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俊道:“假如真的是这个情形,倒是怪不得人家了。”
莫桑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贵局不打算追究此事了?”
尤使沉吟片刻才道:“兄弟临行时,敝上一再吩咐,彼此同为武林一脉,而三白先生在武林中夙有侠名,他的传人也不会是万恶之徒,不必煎之太急,令江湖朋友对敝局误会,认为我们倚势压人,只要是陶宏死于公平决斗,敝局只好认了。”
莫桑道:“马总镖头倒是气度宽宏得很。”
尤俊一笑道:“百平兄的确是近年来江湖上一个难得的俊彦,所以他以后进的身份居上,各位前辈都对他上力支持。”
莫桑冷笑道:“敝兄弟以前对他太有失恭敬了,所以才得到大家的谅解,兄弟镖局的业务也无人问津,可能都是这原故吧。”
尤俊忙道:“哪里,哪里,这恐怕都是误会,百平兄对贤昆仲都是很恭敬的,现在想起来,那封柬帖,很可能是百平兄自己投的,只是来不及通知我们而已,他必然是感到以往对贤昆仲有失恭敬,才借这件事表示敬意,使大家对贤昆仲多注意一点,今后业务也会跟着好起来了。”
莫桑道:“可是这字迹不是他的呀。”
尤俊笑道:“百平兄自己的那笔字飞龙舞蛇,完全是武家的笔法,用来写帖子就有失敬意了,这很可能是他另央人写的,燕青既然明着要跟敝局过不去,心目中自然不会看重敝局,又何必冒百平兄之名下帖邀贤昆仲呢?”
莫桑道:“可是为什么不告诉各位呢?”
尤俊笑道:“他不愿让燕青知道他来了而增加对方的傲气,图为这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无须惊动总镖头前来解决,所以这次事件,百平兄责成小弟全权外理,三位老镖头只是随行监督而已,燕青究竟只是个无名新进而已,他柬邀贤昆仲,却必须亲自具名,以示敬意,我们看到帖子,不也是等于接到通知了吗?”
莫氏兄弟心中都很奇怪,这封柬帖实际上的确是燕青写的,劫镖之举,也是他们央请燕青干的,现在尤俊居然在自己头上拉,不知用意何在?
莫梓忍不住道:“贵局行事,的确有点令人莫测高深。”
莫桑也道:“贵上既然认为这是小事,不屑自己出面,却又要我们来作见证,这不是太瞧得起我们了?”
尤俊道:“莫大侠又误会了,对燕青,敞上不屑出面,甚至连三位老镖头也不正式交涉,责成兄弟主理,是表示敝局对此事的态度,然对贤昆仲,敝上亲自具名,就是敬意的表现,两下分开来的,由此可见敝上处事的细心,也更可见敝上对二位的推举。”
莫桑道:“在下仍然不明白敬在何处?”
尤俊知道:“兄弟说句不客气的话,隆武景泰两局,在金陵同业间的业务是比大家多一点,所以有很多生意敝局都转托别家代保,这原是同业间互助互惠之德,但贤昆仲性情耿介,敞上敬在心里,不敢用那种方法来冒渎二位,同时二位也不会接受,敝上一直耿耿于心,不知要如何才能对二位聊表心意,这次刚好有个机会可以为二位宣扬一下,敝上就利用上了,这个方式既不伤二位之廉,也可以表达敝上推举之意,不是两全其美吗?”
尤俊又道:“二位别以为这是小事,景泰之后,继以隆武。两局由敝上主持以后,五六年来,镖行天下,从没有出过一点岔子,这还是第一次呢,本来敝局可以私下了断,可是敝上宁可自己丢点面子,央请二位出面见证虽然不够隆重,但敝上的一片苦心微快,二位也可以体谅了。”
他如此婉转解释,居然头头是道,莫氏兄弟不得不佩服这年轻人确是有两下子,何况他们肚子里雪亮,这件事根本是自己弄出来的,假如再不领这份情,就显得自己是有鬼了。
劫镖以为泄忿,真要与人多势众的马家镖局作对,他们还是没这个胆子。
因此莫桑乐得收蓬道:“敝兄弟愚昧,没有体察到贵上赐顾盛情,实在太惭愧了,只有回到金陵再面表谢意。”
尤俊忙道:“哪里,哪里,回到金陵后,敝上应该对二位谢劳,同时也好向同业间宣扬二位调停之德。”
说到这儿,他一皱眉道:“只是这个浪子燕青现在还没有来,未免太令人遗憾了,万一他要是不出头,敝上这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话才说完,忽然有人接口道:“敝人早已恭候多时,但各位谈得正高兴,不便下来打扰,现在各位都商量定当了,敝人也可以下来了。”
众人闻声惊顾,却见燕青正舒坦地斜躺在屋梁上,屈起一腿,满脸都是奚落的笑意。
三个老的都感到脸上无光,对方就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仍一无所觉,这个脸就丢大了。
圣手灵猿陈亮以轻功单绝称着,一长身正待纵起,尤俊忙按住了他,低声道:“陈老,他比我们先来,老早就躲在梁上,我们不知道也不是甚么丢人的事,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
语毕抬头笑道:“阁下既然早来了,又何必故弄玄虚呢,倒叫我们等得心焦,不过这样也好,敝局对阁下的意思,阁下都听见了,免得多费一番唇舌,请下来谈谈。”
燕青飘身落地,尘地不惊,自顾坐在对面的空位上,先朝莫氏兄弟一拱手道:“后生未进,本来无意惊动武林先进,但马百平一番诚意,邀二位来作见证,燕青也谢谢了.”
莫桑只得装作不认识他道:“敞兄弟不过适逢其会,凑凑热闹而已,阁下是名家传人,隆武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是非曲直,敞兄弟也无由置啄,但既叨为见证,只可以保证一件事,就是今日的经过,敝兄弟必定据实以告天下武林同道。”
燕青笑笑道:“承情,承情,燕青所求也不过是如此。”
尤俊沉声道:“我们已经如约而来,阁下如何交代呢?”
燕青笑道:“银票带来了?”
尤俊道:“当然带来了,敝局的镖旗呢?”
燕青笑道:“在这里。”
说着抛出一张小纸卷,尤俊一怔道:“这是甚么意思?”
燕青道:“阁下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这是个副本,正本已经送到镇江府台衙门里,而且有收据为凭。”
尤俊愕然打开纸卷,触目先见的是一张盖着朱红官印的收执,上面写着:“贵局仁侠为怀,泽及灾黎,本府既感且敬,除行文上宪,请为奖旌,并将公告贵局义举,以彰仁德。”
他有点莫名其妙,又着另一张字条,大声念道:“闻江淮为患,两宁受灾者数以万计,敝局本人溺已溺之先贤遗训,特捐赠纹银十万两以为赈灾之用,希能抛砖引玉,启钧府治下之仁心善士,与悲天悯人之杯共襄善举,唯草民乃因路过,未曾携带现银,又恐耽误时日,故先呈上敝局镖旗一面,以为抵押,敬请钧府于库银内暂垫支付,速供赈灾之用,草民于三日内,定必遣专人呈上该数款项,赎回镖旗,祈乞赐准,此呈镇江府台陆大人草民金陵隆武镖局马百平拜”
他才念完,燕青就笑道:“隆武不愧为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我只以一面镖旗,那位府台大人不但立刻照会垫支、而且当场亲笔开了一张收据,现在恐怕连公告都贴出来了,可见得信用昭彰,名不虚传!”
尤俊等六个人都呆了。
燕青这一手的确玩得漂亮,这十万两银子除了乖乖照付之外,简直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半天后,林奇忍不住怒叫道:“你凭甚么替我们作主?”
燕青笑道:“刚才我听这位尤大侠说了,贵局的十万两银子已经打算拿出来了,我代你们做件好事,难道不好吗?”
尤俊道:“敝上虽然有意拿出这笔银子,但也要阁下有本事拿得走,阁下慷我人之慨,未免太心急了一点吧。”
燕青微笑道:“我不同意这句话,做好事的是马百平,我没有一点好处,还赔上精神跑跑腿,何谓慷他人之慨呢?”
尤俊道:“赈灾义举,敝局自己会做,无须阁下代劳。”
燕青道:“你们不认帐没关系,我可以再跑一趟,直承是我开玩笑,退还收据,把旗要回来。”
尤俊冷笑道:“那可能吗?银子已经发下去了!”
燕青道:“那也没甚么,你们可以否认,杀头凌迟我一人当,反正送旗取收据都是我自己去的,府台大人还认得我,不会硬赖到你们头上,何况马百平在金陵势通官府,镇江知府也不敢便吃到你们头上去。”
尤俊冷哼了一声道:“隆武镖局丢不起这个人,这件事我们认了,但是阁下可没有这么轻松,你得作个交代。”
燕青双臂一抱道:“怎么交代呢,旗子押在镇江府,我拿不回来了,杀了我也榨不出十万两银子来,你看着办吧。”
圣手灵猿陈亮厉声道:“你小子把命搁下来!”
凌空一指点出,指劲十分凌厉,遥隔三尺,燕青的胸前衣衫一扁,已经透了一个圆孔。
可是燕青的身子动都不动,倒是他坐的椅子背上发出扑的一响,落下一块大如手指的圆形木块。
座中诸人都大为震骇!圣手灵猿不但轻功无双,穿金指功尤为武林一绝,所向无敌。
然而燕青居然硬受了一指,而且还笑嘻嘻地站起来,摸着椅背上的那个小洞,口中喷喷地道:“前辈英风,果然名下无虚,这一指全凭内劲发出,锋及数尺之外,依然凝而不散,实在令人可佩,可敬。”
这一番话实足表现了他的内行,批评褒扬都极为得体,要是换了第二个人说出,受者必然风光无比,大感知己。
因为像这种内家指劲火候境界,很难有人达到,见识差的人,还说不出好在甚么地方。
燕青有如画龙点睛,把指劲所表达的境界全部拱托出来了,尤其是摸着椅背上跟指头一般大小的洞,还用手指试试大小,正有如伯乐之相千里马。
大凡内家指风,最难得的是一个凝字。
内劲分三重境界,由小而大谓之“劲”,一指发出,如果击碎了一块巨石,劲势虽够强了,却只是威尽而已。
第二重境界是由大而小,溶内力于一点,如单掌碎叠砖,由上碎到底是“劲”,只震碎夹在中间的一块则谓之“巧”,那已经难多了。
最难的,也是最高的一重境界才是:“凝”!
所谓“凝”,也就是到达了“返朴归真”、“天衣无缝”的境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发出时的面积多少,及物时仍然多少,就像陈亮的那一指,经四尺而达及椅背,着力处仍是指头大小的一个圆洞,就表示他已能将隔空指穴的内劲运用到收发的由心的程度,超越空间的限制了。
只是褒词出于燕青之口,却使陈亮的脸色十分难看,因为这一指是透过他的身体而及于椅背的。
陈亮的指劲是为了伤他而发,他不但安然无损,而且还把劲力原封不动地引到椅背上去,这无疑是表示了他的功力火候,远远地超出了陈亮。
而那一番褒扬也成了讽刺。
讽刺仅管讽刺,燕青却表示了他惊人的内劲修为,因此使得满座群豪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燕青却又笑笑道:“陈老千万别以为在言词中有何不敬之处,在下之所以能幸逃此一指之危,只是仗着先师的无相护身神功而已,但在下仅能避免身体不损而无法使衣物完整,仅仅是初步的皮毛而已,在下对陈老是敬佩得很,敬佩得很!”
他连说了两个“敬佩得很”,表示了他的诚意,陈亮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一点,干咳一声道:“老夫忘记阁下是三白先生的高挥了,三白先生的内力修为,已达空灵的境界,当然不是区区指力所能伤得了的,老夫这一指无异是水中捞月,徒自枉劳而已。”
语毕还打了个哈哈,盖过自己的困窘,但也表示他再也不会出手了。
他无意出手,青萍剑史剑如与八臂神裘梅风也就不想徒自取辱,因为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有多少底子。
陈亮一击无功,还好是没有丢人,如果像八卦金刀纪子平那样,被他制服了,就只好卷铺盖滚蛋了。
这些老人所以在隆武与景泰两家镖局里耽着,一则是为了受到那神秘莫测的天魔令、穿心镖的胁迫,主要的还是为了在镖局中的优厚待遇。
靠着多年的盛名,才换来了这个丰衣足食的后半生,他们不愿意轻易地付之一搏。
因为他们看得很远,天魔教到目前为止,这是个不公开的组织,而金陵只是一个分坛而已。
即使制倒了燕青,也没多大的好处,砸在燕青手里,除了抛却一世盛名,还连带敲碎了饭碗。
那是很不上算的事,何况他们只是屈于现势,并没有为天魔教卖命的打算。
这一个个都是老江湖,老得成了精。
正唯如此,他们才不计身后的批评,屈身辱志,窝在金陵分坛的两家镖局里养老。
当年既没有挺身一抗的勇气与风骨,此刻又何必逞强卖命来为一个不甘心加入的组织而邀忠呢?
他们存心把问题推给总坛去解决了。
三个老的不作进一步表示,尤俊也无可奈何。
干笑一声道:“阁下好功夫,看来已尽得令师真传了。”
燕青淡淡地道:“好说!好说!在武学上,在下不过只得先师十之一二,但先师耿介之性,却能做到十之五六,一毫不苟取,在下是做得到的,所以前几天江宁道上,在下只取了贵高一面镖旗,而十万两银子,也用贵局的名义做了一番善举,难得有莫氏双杰在此为见证,而又承他们力保将真相告诸武林,谅来不会损及先师清名,在下告辞了。”
语毕起身一揖,回头就走。
尤俊忙道:“阁下就这么走了?”
燕青淡淡地道:“敝人倒想在这儿陪各位聊聊,但各位都没工夫,因为贵局与镇江府台所许的时限是今天午时,刻下午时将过,兄台还是赶紧去把镖旗赎回来,免得陆府台担心,人家看在贵局的金字招牌上,才放心地垫发库银,可不能使人为难,陆大人是个清官,也很有魄力,换了第二个人,未必就会这么轻易相信这一面镖旗能值十万两银子。”
尤俊征了一怔才道:“阁下做得这么漂亮,当然不会跟我们为难吧?我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