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到黄河源上看看去,”东方明珠看来早计划好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水就日夜不休的,流得没有个尽头?”
燕无双又没想到她的计划原来是这样,思忖了一会:“黄河源上就是雪山,
千里之内罕有人烟的,而且还有些在中原武林混不下去的魔头出没,你一个女孩
子家,又没有武功——奇怪!你怎么会没有武功的呢?”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就这脾性儿,人家越要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愿
意干。不愿意干又要受罚,只好变个花样,把武功练得颠三倒四走火入魔,”东
方明珠想着这事就是一乐:“这样一来二去,家里人看着我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也就没人再要我练了。原本想着在我们家练武也是白搭,好多姐妹们练是练了,
还不都是一辈子也用不上?毕竟多咱都没人敢惹我们了。殊不知现在真正用得上
了,却又不会,连路上遇着强盗,都得抬着你的招牌唬人,真是后悔莫及呀。”
“遇强盗了?”燕无双讪讪地。
“是呀。我一见那架势,心里一怵,赶紧就把你给祭出来。怎么着,上个月
我还跟你们家老大在醉仙楼喝酒呢,你们倒抢到我头上来了?”东方明珠说着就
又笑了:“他们算一算那时间,你刚好是在徐州,于是就有眼不识泰山地骂了自
己一阵,本来还要请我到山寨去喝酒,被我拒绝了。”
燕无双哈哈一笑。他的眼睛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复原,基本可以见人,两个人
整理整理,也就出门去了。因为一个要去黄河源头,一个要回秦岭大寨,从徐州
出发,前面还有很多路要同行,燕无双不用说,心里头自然是高兴的。就是东方
明珠,走了一段单人独骑的路,不再受人管头管脚,自由是自由,到底还是有些
孤零。现在多了个燕无双,此人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着去管教她,所以自由
一样也没失去,整日价又可以听到些家里人很少提起的江湖笑话武林趣事之类,
何乐而不为?
但是燕无双虽然一路上说着笑话,心底下可一时半刻也没忘了先前那“莫非、
莫非”没有“莫非”下去的至关要紧的问题。说着说着,说到曾经有几个高手在
醉仙楼群殴,这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昨天晚上怎么那么巧呵,你也
去了醉仙楼?”
东方明珠何等聪明人物,见他绕这个大弯子,只是为了问这句话,止不住好
笑起来,啐道:“我那么巧到了醉仙楼,当然就是为了找你。因为我不想嫁情四
哥了,想嫁你——美得你来!”
燕无双没成想企图一把就被识破,只好讪讪而笑。
“说给你听呢,也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其实倒是喜欢情四哥的。我只不过是
不喜欢嫁过去的这种方式,好象我是一件东西,也不问我一声,直接从东方家挪
到南宫家,这就完啦?”东方明珠收了笑容,变得有些郁闷起来:“可是话说回
来,这一次再怎么出格,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飘着,青海回来,还不是得回过头
去乖乖做人家小媳妇儿?哼,这就叫做人生!”
说到人生,大家的人生经验再怎么不同,有一种感受总是共通的,大凡说起
来就是,怎一个无奈了得!就百无禁忌如黑道老大燕无双,也不免要想到吴正道
之死。吴正道之死,按照欧素贞的说法,毫无疑问是死有余辜,她为夫也为自己
报仇,哪一点错了?甚至就站到秦千龙的立场,也不能说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在
为最心爱的女人报仇与绿林道的义气两者之间,到底孰轻孰重?虽然如此,燕无
双作为代吴正道出头的北绿林魁首,还是得有自己的处断,无论如何不能不把这
两具绝情寡义的尸体抛下山去喂狗,以儆效尤。哼,这就是人生!
说话间天色又晚了,两人寻到一家客店住下,开了两间相邻的房。吃过晚饭,
到了休息时间,燕无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哪里睡得着?伸手摸摸板壁,与
东方明珠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寸距离。昨晚大醉昏沉也还罢了,今晚佳人近在咫
尺,未免让人心潮澎湃。自然,也只是空澎湃澎湃,人家可早说过了,是喜欢那
“情四哥”的。
勉强又挨了半晌,只捂出一身的臭汗。那边东方明珠似乎也睡不着,希希索
索地不断有动静传来。隔了一会,隔壁吱呀一响,想来是她起身把窗户推开了。
燕无双听听半天再没动静,估计着她是在窗口趁凉,也就起身把窗户推开。探头
往边上一看,东方明珠趴在窗台上,可不是正托着腮帮子发愣么。
“睡不着?”燕无双问。
“嗯,我是在想,家里恐怕在找我呢。你呢,怎么也睡不着?”
“太热,”燕无双随便找了个理由:“要不,我明天送你回去?”
“我才不回去呢,没得让他们笑话,”东方明珠突然振作起来,站直身子撑
着窗台,朝夜空长长吐一口气:“我坚决不回去!”
“那么,你写封信道平安,明天我着人送去也行?”
“这办法我早想过啦,”东方明珠摇头道:“现在好就好在他们还不知道我
在什么地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呢。这一封信要是过去,我们家支支属属这大家
业,还不就顺藤摸瓜的来了?只怕还不到半天功夫,就得把我给拎了回去。”
“那就不想这个了,明天我们到河上坐船玩去?”既然困难没法解决,燕无
双也就换一种逗她开心的办法。
东方明珠一听这话,果然高兴起来:“那我可要自己划!从前家里莲子熟的
时候,我们也自己划船去采的,在荷叶里穿来穿去,谁也看不见谁,可好玩了。
现在荷花也快开了吧?只是这一次可赶不上了。”
“赶不上也没什么,不就是划船么?明天我就找一只船——”燕无双话还没
说完,就见东方明珠那一边隔壁的窗户突地掀开,一个人头探出来叫道:“这深
更半夜的你们嚷什么嚷,吵得老子都睡不着觉!”叫完了,头又缩回去,为了更
深切地表达愤怒之情,狠着劲儿关上窗户,梆地就是一声巨响。
燕无双大怒,顿时就想过去把这人从窗子里揪出来一顿痛揍。正要动手,月
光底下忽然看见东方明珠的表情,冲着自己贼兮兮地直吐舌头,一副小孩子做错
了事的眉眼,心中忽然一动——也许她们家不是这么着对付这类事件的?冷静下
来再一想,何尝不是呢?那风流第一格调无双的南宫情固然没见过,北宫夏倒是
会过的,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公子哥儿,好象不大能够想象他会于半夜里跳出来
揪住一个陌生人饱以老拳?
这么一想别说怒气,连底气都有些不足了,也就老老实实地在窗口边呆住。
“明天”,哪料这才一张嘴,那边东方明珠就“嘘”的一声。“我是说,”燕无
双还没留意,继续往下说,又才只说了三个字,就见东方明珠双手齐举,在窗口
边一阵乱摇。见这情形,燕无双也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哽在喉咙管里好
不难受。心里面自然少不了要把那隔壁客人一阵乱骂:我靠,你龟儿子的睡眠就
那么重要?
这下两个人都不能说话了,刚刚挑起来的兴奋情绪又平伏不下去,没法立刻
就回去睡觉,只好呆在窗口边大眼瞪小眼。这样在月色中瞪了一会,东方明珠也
不打个招呼,突然缩回头去。燕无双还期望着她能再伸出头来,等了一会没有动
静,只得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燕无双起了个绝早,跑到河边去找船。找到了,兴冲冲回客店去叫东
方明珠。走到她门前,见那门上赫然挂的却是把锁。连忙找小二一问,却是已经
结帐走人了。燕无双哪里相信,跑到马房一看,那昨晚还跟他的黄骠马在一起的
枣红马可不是没了嘛!难道是她家人已经找来了?可她明明又是一个人走的呀!
燕无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一急,热汗冷汗一起往外直冒,赶忙问清了
方向,也顾不上套鞍骑马,施展轻功就直追出去。东方明珠走了也还不久,他顺
着官道这样风一阵急追,两盏茶功夫过去,前面已经依稀看见了枣红马奔驰的身
影。
“喂!”燕无双用足中气大喊一声。本来估计着前面人听到这声喊,至少会
慢下来,岂料东方明珠双腿一夹,那马跑得更快了。没奈何,他也只得足下发力,
往前使劲冲刺。冲到前面,怕惊了枣红马,只轻轻揽住那飘起来的马尾,借力树
叶一样飘落东方明珠鞍后。刚落下,手绕到她身前,微微兜住马缰,那马才渐渐
放慢了速度。
“到底出了什么事?”等马停下来,燕无双还怕她走了,牢牢捉着缰绳。正
等着东方明珠回答,那捉缰绳的手背上忽然一烫,好象有什么东西打落下来。燕
无双一惊,拿着缰绳就从马上跳下来,绕到前面去看她。
东方明珠果然是在哭,眼睫毛上挂着泪花,看见他,泪水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都无声无息渗到马鬃里面。“到底怎么了,我这才刚走了一会儿?”燕无双又是
迷惑,又是心痛。
“你自己回山寨吧,我不去河源了。”半晌,东方明珠轻声说。
“想家了?”
“我是怕再跟着你这样走下去,我就会不愿意嫁给情四哥了。”东方明珠微
微一笑,眼泪轻盈盈地随风飘落。
燕无双抓着缰绳的手指顿时硬了起来。东方明珠轻轻一抖缰,把绳子从他手
中抖出来,自顾自又催马走了。燕无双全身差不多都麻了,看见枣红马的马尾又
线一样飘扬起来,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又去追。
“不愿意嫁他,那就嫁我好了!”一口气追到,这一次还来不及跳上去,就
在底下大喊道。
“嫁给你做强盗婆子?”东方明珠也在马上大喊。
“我金盆洗手还不行吗?”燕无双又复大喊。
一句金盆洗手说得容易,燕无双可不是独行客,北五省的绿林那儿先就过不
了关。那一盆金盆清水端上来之后,聚义堂上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黑得象暴风
雨之前的天色。
燕无双看着这阵势,知道有一场好戏要演。他是多少年江湖滚打过来的,都
没见在乎过什么,如今都要退出江湖了,更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
“怎么?大家都不愿意我找到黑道上最好的归宿?”
“大哥你还年轻着呢!”彭天礼叫道:“你若是五十朝上只求归宿的人,兄
弟们也都不会拦你!”
“我是未老先衰,”燕无双似玩笑又非玩笑地说了一句,往全场上扫一眼,
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打青凤寨的事情过后,就一直心灰得很。干我们这一行
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也就罢了,怕的就是吃一半还留一半。那留下的那一半整天
白日淹在血污里透不过气,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句话,杀人放火淫人妻女流
人眼泪,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不下去了。”
“我看不是这种日子大哥过不下去,”伏牛山天心寨寨主钱起立冷然道:
“是有人在步秦千龙的后尘。”
“或者吧,”燕无双朝那边看看,淡淡道:“那又怎么样?我步得高兴,就
算是死也死得快活,不比有些人从头至尾只知道去喝别人的血。”
“就是从头至尾喝别人的血,也比喝饱了血再宣布不该喝血要强!”钱起立
冷笑道:“就算是金盆洗手,你以为就洗得掉你那一身血污?洗得回被吃掉的半
个良心?能洗得你脱胎换骨,花前月下从此心安理得?大家本来就是命苦的人,
跟人家膏梁子弟比什么良心清白两手干净?既走上了这条道,早就是万劫不复,
居然还有人晕了头,幼稚到以为只要金盆洗手就可以洗出一片海阔天空新天新地?”
“我就是幼稚了,那又怎么样?”燕无双终于大怒起来:“我这张脸老了三
十多年,早老得腻歪了。如今就是想幼稚幼稚,那又怎么样?难不成还不准?”
绿林道里坐第二把交椅的周万年看看形势不对,急忙转寰:“钱兄弟当然不
是这个意思。大家主要还是考虑到大哥你这一金盆洗手,那姑娘到底是不是就能
娶到?要是能娶到也就罢了,弟兄们自然也不好阻挠大哥娶媳妇。可要还是娶不
到,那世家门坎太高,一样还是看你不顺眼,又何苦这么着急着早早地洗了手,
搞得一切事情无可挽回?”
“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燕无双只觉得一万个话不投机:“我娶老婆,
固然是要金盆洗手,可就是不娶,一样不还是要洗手?难不成我为了老婆可以做
的事,为了自己,倒做不得?”
“大哥为了什么洗手,我们管不着,”钱起立这一回说得更冷静了:“就只
是这一洗手,大伙儿可都要附带着成为世家刀下的一块肥肉了。”
这话说得不假。自古黑白不两立,如今世家既领袖武林,自然看着绿林界眉
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就说南绿林吧,一向比不得北绿林有组织有规模,偏
世家的势力大半又在东南,正撄其锋,早被收服过去了,而今只能够收些许卖路
钱维持个生计,还得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绿林味道早是往事如烟。而北绿林之所
以还能横行到今,一半倒是靠了燕无双响当当的牌子撑着。如今这再一洗手,世
家的拳头可不是就要伸过来了么?
“既然要洗手,谁是谁的肉,那也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燕无双话说得很
绝,完了又再补充一句:“其实说一句真心话,就真成了南绿林,那也没什么不
好的。”
这话一出,群雄顿时轰轰然有些骚动。原本想着他只不过是重色轻友,哪里
想到简直就是这样一副卖友求荣的德行?
燕无双见这情形,知道今日左右是说不拢了,既然不能好合好散,也就不再
理会,径自伸手往金盆里去捞水。
手还没沾到水,一物半空中呼啸而来,夺的一声插在金盆上,却是一把飞刀。
那金盆表面上镀着金,里面却是银的,给这一击击穿了个洞,盆里面的水就顺着
刀身往外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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