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皇太极话一落地,这一小队随行的侍卫已经整齐跨上马。
卓立格图递上马鞭,却久不见动静,抬起头,见他原平静的脸突然一阵抽搐般的暴起青筋。那表情极骇人,卓立格图以为他是哪里不舒坦了,心中一阵翻绞之时,却见皇太极怒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
他抽得那样恨,那样绝——仿佛要硬生生逼着自己切断什么。
“驾!”
马儿吃痛撂起前蹄,嘶鸣着,发出怒啼,眨眼已跃出很远。滚滚嚣尘随之卷起,扬落在这片科尔沁草原之上,不再回首。
细语声低低诉诉,夹杂着车轮辘辘的行进声,传入海兰珠的耳中,渐渐清晰可闻。缓缓睁开眼,骡车满帐,隐隐传来极淡薄幽香,车顶盖上的暗漆繁纹点点照到日光,外面正是云高天晴朗。
“格格!格格您终于醒了!”只听乌兰惊喜叫道,海兰珠身上惫懒不已,皱眉看着四周。
“啊——”她想要说话,竟只瑟瑟干哑。
“格格您别说话,乌兰来说。”乌兰将奶茶塞入海兰珠手中,“现在是在回察哈尔的路上——”说道一半,海兰珠一抖。“啊呀,格格您端稳了,小心烫伤。”立刻抽了帕子擦去衣衫上溅出的奶渍。“咱们得换一件。”
海兰珠一把抓住乌兰的手,以眼神询问着。
“哦,对了。格格您睡了有三天了,贝勒爷今日起的程。格格您别伤心,临行前塞桑贝勒和台吉都来看过您,还有您的伤,大夫说——咦?您要问什么?”
海兰珠费力地在乌兰手心写下一个字,乌兰想了好久,终于认出。那是个“金”字。
乌兰侧头,不言语地看了海兰珠很久。“格格,您是要问大金国?他——他们三天前已经离开了。”
海兰珠一直悬着的心突然狠狠砸在了地上,她怔怔出神,乌兰默默退下她的衣服,换上长衫,碰到她的手时,突然惊讶道:“格格,您的手怎么这样凉?”
海兰珠依旧不言语,忽听车外远远传来喜庆的声乐。乌兰知道她不开心,忙笑道:“您听,猜猜这是什么?”拉开车帘指着远处正向相反方向驶去的车队,远远只见锦衣香鬓,华盖长行满地是锣鼓,还有着霹雳叭啦的爆竹在响。
“这是布木布泰格格的送嫁队伍,追着四贝勒爷向盛京去了。听说要明年二月完婚,这一转眼啊——”
海兰珠没有继续听得下去,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化为利刃,一拥刺入她的心,她只觉这样的冷,却不再有他的体温可以依恋,匆忙朝远处张望,却见那行车队仅剩些车影留给了她。
突觉面颊一片沁凉,忙用手去摸,才发现早已泪痕斑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一去,也许不再相见,不见、不见……
天命十年二月初二大金盛京
清晨,在兄长吴克善的护送下,十三岁的科尔沁格格带着她丰厚的十里红妆,来到了后金新都辽阳。皇太极亲自迎接到沈阳城外的北岗,并举行了盛大宴会,欢迎送亲队伍的到来。
中午,快到辽阳城时,大金汗努尔哈赤亲率众后妃、贝勒、大臣出城迎接。入城后,“设大宴以礼成婚”。
夜晚,洞房花烛夜却久不见新郎身影,年幼新娘独坐天明。
天命十一年(即天聪元年)
太祖皇帝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殁于宁远之战,是年六十八岁。其八子爱新觉罗。皇太极继承汗位,成为新王。
继位的当年,便派他的二大贝勒阿敏,统率三万军队过了鸭绿江,打下了平壤,朝鲜国王出逃,不久朝鲜国王表示投降,定下了“兄弟之盟”。
这日,后宫正为了正宫博尔济吉特氏哲哲的庆生而热闹非凡。
方听到前线捷报而心下大悦的新汗王在群臣跪驾中走到东宫。众人在他豪迈的笑声中揣测着为何他自年前从科尔沁回京便鲜少出现在自己后宫。
群妃皆是如花娇艳,各着精致绫罗,顶着时下流行的“两把头”纷纷行着下礼,汗王穿着黑底明黄色“团龙”长褂,戴着熏貂和黑狐制冬朝冠,傲视裙妃缓步而行,却在这恰如花间的后妃中,蓦地被一团鲜红的娇美吸引住视线。
随行太监看到汗王脸色不对,竟似惊艳又似激动,忙不迭随之看去,正是那科尔沁嫁来的新侧妃。
众人只见汗王不再走,心下好奇,又不敢抬头。唯有上位的正宫哲哲端正走来,向汗王行了礼,笑道:“大汗这是在看哪位?”侧头去看,见侧妃布木布泰正半垂娇容,贤淑有礼地立于汗王三步处。而汗王仿佛是看呆般,瞬也不瞬。
“布木布泰,还不快来给大汗请安?”
那娇俏女子立刻行了宫礼,抬起头朝汗王甜甜一笑。旗头明黄流苏下的小脸如此的似曾相识。
下一刻,离汗王稍近的人都听到汗王一声不似以往的低唤:“海兰珠!”
身侧一位蒙古出身宫女惊讶:“玉儿?”
汗王猛地走上前,紧紧抓住新侧妃的手,那灼热的视线看在正宫哲哲眼中,以柔笑掩下。
至此以后,这位科尔沁的新侧妃有了汗王的新赐名。
是夜,华灯初上。
布木布泰迎来她侍寝的初夜。
她坐在锦塌上,揣着砰砰的心跳,仔细听着殿外声响。
“太阳下去了,鸟儿回巢了,我赶着我的小绵羊向家走去,阿爸在笑,阿妈在做吃食,我可爱的草原啊,我的家乡——”布木布泰哼着歌,红着脸。
突然听到传报太监一声尖细长喝:“汗王到——”
她立刻起身朝苏茉儿使了眼色,恭敬走到前殿跪安。
“起来吧。”汗王几乎是冲上来抱住她,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笑着说。“您的眼睛真好看。”
她直率的性格令他只是一瞬的怔住。
“你叫布木布泰?”皇太极挑眉。“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回大汗,我出生时有个喇嘛说我天生命中金贵,于是我就叫‘布木布泰’即天将贵人的意思。”
“这名字有趣。”汗王只是摇头,“女儿家应该取个更好听的。不如——”
“玉儿!”布木布泰喜笑道。“您今天就是这样唤我的。以后我就是您的玉儿。”
汗王看着她的笑脸,不言语。
——如此的像,却又如此不像。
夜半时分,大殿静得出奇,布木布泰睡在汗王身边,轻轻翻了个身。
杏黄绫锦被裹在身上,她披散着的长发纠结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她明明得到了他的宠爱,侍了寝,却这样不安,女人的天性让自己多疑又哀愁。
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究竟——
“兰儿!兰儿——”
蓦地一声声深情低唤令布木布泰只觉心头万般刺痛,她紧紧攥着锦被,以为自己听错,小心翼翼将耳朵探近,却又听得清晰:“海兰珠!海兰珠!”
——这诺大的殿里浮沉着多少秘密和愁苦,你可知道?
嫁来之初,哲哲姑姑对自己说的话突然又浮现脑海,布木布泰觉得自己被命运的巨大死压在身,难以逃脱。
突然汗王惊醒,她立刻死死闭上眼。
皇太极怔坐而起,环顾四周,视线钉在身旁这张绝美的容颜上。
布木布泰感觉一双大掌抚上自己,从漂亮的额到挺直的鼻再到小巧的嘴……出奇地温柔爱抚。
她心下微动,欲张眼。却听得一声叹息,她轻轻颤抖,感觉殿中这唯一的温暖离自己越来越远。
殿外忽传那拔尖的太监声,这样的刺耳惊心!
“汗王起驾了——”
忙睁眼,却见那明黄衣袖掩走在了宫门深处……
太监宫女一行执着宫灯,皇太极踩着方正的步子,只有他的马靴“哒哒”在响,夜就要结束了,他却仍旧这样沉沦。
“摆驾去朝殿。”
“嗻。”
汗王进入殿后便正坐御案,面前是成山高的落落奏折,他随手拈来一本,却难以入眼,一溜宫女鱼贯端入夜点,他只挑了些萨其玛来食。却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唤来太监铺上地图。
“是袖珍图!这样笨手笨脚!”皇太极怒喝,只觉得心烦意乱,心中如此空虚。
太监一哆嗦,忙不迭收了大图纸,捧了一摞的袖珍地图放到御案。
皇太极一个个打开,里面有着大明各省以及草原的地图,他烦躁地找着,突然死抓住其中一个。
太监瞧见汗王眼都直了,心下打鼓。
“都不用伺候了,滚出去!”
奴才们立刻恭敬退出,独留下汗王一人。
烛火忽悠跳动,似要寂灭般黯淡下去,却掩不去皇太极眼中的孤独。
他微眯起黑眸,看着地图某一处,似有哀愁,却又在笑。拿出暗格那把精致匕首。清冷的刃光晃在他脸上,魅惑不已,这样刻骨的相思,就如同此刻这把刀在他的心中挖绞,难以自拔。
他怔怔的出着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候在殿门外的太监听到里面传来低唤,立刻打起精神走入,只见汗王正背手朝自己走来,喝道:“摆驾!”
久伺候在朝殿的守宫老太监走进来收拾御案,却发现在散乱满布的折子堆中,一张全开的袖珍地图正静放正中,上面插着把明晃晃青刃,由于刺的人用力太猛,竟将地图与桌案钉个严实。
他忙不迭凑上去瞧,看到这地图上正是察哈尔。
摆驾的鼓声咚咚敲起,一簇拥的人来了又走,去了又回。
盛京的朝阳升起来了。
察哈尔篇:相思
——他夺天下,威武雄壮建军功,“允文允武,内修政事,外勤讨伐,用兵如神,所向有功”。
天聪元年十二月,皇太极一征察哈尔。
天聪二年九月,皇太极二征察哈尔。
天聪六年三月,皇太极三征察哈尔。
在这遥不见头的大草滩,察哈尔左翼郭尔罗斯部迎来一个不速之客,并随之带来一件绝世的秘宝。
追之而来的林丹汗,将会对海兰珠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葛尔泰辗转在国仇家恨的爱恨嗔痴中,最终走向绝望。
……
在这喧嚣半世,动荡一时的风云变换之际,又有几多往事,淹没红尘?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日再遇,不想竟早已是物事全非。
相思多年,怎及一声长叹——
天聪六年盛京
天际的火烧云已经绵延烧到了大殿上方,滚滚而来,浩浩荡荡的夕阳余晖洒落这诺大的前清殿前,更显气势威严,汗王议事已经整个下午,殿内只见人进却不见出。
管事太监垂着头,他奉命正宫来向汗王报事,却久不得见。另一个宫女看他额上挂满急出的细汗。觉得可怜,搭话道:“怎样?——生了没?”
管事太监摸摸宫帽上的红璎,干咽了口沫子。
“方才后宫刚传来的信儿,玉妃娘娘难产着呢,那疼的都快——咳,大妃也是怕出事,我都是第五个来传信的了,可大汗都没有应。”
“奇了,你说玉福晋这都是第二胎了,怎还这样难生?”
太监又用长袖甩了把汗,接话道:“怎地你不知?”复张望了眼四周,瞧见没人,才凑过来。“玉福晋昨天与大妃及卓玛福晋聊天,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不受听的,才惊了胎。”
宫女哑然,“是那个新宠的卓玛福晋?”关于这个新福晋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的传闻可多了,她听说是大汗年初打喀尔喀部时收的一个美人,其实并不是甚美,比起年轻娇美的玉福晋还差着些,但听闻大汗遇到卓玛福晋时她正在跳舞,萤火虫萦绕四周,莹莹点点的光点映着她模糊的脸,却意外得到大汗的垂暮。
“卓玛福晋这会子不知道有多惨,一天没吃饭,被大妃关在侧宫里呢。”
宫女点头。“那是。”她也不想想这后宫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女人的天下?那正宫大妃可是玉福晋的亲姑姑。“如果玉福晋这胎是个哈哈济(男孩),卓玛福晋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太监拭汗的手一抖,瞥向宫女。
“说话还是留三分口德。玉福晋待咱奴才一向不薄。”
宫女红着脸,方要再辩,却见传话的殿官打头走了出来,一大串贵族朝臣接踵而出。管事太监见那殿官冷着脸瞅向自己,忙哈着腰走上前。
“传吧,大汗等着呢。”
殿官听完管事太监的细语,才“哼”了一声走进殿。漆红的镂花大门“嗝”一声合上,管事太监心焦地等着。直到一盏茶的光景,才见宫门又开。
汗王冷着脸,背手踏出门槛。方才的议事不甚畅快,他心里烦躁。
“摆驾去侧殿。”这后宫里除了大妃博尔济吉特的寝宫是正殿,其他侧妃处都只能叫“侧殿”。平时汗王也不说是去侧殿,只说是去某某处,他今天心情惫懒,只是简单张口,但身旁的奴才个个混得似人精,怎会不知他口中指的是玉福晋处?
走了颇长一段路,直到皇太极看到日落时,才到了目的地。
方至门槛,便听里面嚷嚷得不得了。他皱起眉,仔细去听。一股不甚太浓的血腥味以及热气扑面而来,他很熟悉血腥带来的沸腾,却不喜欢这其中夹杂的女子大叫。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福晋,福晋您坚持住!再死劲啊,用力——”
“儿子,我的儿子!”……
皇太极垂下眼,身后的奴才见他突然不动,想要向里面传话,却被他举起一掌阻止。
痛喊声一直传了很久,皇太极静立门外。里面明显忙成一团,连汗王的驾也没人注意来接。
突然歇斯底里的怒叫以及伴随着婴儿“呱呱”落地声自内殿传来,里面突然安静下来,半晌,一个宫女执着一个红布条走出,抬头见到皇太极,惊讶地差点说不出话。
“汗、汗王吉祥。”她细声地颤抖着,仿佛做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忽地又听产房传来叹气声,在这如此静的时刻听得分明。“又是个格格。”
皇太极淡淡地自她手里抽出红布条,只觉这样刺眼。他不言语地走到在门口的右边,按照女真人的老规矩,家中生男孩,便在大门左侧挂一个用杏树枝做的弓,如果生了女孩,在门口的右边挂一个红布条。
他将红布条系得很慢,很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又转身离开。
夕阳早已尽落,他走回到太和殿上,望着重重宫门外,又向前走出一个殿门,却发现后面是一个个又一个个的重重宫门……
突然心一惊,不再言语。
他从来没有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好,只是这如此大及多的后宫和妃嫔,竟无一人能解他!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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