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也常和吴克善哥哥玩秋千,那时候我站在上面,他就在下面推秋千,荡到高处时,可以看到草原上一座座漂亮的敖包和洁白的羊群,还可以闻到清风送来的草香……”
“那还等什么。”皇太极拉着她坐上去,从背后推动秋千。“皇上!奴才们来推就行了。”一旁的宫人欲上前,却被他瞪回去。他越推越高,终于到了最高处时,海兰珠放眼望去,看到了一片片的红墙绿瓦,金黄色调琉璃在灿阳下徐徐生辉,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不禁闭上眼。尽管盛京的景色不同熟悉的草原,但她更喜欢,只因为这里有他在……她紧紧攥着秋千绳,杏红色的长袍下摆荡漾在风中,像是一只欲飞的蝶,回过首,看到皇太极正抬头朝自己微笑,仿佛被那笑刺伤眼,连忙闭起了双眸,那夜豪格狰狞的容颜如噩梦般突然侵入脑海,怎么也摆脱不掉……她以为自己忘了,以为可以忘……可是,怎样也忘不掉!鼓起勇气再睁开,他还是在秋千下那样地朝自己宠溺地笑着。瑟瑟冬风刮在脸上突然刺骨的冷,只因为她的心这样的寂寞凄凉,秋千忽高忽低,他也忽近忽远……就像他们的爱情,每次她想牢牢抓住,却怎么也无法握紧?这红尘就如同汪洋,她苦苦摆渡,却似乎这样也到达不了彼岸。究竟哪一日才可以守得云开见日明,姻缘浮舟?“海兰珠,你究竟为什么总是一脸欲哭的样子?”皇太极皱眉拉下秋千上不断回首瞅着自己的女人,从那双眼中他只看到了心碎。海兰珠垂下头,欲要说什么时,只见一个侍卫奔过来便打了个千。“做什么这么莽莽撞撞?”皇太极劈头便侍卫骂了个狗血淋头。“回皇上,肃亲王他……”海兰珠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要裂开。肃亲王不正是豪格的封号?“他又怎么了?”“王爷正跪在清宁宫负荆请罪。”“请什么罪?”“王爷说——他杀了自己的福晋!”海兰珠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来不及回首瞧仔细身旁人的表情已被一把拉着往清宁宫方向去。
一路上心思百转,相触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有破碎的声音不知何处传来,这风呼啸的如此凄厉,仿佛在代替她呐喊一般——他要知道了!他要知道了!!皇太极显然是带着怒气而来的,然而方踏进清宁宫对着跪着一地的妃嫔阿哥,却突然收敛了脾气。没有任何人可以猜到他此刻想什么,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窥视一个帝王的内心深处。
豪格正跪在门边,远远看到皇太极的御驾时已经跪了下来。“皇阿玛!”眼睛却是直直瞅着海兰珠。哲哲示意海兰珠做到自己的位子,一溜儿的只见五宫都整齐排坐着。皇太极不愠不怒地瞪着跪在地上的豪格,开口道:“方儿个朕听到下人来报你杀了你的正福晋,可确有其事?”豪格磕着头,没有否认。“别以为今天当着你这些个儿额娘面,朕就会饶了你!我大清以仁德治天下,看来朕对你说的章法礼节你平日是都没有听进去?”豪格仍旧磕头。哲哲见皇太极面无表情,怕他真动了肝火难以收场,忙不迭圆场说:“皇上这是何必,皇长子这么做定是有他自己原因,不如先听听他如何说。”皇太极不予理会,极突然喝到:“豪格,抬起你的头!”豪格抬起头,却是直直盯着海兰珠看。众人也觉得不妥,纷纷又看向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海兰珠。
“你竟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太极也瞧见豪格的眼神不对,朝哲哲怒道:“你们都先下去!”
哲哲只好带头起身跪安告退,唯有海兰珠却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失神,突然不知有谁推了她一把,她便从椅子上跌到在地,海兰珠忙不迭回首,只见庄妃布木布泰正站在身后诡异地看着自己。
“姐姐,你没事吧?”庄妃很快地上前搀起海兰珠,然后疑问道:“看来还是姐姐你最担心肃亲王的安危,这也难怪,想来繼妃姐姐送葬那日你还曾住在肃亲王府,自是感情非凡。”
海兰珠抬起头,便瞧见皇太极正疑问地看着自己。“想来肃王爷福晋没了的那天,也正巧是送葬那夜的事。也许肃亲王是刚没了额娘所以多贪了几杯酒和福晋争吵了几句才坐下错事……”庄妃低头叹息。“事情是这样的么?”皇太极问向豪格。海兰珠终于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眼豪格。“事情不是这样的。”豪格静静道。“事实上,我——”“皇上!”海兰珠咬牙跪了下来,“肃亲王没有杀他的福晋!”皇太极冷笑。“没想到朕的宸妃会知道真相。那么你们就好好的给朕讲一讲,究竟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些什么!”
海兰珠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豪格不知何时紧紧攥住她的手,她一惊之下用力抽开。
豪格不顾一切地又握住,宽大的官服衣袖盖住了十指,她不敢去探究究竟皇太极有没有看到,她只觉得此刻仿佛身处阿鼻地狱一般的噩梦中,如果不摆脱豪格,她会失去全部,包括她最爱的人!
“肃亲王的福晋——是我杀的!”只觉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又粗重的呼吸传来,仔细探究下才蓦地发现那是她自己的!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鼓起勇气毫不不避讳他的视线。“我说,肃亲王的福晋是我杀的!”豪格一个茨楞拉下她硬挺的腰身,反驳道:“她说谎!”“皇上——”哲哲方要插口。“都住口!”皇太极瞪红了眼,指着海兰珠“把话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海兰珠咬着牙,灵光一现便应道:“是因为哈达那拉氏害得穆珠小产,而且三年前也害过我的孩子……所以我恨她。我…我本不想杀她,真的不想。可是她太可恨……”皇太极皱眉:“穆珠是谁?”豪格却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瞪着海兰珠,似是不敢相信又似心疼。哲哲回道:“那是肃亲王府上的庶福晋,去年从科尔沁归嫁来的。”“这似乎也情有可原,而且哈达那拉氏的母亲原就是犯了罪的——”哲哲见皇太极有些动摇,急道:“皇上!您不能总是这样一味偏袒哈日珠拉!无论如何她是杀了人的,汉人有句话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她不过是个嫔妃……”
“姑姑。”海兰珠意外地回过首,以只有哲哲才能看到的角度看着她,“您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么?”
哲哲被海兰珠这从未有过的阴冷表情吓住了一瞬,然而她毕竟是皇后,是六宫之首。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她转身朝着皇太极跪了下来。“皇上,哈日珠拉会变成今日这样种种犯上的失德之罪,都是因为我管教不言之过,还请皇上处罚。”
皇太极冷笑,左手食指紧紧扣着黄色掐丝珐琅扳指,指尖浮出微白的青紫色。“好、好。皇后这话反过来听,倒是怪我太宠关雎宫了么?”海兰珠淡淡瞅了眼皇太极,那惶惶然的表情中竟带着一丝冷漠。“恕臣妾直言,皇上从朝鲜凯旋归来的几日,除了关雎宫可曾还去过别处?”
“你是怪罪我对兰儿宠擅专房了?”“臣妾不敢。”“不敢?我看你们都敢得很!”皇太极额头青筋暴起,抓起手旁的茶碗便摔扣在地。“今日你们是都反了!”
却不成想那碗茶恰巧硬生生泼在了海兰珠身上!一阵热气升腾中,她楞是咬牙没有吱一声,只是泪水已经浸染了衣襟,那杏红色的长袍转眼成了大红色,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新婚那夜他抱着她,温柔为她穿鞋的情景。他握着她的脚,那么霸道的对她说:“海兰珠,你要记住。从今后,你只是我的!”
而此刻,已经被如此污浊了身心的她,还可以纯净地回应他笑容,告诉他,她还是他的么?
“皇太极!”她痛哭失声,伏在他的脚下泪流满面。“你究竟该要我怎样,究竟要我怎样?”
——除了爱你,我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皇太极只觉心也要撕碎了,他起身便给了哲哲一巴掌,大喝道:“都给我滚!”
豪格依旧跪在地上,死死瞪着眼前这片大红色,不肯眨眼。为什么你要顶罪!为什么你要这样的哭!为什么你依旧不肯看我一眼?如果我们就这样被他杀掉……呵,你怕是死也不肯这样陪我赴死的吧。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爱的这样卑微?却仍旧无法打动你?
“海兰珠!”只听一声惊恐地大喊,海兰珠软到在皇太极的怀里。御医随即被召入清宁宫,只待一阵耗人心神的沉默后,一句上禀的话如一块巨石,砸入了这本就不平静的后宫水潭。“皇上!宸妃娘娘有喜了!”荡起了阵阵翻天巨浪……
醒来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静静地在炕上躺了很久才回过神,肩上的烫伤疼的直咬牙,转首便看到他熟睡的模样。
那毫无防备的样子怎也无法与白日盛怒的他联系在一起,忽而觉得,他在与他永远都是个神秘。
他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暴戾,更可以很冷漠……海兰珠单手支起身,静静地将脸贴在他有节奏律动起伏的胸前,仔细地听他的心跳。
她记得草原初遇的那一年,他也曾这么做过,还痞痞地问她:“你的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不知为何泪便流了下来,鼻间有冷香浮动,麻醉着人的神经,大概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梦境才会这般的甜美。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对么?
出乎乌兰意料之外,海兰珠得知自己有孕后的情绪很平静。乌兰脸色却不太好。“格格,皇上出征的日子和……日子很近,能对得上么?”海兰珠只是轻轻按着自己腹部说:“这是皇上的……”乌兰不禁红了眼,偷偷抹泪什么也不敢再说。豪格“杀妻”的风波肆虐了一段时日,朝野上下对其风评一落千丈,然而自那日清宁宫后,皇太极很快的派发豪格去了征明前线,虽然什么话也不再说,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皇长”子在皇帝心中的位子。
豪格出征前几日一直私下托人往关雎宫送信儿,海兰珠只是沉默地一概拒之不理。
她开始少言寡语,无论皇太极百般讨好也无法笑,严重的时候会对着水晶帘子整天发呆。
妊娠的日子总是辛苦的,她不断地吐酸水,夜难入寐。哲哲等嫔妃看后都一致说这定是怀着个“哈哈济”。
尽管每日来“关雎宫”串门子巴结讨好的嫔妃无数,她还是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似乎除了盼着他每日下朝,便没了其他的乐趣。她消瘦的骇人,时常给人种冷清的感觉,就仿佛冬日雪地里静静绽放的寒梅,散发着独特的摄人幽香。
这一日按例八旗出猎,要巡猎三天。他临行前神秘兮兮地说要给她礼物。
送走了他后屁股还没等坐热,便听来报有人求见,本以为又是什么谄媚之人来访,哪知却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人。那是个穿着蓝底白袍缎子的蒙古袍子,梳着草原少女常梳的“辫子头”的女子,只有看到那脸掩不住的沧桑还有微微隆起的肚腹才暗示那只是个在旗的中年贵妇。“格格吉祥。”那贵妇按着蒙古礼节郑重行了见礼。乌兰看到那人的脸,先是一怔,很快便红了眼圈,忙不迭转首喜极而泣道:“格格,她是——”
海兰珠已经讶然地站起了身,反应过来时已经冲上前抱住了那人。“是齐兰!是齐兰吧!”来人正是多年不见的青梅竹马侍女齐兰。“格格。”那妇人也流着泪道。“您还记得我。”“齐兰!齐兰!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齐兰擦着泪笑道。“格格您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草原上第一的美人,齐兰一眼就认出您了。还有乌兰,好姐妹。”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做一团。好半晌冷静下来,三个人已经都成了“花脸猫”,彼此瞅着都不禁笑了出来。
齐兰这才慢慢道起这些年的故事,原来在天命十年的时候,她和鄂硕将军因为撞破葛尔泰杀死富察福晋而要被斩草除根,临危之际被鄂硕将军所救。两人才逃出生天,只是鄂硕将军因为没有完成四贝勒皇太极指派的任务带走兰格格,而惭愧不已,齐兰一巴掌掴醒了他,两人交谈间齐兰才知道鄂硕将军曾有个相爱却早逝的恋人长的与齐兰模样相同,而那人正是齐兰的双生姐姐。
情难自恃的两人还是各做分别,齐兰因为葛尔泰而无法再回察哈尔,于是在草原流浪时做了一个牧人的妻子,日子也曾平静安稳。只是战火燃烧的这样快,大金和察哈尔的战事使得她再次流亡,丈夫不幸死于流箭之下,她在重病绝望的时候,竟再次巧遇鄂硕将军,那时的他已经早不是什么将军,而是镶红旗下的一个小小都尉。经过这些年的种种分离,都已是看尽红尘纷扰,两人这才终对前尘往事释然一笑。
崇德元年,大清国建立。终于相守的两人才算喜结良缘,今年元月就有了喜孕,然而不久前皇帝找到了鄂硕,不仅提拔他的弟弟为御前走马,还特别允许她进宫。“格格,皇上做的这些,可都是为了您啊。”海兰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袖下的手紧紧地攥着齐兰,好似生怕她是幻影一般。
“齐兰,转眼已经十二年,这一切真的好似梦一场啊。”她感慨太多,到了最后只有这一句。
是啊,那梦里有相思的刻骨铭心;有生死的危难;也有岁月的沧桑;更有这千回百转的冥冥天意。
海兰珠感觉齐兰的手粗糙地很,不禁又气又心疼,心思流转间执起她的手将自己腕上的那只暖玉佛珠撸到她上,那是串精致,通体白嫩,中间流转着一条灵动的红线的佛珠。
“这是新婚时大哥礼亲王送给我的,如今我给你,只盼着这之后的日子里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能够平平安安,想起我的时候也全当是个念想。”齐兰没有推绝,她全心全意地祈求道:“格格,您心地还是这般的好。齐兰也盼着您能够顺利生下小阿哥。”
乌兰插口道,“格格,今晚一定要留住齐兰,待我做些科尔沁的家乡菜,咱们好好聚聚。”
齐兰也示意帮忙,却被乌兰一口推拒。“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瞎忙叨什么。”这一晚,是海兰珠进宫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关雎宫的每个人都没有见过笑得这样美,这样开心的娘娘。
海兰珠做了一个梦,她穿着年少的蒙古长襟袍子,系着红腰带,踩着长筒马靴。用金、银钱和五彩丝线绣成各种美丽的图案的辫套扎着头发。在一片片轻轻碧草间不断笑着奔跑,身后一个身影紧紧追随,偶然回首……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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