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大奇,叹道:“原来这女贼身手如此高明。”
三人伤得极重,血流满地,那姓雪的女贼瞧得无动于衷,银铃般的笑道:“再不走,每人腿上再射一箭。”说着取出小弓,作势欲射,僧、道、俗吓得伤口也不敢包了,落荒而逃。
那女贼咯咯直笑,好不得意,笑累了,慢慢转过身。
亚马再一次与她朝面,只见她瓜子脸蛋,一双大大的眼睛带着诡谲刁钻的味道,但一眨一眨的,却又可爱之极。
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惜是贼,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贼,亚马叹口气,摇了摇头走开。
突听那女贼唤道:“喂,你过来!”
亚马只好回头问:“姑娘叫我么?”
那女贼道:“路上过往行面,个个都跑得一干二净了,只你一人在,不是叫你叫谁?”
亚马皱着眉,不大高兴的道:“姑娘叫我有甚么事?”
那女贼道:“别又摇头、又叹气、又不高兴的,姑娘杀的都是坏人,替世间除害,你应该高兴才是……来,你胆子蛮大的,帮我把尸体抬下车。”
亚马摇头道:“姑娘杀的人,请姑娘自个抬,我可没兴趣。”
那女贼道:“我拾不动嘛,帮帮忙好不好?”
亚马自然不相信她抬不动,但她的娇态不由令亚马心软,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帮你抬就是!”
亚马慢吞吞地爬上车,装作有气无力,将尸体一具具抬下。
他见十二具尸体都是心窝上中了一箭而毙命,不禁暗佩那姑娘放箭的准头。
好不容易抬完,那姑娘掏出一锭银子给亚马道:“看你怪可怜的,一定好几天没吃饭了,拿去吃几餐大菜补补……”
亚马接过,却道:“这是我抬死尸的工资,别用施舍的口气给我。”
那姑娘笑道:“你会不会赶车啊?”
亚马一怔道:“姑娘要请我做车夫么?”
那姑娘颔首笑道:“我的车夫被他们杀了……你要是愿意将就,工资从优!”
亚马眨眨眼道:“从优是多少?”
那姑娘道:“每天一两银子。”
亚马啧啧道:“姑娘好阔气,一天一两银子请位车夫……但我却嫌少了点。”
那姑娘道:“怎么还嫌少?要知道一般车夫,三天也赚不到一两银子,而且车子、马匹还是他们自己的。”
亚马道:“做姑娘的车夫要随时准备卖命,一两银子自然就嫌少了,你要请我,非五两一天不干。”
那姑娘有气,道:“我看你穷疯了!”
亚马道:“请就请,不请拉倒!”
突于此时,北京方向官道口,尘头大起。
那姑娘惊道:“不好,官兵和护院的高手追来了!”
亚马故意迈开步子离去。
那姑娘急道:“喂,回来,五两就五两!”
亚马摇头道:“现在涨价了,一天十两。”
那姑娘怒道:“没见过你这种穷敲竹杠的人!”
亚马道:“姑娘的话难听了,要逃命,一天十两银子还划不来么?”
那姑娘见追兵渐近,咬牙道:“十两就十两!”
亚马跳上座车,拉了半天,车子老不动。
那姑娘急得在车厢内跺脚道:“怎么了?”
亚马道:“车子不动。”
那姑娘怒道:“你根本不会赶车嘛!”
亚马道:“我也没说我会赶车,只问你是不是请我做车夫,请我,我就做做看。”
那姑娘见追兵面貌都能看清了,怕有数百之众,吓得脸色苍白,正要弃车奔逃,陡然车子飞驰,那姑娘不料有此突变,一个没站稳“咕咚”一声,仰面一摔,摔得还真结实。
亚马的确不会赶车,连刹车在甚么地方都不晓得?原先那车夫陡见强人拦道,刹了车后被射死,等亚马坐上车,他不知打开刹车,自然赶不动车子!
幸好给他瞎摸中了,车子一能动,直在扬蹄欲奔的马儿立时飞奔,那上来站在车厢内的雪姑娘,焉不仰面摔倒?
所幸没有摔出马车外,那姓雪的姑娘揉了揉摔痛的地方,她盼亚马车子驾快点,倒没埋怨甚么,那一摔只有自认倒霉,碰到了神经病。
亚马御车术实在差劲,只见那辆金色马车快到够快了,只是一会儿向东一会向西,根本走不直,后面看来,只当拖车的马儿疯了呢。
车里的雪姑娘暗暗摇头,心想这样的驾驭法,我那四匹拖车的马儿脚程再快,也会被追兵赶上啊!
果然不久,追兵愈来愈近了,喝叱声都可听得清楚。
到这地步亚马仍不争气,车子蟹行向前跑,还好总没冲进两边的田里去,否则不来个人仰车翻才怪呢。
终于教追兵追上了,但人家叫他停车,他偏不停,倒不是在作最后挣扎,而是要停,却停不了。
两名马上功夫精湛的护院高手,各从坐骑上跃到前排两匹拖车的马儿上,他两人一带笼头,将马车静止下来。
跟着百来匹马将金色马车四面团团围住,马上乘客或北京隶属九门提督府的官兵、捕快,或王侯爷家的护院高手。
一名捕快头子抖动着一杆雪亮的铁尺,恶狠狠道:“兀那汉子,你逃甚么?”
亚马道:“逃?没,没有啊……”
那捕快头子平常狐假虎威惯了,不把人命当回事,喝道:“你还不承认!”
铁尺照准亚马胸前抽去,亚马大叫一声,从车座上翻下,那样子像是怕得坐不稳,而从车座上跌下来,其实他乃故作惊慌状,却正好让开抽来的铁尺。
那捕快头子毫无所觉,只当亚马怕得紧,他威风出足,哈哈一笑,道:“窝囊废,那飞贼呢?”
亚马道:“飞贼?怪了,你是吃公门饭的,反问起我这赶车的,岂不是笑话?”
那捕快头子起先一愣,随即大怒,喝声:“刁民!”
一扬铁尺,正要再抽,一名秃顶红面老者唤道:“王头儿!”
那王姓捕快头子对那秃头老者不敢怠慢,收手问道:“单老师有何吩咐?”
那单姓秃顶老者是五家失宝中一家王爷的护院总管,乃点苍高手,内外功都有很深的造诣,尤精剑法,是五家失宝武功最高的一名护院总管。
他说道:“让小老儿问他一问。”
王头儿躬身道:“单老师尽管问!”
单姓老者见那车子窗门紧闭,微微一笑,道:“这位老弟,请问你车上载的何人?”
亚马报以笑容道:“回您老!小的车上没有人。”
那车子门窗上的帷幔,虽被僧道俗的弟子扯去,但木质门窗未毁,已被车里的雪姑娘关得死死的。
单姓老者眉头轻皱道:“真的没人?”
亚马仍是一脸笑容道:“你老不信,尽管搜。”
单姓老者朝那车子望了望,摇头道:“这倒不必了,我相信老弟不是说谎的人。”
那王头儿大不以为然,心道:“这单老儿武功虽高,到底没办过案,竟随便相信赶车说的话了!”
他有心搜搜,但又不敢违逆那单姓老者的意思。
亚马抱拳道:“要是没有其他事,小的告辞了。”
单姓老者道:“小老儿尚有一话请问,刚才道上十余具尸是谁杀的?这,你老弟总该知道吧?”
亚马点头道:“刚才可差点把小的吓死了,你们追来,小的只当又是一批强人,没命的逃,只因吓得手脚发软,所以车子驾得歪歪曲曲,想来几位大老爷都看得清楚。”
一名侯爷的护院总管性子较暴躁,喝问:“谁叫你罗嗦,快说道上十余具尸体,是不是一位女贼杀的?”
那李有成一鞭子抽在厚有数寸的车座一角,威吓亚马道:“快说,快说!”
亚马安坐不动,像是傻得不知李有成那一鞭的厉害,笑说:“这位大爷稍安毋躁,要听经过,还请静心,容小的仔细道来。”
李有成大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他恨不得一鞭子抽死亚马,却被单元海阻止,劝道:“有成弟,这位老弟说得也对,静下心来听他说吧。”
单元海武功最高,显然是五人中的首领。
一旁狂傲的郑金针自昨晚以来,威风尽丧,只因联合来追回失宝,倒是保持缄默,不作一声。
何光临、陈炎木就是停下马车的两人,此时仍挽住马车笼头,静观其变,他二人十分信服单元海,深深认为此人老谋深算,一切主张都有他的用意。
李有成也知道急无济于事,点了点头,但还是催了一声:“快说!”
亚马道:“小的早上一人离开北京……”
单元海道:“这么说从早上出城你便驾的是辆空车?”
亚马笑了笑,没说是,接着又道:“小的一个人出城来到这里……”
王进亿截口道:“你说谎,你车上还载着一位女乘客,快说是谁?”
亚马笑道:“我说谎,就跟你姓王,如何?”
王进亿又是一愣,这一来,他没话说了。
亚马就接着道:“一到这里,只见十几名强人拦道,说甚么车上有宝贝,拦下车不说,跟着你一箭,我一铲,将这辆马车射得乱七八糟,好像这么一来就能射出车中的‘宝贝’似的。”
他将“宝贝”两字说得很重,车里雪姑娘听来,知道他将自己比作情人的“宝贝”了,气得贝齿暗咬。
只有情人才会称呼“宝贝”这车夫是甚么意思?
亚马又道:“就在这时来了一位手持小弓的女侠‘飕飕’几箭,射死了一大堆人,只剩三位强盗头子没射中心窝要害……”
李有成喝道:“后来呢?快说!”
亚马慢吞吞道:“后来嘛,三位强盗头子自知厉害,就逃了。”
李有成怒目道:“我问你后来那女贼呢?”
亚马故意改正道:“你说那女侠是不是?”
单元海怕李有成跟亚马争执起来,抢道:“不错,后来那女侠怎么了?”
亚马双手一摊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小的只顾得赶车逃命,那有工夫注意她的下落?我说各位爷们,可以让小的走了吧?”
单元海点了点头,王进亿见他点头可慌了,忙道:“走?那有这么便当,道上死了十几人,你非得跟咱们上衙门去,让提督大人问明白不可!”
单元海见笑道:“王头儿,咱们不能冤枉好人,耽误良民的行程,他车子被强盗打坏,不该再找他麻烦,是不是?”
王进亿道:“他是好人?他还是良民?单老师,您老不知……”
单元海摆手道:“好了,不必多说,你放他一马,咱们都会记着你的好处,何况道上十余名尸首,想来都是有底案的大盗,才敢光天化日下公然在北京城外打劫,你将尸首带回去不也奇功一件?”
王进亿笑道:“单老师说的是。”心中却想:“敢情五家王侯爷齐都失了重宝,怕我侦查出来,既然你们都是爱面子的成名英雄,也罢,就卖你们的情。装装迷糊,不错,僧、道、俗的徒弟、帮手皆是有底案的大盗,平常不敢抓他们,现在将他们死尸带回去,可真是奇功一件!”
他想到平空得着奇功,打心底笑了出来,只是不明白单、郑等人将马车放了,以后再到哪里抓盗宝的飞贼?
他倒不在乎将来抓飞贼的责任落到自己身上,最后万不得已,拆穿今日之事,推说五家护院总管逼自己将飞贼放了。
单元海一使眼色道:“何老弟、陈老弟,你二位让他走吧!”
何、陈放开笼头,跃回坐骑上,毫无异议。
郑金针冷眼旁观,他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单元海放亚马的用意,怕李有成不明白,笑道:“老李,别愁,回了城再说。”
李有成脑筋虽直,见四人毫无多言,想来已有追回失宝的办法,当下不再多说话。
只见亚马笨手笨脚的拉动马车笼头,一会儿马车快驰而去,但见那车子快驰中走得仍是蟹行。
单元海暗暗冷笑道:“到现在你还装甚么?”
他只当亚马故意装着余悸犹存,所以把车子驾的歪歪曲曲,却不知亚马今日头次驾驶马车,根本不能将马车驾得平稳。
离开北京,车过丰台、大兴两镇,车里的雪姑娘打开前窗,探出头来,笑道:“瞧你这种驾驶法,倒贴银子客人也不敢坐……但你刚才面临强敌,唱做俱佳,一天花十两银子请你倒值得。”
这时亚马慢慢摸通御车之术,车子还算平稳,雪姑娘向他搭讪,他没有理会,只是聚精会神的驾着车。
雪姑娘道:“我问你,你为甚么称我女侠?”
敢情就因为这样,使雪姑娘对他产生好感,忘了他曾有意将自己比做“宝贝”了。
亚马道:“姑娘杀的都是坏人,杀坏人的当然是女侠,不是女贼……”
雪姑娘又道:“别装了,你明明知道姑娘是盗宝贼,为甚么还要救我?”
亚马这才分神回道:“不救姑娘成吗?我若出卖你,你在背后抽冷子射我一箭,我就甭想活命了。”
雪姑娘很不满意亚马的回答,她心知亚马并不是怕自己射死他,才极力掩护自己,只因他不用出卖,就能让自己被五名护院总管搜去,而靠他“实则虚之”的应付法,单元海中计不搜车,才度过难关。
雪姑娘嗔道:“别说鬼话,我干么射你啊?我可不是随便乱杀平常百姓的女魔,我知道你救我的目的,必想那一天十两酬金,倘若我被搜去,你再到哪里去找一天十两银子的好差事,对不呢?”
亚马大笑道:“对,对,完全正确,一天十两,半个子也不能少!”
雪姑娘低声骂道:“财迷心窍!”
亚马开心笑着:“一天十两,一月三百两,半年一千八百两,干个半年,我赵二愣子就可到北京城里,娶房白白嫩嫩的媳妇了。”
雪姑娘道:“原来你叫赵二愣子……”又嗤笑道:“你在作梦!”
亚马道:“作梦?怎么?姑娘答应的一天十两银子想赖么?”
雪姑娘道:“赖倒不会赖,一天十两银子太贵了,我不能长久雇你,顶多一个月。”
亚马叹道:“一个月三百两银子……娶房乡下粗媳妇也尽够了。”
雪姑娘道:“赵二愣子,你倒顶能满足的!”
亚马叹道:“能满足才是一个幸福的人,世人往往不能够满足,结果爬得高摔得重,回到现实,昔日的情景已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