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个‘怕怕’的表情,沐君白往后退两步,反问他,“急什么?正是紧张的时候,再看看也不迟。”
若那怪人要杀无忧,也就是眨眼的事。
可他看得出来,怪人虽长得丑了点儿,却很迟疑,于是教主大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好佯作轻松,调侃众生。
那‘正是紧张的时候’,是要提醒北堂烈,此刻贸贸然给他解穴,也许会激怒那个人。
得他提醒,浑身僵硬的男人也不再出声,总算清醒。
撇下北堂烈,闲逛般走到无忧身侧,保持着一段让那怪人觉得安全的距离,他‘啧啧’两声,调侃依旧,“先前我进那密道,看到被破解的机关阵法,还奇怪来着,原是你孩儿的爹来了,否则你哪里能活到现在?”
孩儿……
睢清狐疑的看定无忧,松动了掐住她脖子的手,“你有了身孕?”
“我又不是你女儿,我有没有身孕,跟你没关系!”
虽自己的性命捏在他手,无忧却仍旧倔强得让靠近不得的两个男人暗自着急。
睢清语气阴沉,“没关系……是跟我没关系……”
婉转的语气,好像在某种极端的情绪之间来回游移。
无忧之前那番话对他还是起了作用的。
她与他是丝毫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他心爱的女人的骨肉,却并非他的。
那么他要杀了她吗?
杀与不杀,都中了这丫头的下怀。
杀与不杀,仿佛都中了这丫头的下怀。
“哈哈……哈哈哈哈……”
窒息的沉默中,睢清忽然大笑起来,那只紧锁在无忧颈项上的手,也不再让她感到难受了。
“若我杀你,岂不是证明我并非那么爱你娘,果然是桦莲的女儿,你和你娘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那你到底杀还是不杀?”沐君白不失时机的追问。
外面已经乱成一片,沅的无敌舰队齐齐开动,大有要让他们在这片碧渊海上有去无回的意思。
却在这地宫里,莫名其妙的遇上被束缚的老海皇,再在此地耗下去,大家都不用活了,一起喂鱼作罢!
无忧也紧张到了极点。
她对阴谋诡计向来驾驭不熟,难得用一回激将法,还给人不留情面的点了出来。
到底杀还是不杀,给个准信吧,她也演不下去了。
止住了笑声,睢清那双惨白的眼珠转了转,他忽然对无忧道,“杀了我。”
杀了他?!
无忧不解极了,回视他的眸光中充满疑惑。
睢清却更加坚决,“我叫你杀了我,用我的血去滋养长生花,再取其花液,给你心爱的人服下,他就不会死了,快杀了我!”
他要证明,在这世上,他睢清是最爱桦莲之人!
无忧愣愣的怔了半响,沐君白连忙上前将她拉开,急急询问道,“这位前辈,她是有孕在身的胆小鬼,不如让在下代劳可好?”
睢清倒不挑剔,空洞的眼珠转向那白袍公子,可怕的脸浮出个若有似无的诡笑,“如此也好,让你出手,并不失我身份。”
说完,他忽然隔空向无忧推出一掌——
在小人儿飞出去的同时,再信手一翻,弹出一小截藤蔓。
那藤蔓正正打在北堂烈的穴位上,登时他全身血脉通行,脚下一蹬,跃至空中将无忧接下。
平稳落地后,再带她转身背对睢清那处,显然是示意沐君白快快动手了。
另一端,睢清已然无牵无挂,神态恢复了平和。
他抬起手,在黑暗中指向一个方向,沐君白看过去,便见到尽头出有一出口。
“从那里行出,有条分道,左边可出大王宫,右边的那条尽头,是丹洲的心脏,以火烧其磁石,乱丹洲均衡,这座漂在海上的岛就会永远沉没,你们有两个选择。”
他的意思不言而明。
若走了左边,必然是畅行无阻,即刻脱险。
而右边则是关键!
想要毁掉丹洲,必须前往那里,毁掉那颗磁石,但定然是有去无回!
罢了,见到沐君白神色间的迟疑,睢清得逞的一笑,“你,可愿成全他们?”
他看出来了,所有的一切!
这世上,并非你全心全意的爱着一个人,她就不会离开你,就不会嫁给别人,为那个人生儿育女。
你的爱,于此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这就不劳前辈操心了。”
回首看了那方被北堂烈完全紧抱在怀中的人,沐君白淡然浅笑,转过头来,面对睢清时,已然冷血。
“得罪了。”
手起,那衣袖随着凌厉肃杀的风而挥舞。
热血就此飞溅满地,一代痴情的海皇,性命终结于此。
可喜的是,他终于以自己的命为代价,证明他的爱同样纯粹无暇,世间无人能敌。
可悲的是,那个早就不在人间的女子,此生并非为他而活。
用他的血液浇灌了那朵开得正妖娆无比的长生花,那透澈的花液立刻变得腥红,沐君白取下随身携带的酒壶,将那花液乘于其中。
做完这一切,他再回首去看相依相偎的那两人。
忽然有些体会睢清的悲了。
怒海逃生,此情难却
轰鸣声不断从地上传来,彷如大地颤动,即便身在地底深处,也能感受到那风云色变的浩荡声势。
当年北堂烈为了一己私愿,护夏国的十三公主一世安然,宁可派心腹秘归朝炎,细心策划了一场宫廷政变。
即便之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那弑父的狠辣手段,足以为外人色变。
为君者,若心存大善,则万事休矣。
世人将大夏灭亡之责归于夏无忧,不曾想,倘若这世上不得夏无忧,恐怕如今夏国覆灭成灰成烬,连让夏之谦建立新夏的余地都没有彐。
比较起来,当世帝王,哪一个不是无情的角色?
海皇沅为阻止其父在不恰当的时机挥军北上,不过十六岁就暗中夺权,将睢清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为权,为天下,谁不是冷血不择手段,罔顾亲情恝?
如今夏无忧就在丹洲,将其生擒,便能得到中土,这岂能不让海皇兴奋?
出动整个无敌舰队,无可厚非。
三个人,狂奔在漆黑的密道中,无忧几乎是被北堂烈提携在怀中,随着他的疾驰,她的脚尖根本触不到地面。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紧贴在他怀中,双手攥紧了那长生花的花液。
有了这样东西,她心爱的男人就能活下来,就能与她共度余生,一起迎接她腹中的孩儿。
可是,不知为何……
此时无忧脑海中挥散不去的,却满满都是沐君白的身影。
宝相寺的初见,她只当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江湖中人。
赤宫的再遇,他逼迫她吃下毒药,却不想那是她保命的良丹!
她不知道在此生还未与北堂烈有任何交集时,他已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观望她。
也许起始不过是他孩子气的不服,不甘。
然而那些见证了一切,改变了一切的岁月啊……
让他早早的来,早早的识得了她,却未曾让她成为与自己相爱相守的那个人。
洞窟中睢清的悲愤伤感失落,流露出的种种遗憾和无奈,那丑态毕露的模样,慢慢在无忧脑海中,和一个清逸俊朗的男子重叠在一起。
他何尝不是无怨无悔的为她倾尽一切?
可是她,此生注定辜负他的所有。
亏欠的负累,太沉重了。
蓦地——
就在无忧百感交集得不知所措时,感觉身形猛地顿住!!
同时,沐君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去。”
淡淡的,只得两个字。
无忧立刻反映过来,已经到了睢清所说的那个路口。
往右边行,就能出大王宫,脱离困境,而右边是丹洲的心脏,那里面有一颗巨大的磁石,只消以烈火焚烧,就能将其磁力尽除,那么这座漂浮在碧渊海上的岛屿将会永远沉没。
平日丹洲方圆五十海里内,来往的船只数不胜数,想要由此逃离已经不易,此刻还有无敌舰队。
别说沅只想生擒夏无忧,倘若让他知道北堂烈也在自己的领地,会是一场怎样的浩劫?
而睢清在死去之前,给他们留下一个近乎完美的解法。
那就是毁掉碧渊海的心脏!
下沉的丹洲,必定会引起巨大的漩涡,到时候必定会将附近的所有都吸入深海。
在此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唯一的代价,便是那愿意舍生取义的人。
听到沐君白主动说出那二字,无忧心上一紧!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北堂烈便回应道,“此生欠你。”
这是此生,若有来世再还罢。
那前提是,还有来世,而那来世他们还能再遇到,他还能再欠他。
北堂烈的手只离开无忧半秒,随即又重新施力将她带起,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和迟疑。
这是男人之间的决定,没有给那小人儿分毫余地。
有时候爱给与得太多,亦是种难以宣泄的负累,比恨更加沉重。
黑暗中,沐君白是看着无忧的,因为那绝世的武功,他甚至比北堂烈更加看得真切。
他伸手去替她把眼泪擦拭去,然后依旧轻松的笑着同那此生最要命的情敌玩笑,“来世太远,不如若我能活着回来,你将她让我?”
言毕就听到北堂烈狂妄的一笑,“你可以不去。”
男人与女人不同,更何况他是驰骋中土的枭雄,谁让沐君白爱上了他的女人,要牺牲自己,北堂烈又怎会去阻拦?
是谁在长叹,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为无忧拭泪的手收回到一半,竟被她突兀的抓住。
“一定能逃得出去的!”
就算不毁掉丹洲吗?
沐君白扬眉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如此绝妙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他话中顿了半瞬,再启音淡淡无奈的说,“有些事情当即不做,日后想起来,再要去做时,只怕已经晚了。”
不知他是在说这丹洲,还是自己呢……
北堂烈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他,“这是西逻术士使用的精烈淬火,比寻常的火焰更烈十分。”
沐君白从他手中接过,掂量了下,再轻描淡写的笑笑。
比寻常的火焰威力更甚十分,岂不是让他死得更快?
末了,他温柔的扯开无忧的手,不再说任何话,可是那张他才为之擦干的脸孔,再度布满泪痕。
人总是贪心而自私的。
这上天又太喜弄人。
才给了她能够医治北堂烈的良药,又要让沐君白去送死。
可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夏无忧,他是比任何人都适合的选择。
既然早已决心成全,那便成全到底罢……
北堂烈携着无忧再度向那方向疾驰,漆黑的密道响起决绝不舍的嘶声喊叫。
可是那与他们远去的白衣公子,背道而驰,决绝过此生任何时刻。
※
从大王宫外的石桥下冲出时,北堂烈迅捷如疾风的利剑随即斩杀了十几个经过的士兵。
他甚至没有将怀中的无忧放下,那肃杀在瞬间爆发,暗黑的身影极快的穿梭,刀光剑影嘎然停止时,脚下已然被鲜血浸染。
垂放下滴血的剑,他低首看了一眼埋在自己胸前啜泣的女子,冷冽之气将他俊容充斥。
“你恨我吗?”
他为她带来的似乎只有永远的离别和伤痛。
唯一能补偿的,仅仅只是自己不离不弃的陪伴。
而这陪伴,必须用太多的失去来交换。
无忧不知该如何回答,泪眼模糊的抬头回视了他一眼,想起沐君白,便心如刀绞。
疼痛的,并非她由始至终都不能对他回以的那份感情。
周遭因为海皇的命令而沸腾,谁能生擒夏无忧,便可加官进爵,甚至得到毕生追求的一切。
被加载了火战弩丨的战舰一艘艘的自丹洲之后的海营中跃上前来。
用连接的铁锁,拉动丹洲,向北方的中土,浩浩荡荡的压进——
无数的灯火将碧渊海点亮,海民们都疯狂了。
这里是他们的领地,在无匹的海皇的庇佑下,他们畅行无阻,要杀到中土去!
没有给无忧太多悲伤的时间,北堂烈将她紧紧箍在怀中,驭起轻功,前往码头边。
那是一艘黑色的战舰,与海皇其他的舰船毫无区别。
绝佳的掩饰,能够助他们平安脱离这片危险的海域。
登上船后,无忧见到了程鲛儿夫妇,还有被他们逮住的北堂芙。
没有看到沐君白,再见到小公主那一脸失措,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四神堂的两位堂主自是惊愕又忧虑骇然无比,程鲛儿更是嚷嚷着要下船将教主救回来。
但终归,他们能做的只有站在战舰的末端,看着那座星火繁盛的丹洲在自己的视线中远离。
※
巨大的岛屿,在无数艘船舰的拉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着着海风,缓缓向中土靠近。
因为知道不久之后丹洲就会沉没,北堂烈他们控制的那艘战舰以最极致的速度想要驶离这片海域。
程鲛儿和陆长空已经换上了士兵伪装的盔甲,站在船尾,久久凝视着远处被星火点缀得明亮如白昼的丹洲。
期待的色彩充满了他们的眼眸。
多希望下一刻,那位四神堂睥睨天下武功盖世的教主能够出现,以他往日潇洒的身姿,轻快的借着其他船只,乘风而来。
然后稳稳当当的落在他们面前,带着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的轻松表情,转着手中的玉笛,用不屑的口吻凉飕飕的将他们说得无地自容……
可是,没有。
北堂芙站在船中的位置,迎着风,仰头看她站在船舵位置的皇兄,将这艘船的去向掌控在手中。
也许在旁人的眼中,他是最后的赢家。
在中土等待他的,将是最后一场势力悬殊的战争。
待那之后,他会达到过往历代帝王都不曾企及的巅峰。
可是在北堂芙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历尽艰辛,终于得偿所愿的寻常人。
他活下来的代价远比付出和得到的沉重,甚至他背负那些伤和痛,将与他的生命一起,永永远远的延续下去。
海风不断的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袍。
最终,她最响亮的名头还是朝炎的长公主。
而这却是她最想摆脱,最痛恨!
风中蔓延着战火硝烟前兆的味道,那其中,已经有对他们来说重要的生命早早的逝去……
※
碧渊海的心脏,丹洲,在一个极尽喧嚷的深夜,忽然发出巨大的轰鸣,然后带给所有沸腾了血液海民一丝从心底腾升的真实的恐慌。
那一刻,海上所有的船只仿佛都被静止了,连海面都忘了要起伏。
所有的目光,就算看不到的,都向那颗心脏汇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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