,那当众必定美好,是她曾经在梦中期许了千万次的。
那声音太动听,让垂下头的人儿再度抬首望向他。
他也在看她,星眸流光潋滟,飞泻如墨瀑的发丝迎风飘摇。
暗红的血袍,衣轮翻飞,夜色为他勾勒了一道极其艳丽妖娆的身姿,
这哪里是什么出尘不染的雪莲,明明就是一朵浴血而生的彼岸花。
我们都是应死之人,却偷活于世。
你为他,我为你,始终缱绻不下,求而不得,舍而不可。
他对她笑,“留下来,与我一起,我们不再管世间战祸,我带你浪迹天涯,远离纷扰,好不好?”
好不好?
另一个选择,新的开始,不要去理会过往的爱恨纠缠。
从今往后,只有我和你。
夏无忧还以为,这世间能让她心痛的,唯有北堂烈一人。
却不想在面对沐君白的时候,那个‘好’字,竟是呼之欲出。
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只差一点点,只消他在等片刻,一瞬,于他来说却相隔了千万年。
倏的,轻快的笑意滑过他苍俊的面颊,他迎风昂首,闷声笑道,“呆子,你还真在考虑了?”
不理会听的人的错愕,他负手在身后,浅浅合上淡眸。
收敛了一切的情绪,所有的期许。
继而,他平静的说,“我同你说笑而已。”
有时候晚了,就算只是一刹,那也是晚了。
罢了他一个回身,姿态间尽是洒脱。
甩甩手,边走边对红月吩咐道,“给她吃些东西,别饿死了,有人会找本座拼命的,那些来找她的人,就让他们找好了,着急一下未尝不是好事。”
他凭何要让那个人活得那么舒心?
北堂烈抢了他喜欢的人!
红月听令的将头低了一低,心里也很是震惊。
只愿若自己晚来一些,就不会听到那些秘密,她从前还以为四神堂的教主活得闲散逍遥。
原来都是她一场妄断。
※
朝炎的铁城,建在山间,像是被巨斧生生的劈成两半,连城门都就着千百年前巨大的山体裂缝修建而成。
这一带周遭,向东北面延伸几十里,尽是矿脉,使得山体呈现出乌亮的炫黑色。
城中铁锁四通八达,把支离破碎的山体两端捆绑连接在一起。
一半水,一半城,小舟在其中穿梭往来。
岸边便是小贩生意,属暗中贩卖次等私铁的最多,两人互相比划暗号手势,若不对路,许就是一场打斗。
死的了直接扔下旁边的水里,连尸身都浮不上来。
那水中尽黑,深不见底。
世代生活在铁城的百姓,相信那是开采铁矿时,触怒了山神,于是山体崩裂,这被黑水淹没的缝隙,尽头那端便是炼狱。
每年初春都有铁神祭典,需取一身染罪恶的女子,祭献于天。
希望老天被那女子的罪恶吸引了去,从而忽略他们开山辟地的孽障。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耀阳从裂开的铁城山顶投射而下,明明抬眼一瞥,光烈得灼眼,却竟照不到底。
一片阴影覆盖的铁神大殿前,高台早已搭筑完毕,四方边上,各按照星宿四神,以彩绘,意在镇邪。
北堂烈坐在大殿外正中高阶的宝座上,这亦是他第一次看铁神祭祀。
想到过往眼前那泛着铁黑光泽的邢台上,有无数罪恶滔天的女子被绑在上面,受尽凌辱,最后被放血剥皮而亡。
饶是罪大恶极,也太惨了些。
更何况以往每年,时至铁神祭奠,便会有身在赤宫的皇帝钦点全国最该死的女囚送往。
可今年,铁城郡守并未向北堂烈提及任何。
在这时候将无忧绑走,其异心,当真该死!
想罢,男子忽而侧眸看向立在身侧候命的慕显平,笑着问道,“朕忽然想起,今年太守未曾上奏请赐祭祀所用的祭品,待会儿,不会只有十二名男子在台上吧?”
他笑,却未必是真心的。
反而更让人深切的感受到自他眼眸深处散发出来的寒意。
那当中的冷冽,才是北堂烈想让慕显平感受到的真正意图。
恭顺的埋首,慕显平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回答道,“启禀圣上,今年年初山道塌陷,加上吾皇登基初年,微臣只求为皇上分忧,便擅自做主,选取城中囚室里的女犯为祭品,请示的书函此刻理应抵达皇都,不过……”
“是吗。”男子妖冶的黑瞳中,邪气泛起层层涟漪,“爱卿真是体贴。”
慕显平向他低头,以表臣服之心,“时辰将至,请皇上容许微臣下去准备。”
北堂烈浅一挥手,他便勾着腰倒退着没入身后鬼气森森的铁神大典。
准备?
这些个包藏祸心的人,是要准备反他了么?
晨曦时分,由城外的探子回来报,沐君白闭关之地附近,发现两个江湖人士的尸首,死状凄惨,一招毙命。
除了与自己一样身怀无暇决的那人之外,北堂烈想不出还有谁会在那个地方,将他的人救下。
竟然回他说‘没看见’,好,他就先替他清理门户,再到那个地方去亲自瞧一瞧!
※
彼时城外,人山人海,一辆破旧的马车,在一名红衣女子的驱赶下,费劲的往里面挤去。
车中的男子,仍是一身浸血的杀衣,他依在其中,懒洋洋的小憩,坐在身旁的人儿皱着眉头,一个劲的瞅他。
终是忍不住道,“都进城了,人那么多,你为何不换身衣裳?”
沐君白眼皮都不抬,只答她道,“反正待会儿也要大开杀戒,索性省事了。”
铁城之祸
铁城有着特别的信仰,铁神自古就代表着‘力量’和‘坚不可摧’,是至刚至阳的象征。
祭典之日,无论是居住城中,还是慕名而来的男子,皆是武器配身,并且把自己打扮得威武至极,有的甚至露出身上结实傲人的肌肉,希望以此得到铁神的眷顾。
然而在祭典上,却要引罪恶滔天的妖媚女子敬献,说起来,又着实让人唏嘘。
因开采铁矿,锻造精铁,寻常女子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甚至连普通的风箱都拉不动,铁城男尊女卑,可算是中土之上最为严重的。
越是临近祭典之日,街上女子的身影便越稀少宀。
无论妇孺还是女娃,此月间出行需以长袍裹身,轻纱掩面,否则就是对铁神的不敬。
之前红月驾车入城时,还差点与人发生争执,亏得沐君白反映够快,在车中找了长袍与她披上才解了围。
午时将至,众人都往铁神大殿涌去右。
无忧乘坐的马车,与城中所有的车辆一齐停在了铁神大典正北面的广场上,从高处向那儿远望过去,成百上千的车,一排排的停满那处,别有一番壮观。
沐君白要她和红月呆在一起,不得下车,等他办完了事,北堂烈自然会来接她。
外面不断传来亢长的号角声,大殿那方嘈杂鼎沸,热闹不已。
女子掀起车帘,向外张望,却只能看到无数外表不一的马车,还有那视线尽头,被夹在裂开的山体缝隙中,巍峨壮阔的大殿。
实难想象,待会儿那座透着神圣气息的大殿,待会儿就要上演极其残忍的一幕。
入城之前,沐君白就告诉她,通常去观礼祭典的,几乎都为男性。
就算偶时有别国胆色过人的女中豪杰来看,也会在中途离场。
铁神祭盘上祭品,四肢与头颅都用铁锁靠住,拉成一个‘大’字,从这一天的正午开始,每个时辰和不同的男子交合,直至明日午时,放血剥皮。
此举是为加重祭品自身的罪孽,反衬其后开掘铁矿,挖凿山脉,不过为生计所迫,那么铁神就会宽恕他们了。
即便沐君白未无忧她解说,她也早就从毒狼那里得知,并且将那过程牢记于心,难以忘怀。
因为若不是前夜得他相救,今日被当作祭品的人就是她了!
“公主,勿要再多看。”
红月探手过来,不由分说的将掀起的车帘抚平。
“待会儿祭典一开始,只怕祭品的惨叫声会响彻整个铁城,凄惨惊动,你要有个准备。”
无忧将头轻点,心头仍旧后怕,更不得其解,“开采铁矿与女人有什么关系,这祭典光是听都觉得可怕,不管被当作祭品的人犯下何等罪孽,对她来说实在是……”
“乱世中,不能执剑的人便是弱者。”
红月面色肃然,冷静的说道,“更何况此地是兵刃利器的所出之处。”
她看着无忧,神情坚定,“你放心吧,就是拼上性命,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现如今,她总算知道为何玉魅会流连于夏宫,饶为她都是在昨夜才得知他真正的身份,眼前的人儿,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
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人,竟愿意舍命保护自己,听了红月的话,那人儿不是不感动的。
唇齿方是微启,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红月却先她一步道,“要同我说‘谢谢’就算了,我只是依照教主之命行事。”
“可我还是要说‘谢谢’。”
无忧固执的盯着她,“你保护的人是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这和你听不听沐君白的话无关。”
早就知道这女子倔强,红月却不想和她牵扯上关系,下意识开口想同她辩,抬眸却撞上比自己更加坚决的视线。
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容上,总算摆阵的显出几分嘎然和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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