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盆表面上镀着金,里面却是银的,给这一击击穿了个洞,盆里面的水就顺着
刀身往外渗。这个举动显然提醒了大家,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暗器都直奔金盆而来,
铁莲子、铁藜蒺、金钱镖、丧门钉、飞梭、袖箭、金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漫天
风雨会金盆,顿时就把这前一晌还金光闪闪漂漂亮亮的玩意儿打了个稀巴烂。
燕无双手停在金盆上面,半晌也没个言语。一刹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
上,分明在等待着,可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转机,决裂,亦或其他?一片寂
静中就见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只是很轻很淡的一笑:“打烂金盆,便洗不得手了
么?姓燕的说到做到,今日便与诸位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大家好自为之!”手
掌往下一挥,一片袍角早割落下来,手指再往前一推,那布片飘飘扬扬地直飞到
众人面前。
“好一条汉子!”万籁俱寂中,屋外突然有人喝彩。
“是哪一位英雄?”燕无双一声断喝,早扑出窗口。窗外人影一晃,竟是身
法奇速,一路往山下去了。燕无双窝了股无名火,自后紧追不舍。这一奔跑起来,
两个都是超一流的轻功,刹时间就把身后一涌而出的绿林群雄给甩得不见了影子。
一片贯耳风声中,前面人转过山脚,忽地止步。
“燕兄别来无恙?”北宫夏笑吟吟地转过身来。
燕无双哼一声,情知他这一来,便是带来世家那边的消息,道:“什么事?”
北宫夏敛了笑容:“玉七哥要跟你决斗,时间地点都你定吧。一战定输赢,
一战定生死,燕寨主若赢了,对于珠妹的事,七哥自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依
在下看来,燕寨主还是努力挑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好埋骨葬身。”
也难怪北宫夏说得这么嚣张,他嘴里的这个玉七哥,自然便是东方明珠的哥
哥东方明玉了。四大世家以东方世家为首,而东方明玉又是东方世家的第一高手,
那名声、武功自然也是不必说了。比起东方明珠的未婚夫婿世家中排名第二的南
宫情来,由他出场,那么与燕无双这一战的胜算,必然是又要提高了。
燕无双只哼一声,便约了东方明玉于半个月之后在黄山飞来峰决战。黄山乃
四大世家最西边一家西门世家的势力范围,由此也让人见得他燕无双并不稀罕占
这个便宜。
决斗那一天,燕无双准点而去,远远便见飞来石上已经高高站了一个颀长人
影,仿佛在看前面的苍茫云海,凝思未动,只有山风刚劲,把他的一袭白衣吹得
起起落落,飘飘然竟有几分高蹈世外的神仙态度。可能是听到燕无双踏石而上的
风声,他扭转头,脸上那表情衬着茫茫云海,汪汪然静如万顷之波,竟没有一点
决斗之前的慷慨气息。
“燕兄真选得好地方呀,”东方明玉朝燕无双一阵凝视:“借这石上方寸,
退足以拘束杀气;而对着浩瀚云海,又不由不让人凡尘看破恶念冰消。这般布置,
玉七真是佩服得很。”
“不敢,”燕无双微微一笑:“燕某一生与人争斗,不曾吃亏,这次更是事
关重大,焉敢大意?也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半斤八两的局面。只是意思虽是这个意
思,既已被七公子看破,料来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只怕人力不足以对抗自然,”东方明玉淡淡说道:“说到棒打鸳鸯两头散,
我可也不是惯做这事的。其实象燕兄这样能粗能细的人物,当今天下,已经是罕
有其匹了,难怪舍妹喜欢。就是在下,也难免心仪。只是倘若燕兄也有个妹子,
也要嫁给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或者你就会理解我如今的作法了。”
“可是要管令妹的事,便必要杀了我?”燕无双可没什么好气了。
东方明玉歇了半晌,略微点一点头:“舍妹那脾性,自小儿我熟透了。干什
么事都胡作非为,喜新厌旧,没有个章程。大约平素里是看厌了我们这几张阴阳
怪气的脸吧,一出门,就喜欢上燕兄这样的粗豪汉子。这也不以为奇,就不知道
将来若是她也看厌了燕兄这张脸——算了,这样说燕兄要不高兴了,换个说法吧,
燕兄已经金盆洗手,不知道将来舍妹要是嫁给你,你拿什么正当生意养她?”
燕无双淡淡道:“东方兄未免小瞧了人,在下如此武功,至于养不起令妹么?”
“可是你别忘了,我们家养出来的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养得起也不等于就
养得好,”东方明玉微微一笑:“说到女人,燕兄长我几岁,不至于没有这个经
验,她们不比男人纵横江湖自得其乐,所谓快乐,恐怕有很大一部分是钱堆出来
的。虽然也有些人说有没有钱无所谓,譬如舍妹也会说这样的话,可是燕兄得清
楚,那只是因为她有钱。真正没钱的人,她说得起么?燕兄刚刚说自己武功高强,
说到武功高强,跟有钱可不是一回事。新近风头最健的路无痕,剑气杀人,够厉
害了吧?谁听说过他有钱?当然,说到钱的问题,也不是真正的问题,我们家到
时候自然会有丰厚嫁妆,管你们一世衣食无忧。就只是燕兄纵横一世,到头来若
是被江湖上说一声寄托于世家门下,脸上怎么挂得住?这是为燕兄着想。还是那
句俗话说得好,蛟龙失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对于燕兄这条龙来说,绿林
就是你的水。你为舍妹绝了绿林,等不多久一感到世态炎凉,必会心生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燕无双的语气颇有些萧索:“这多年道上混过来,
一双眼睛雪亮亮的,功名利禄是是非非,也早就看得通透了。”
“只可惜燕兄这一双雪亮巨眼,看得透世道,却看不透寒门与高第之间结合
的诸多痛苦,”东方明玉一声叹息,长剑出鞘:“想我家传家数百年,舍妹何尝
是第一个出格的女人?殷鉴不远,今日我也只能略尽一尽人力。倘若天意在燕兄,
想燕兄必有奇招突出;倘天意不在燕兄,我也没有办法了。请!”
“请!”燕无双也不再多说,呛然拔刀。
“还是燕兄先请,今日一战,在下有杀燕兄之意,而燕兄却必无杀在下之意,
在下其实已经沾着不少的便宜了。”东方明玉微笑道。
燕无双见他说得坦白,也就不客气了,唰地上手便是一刀。刀从右肩斜斜劈
下,身体微侧,带着些微不敢当道的意思。东方明玉举剑撩开,剑尖朝上以示礼
敬,回得也甚客气。
这两下门面招数一过,底下就是真格的了。燕无双也不往回收刀,顺着剑身
就直劈下去,削的是东方明玉的手指。东方明玉见他打法泼辣,微微一惊,剑尖
一指围魏救赵,去点燕无双的咽喉。燕无双刀上使劲,震开长剑。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燕无双猱身又进,刀尖从下往上反挑。东方明玉右手长
剑搭住,粘向外门,左手顺手一指直点燕无双胸口重穴。燕无双胸口一吸,左手
爪形收拢,就去拿他腕脉。东方明玉指变掌,切他手腕。燕无双屈指一弹,打他
脉门。东方明玉手一滑,绕着他的胳膊划个圆,转到外圈,两个人手背对手背地
分开了。
那边刀剑粘着之势也解了。东方明玉手腕一抖,剑光漫天,铺天盖地直向燕
无双罩来。燕无双一刀横挥,挽起一道刀墙挡住。哪知刀势初起,那漫天剑影便
忽地不见了,只有一点晶光灿烂,钻在刀墙上。燕无双情知不妙,左足使劲,往
右便闪。东方明玉一声长笑,那点晶光在刀墙上蓬地炸开,一霎时流星万点,飞
花四射,刀墙就被炸了个洞,一柄剑穿洞而入,直刺燕无双左肩。
燕无双刀在外门,其势已经收不回来。只得单掌在剑上一按,借力翻起,双
足连环踢向东方明玉肩头。东方明玉长剑回圈,横斩燕无双腰际。燕无双横刀一
隔,空中无以借力,被震得直跌出去。东方明玉一招得手,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人剑合一欺身直扑过来。燕无双手一挥,手中刀旋转着直飞过去。东方明玉挥剑
击开,这才身形一缓落下地来。那边燕无双也站定了,喝彩道:“好一个烟雨流
花!”
“一点点微末技艺,跟情老四学的,用处不大,旨在出奇,”东方明玉笑道
:“换得个燕兄飞刀出手,倒也划得来。”
燕无双没了刀,倒也不急,顺手又从腰间摸出柄折扇,这回用小巧功夫跟东
方明玉缠斗。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一身功夫虽不及东方明
玉家学渊源精奇纯粹,应变的招数却是层出不穷。这回折扇用起来,收拢打穴是
作判官笔用,打开算是奇门兵刃,也不必手腕抖动便有大面积的攻击范围,真是
方便得很。一时倒也把东方明玉搞了个措手不及,那长剑一不小心就被挂在外门,
倒象是废掉一只手,更显得束手束脚。
这样接连往后退了几步,燕无双堪堪攻到落刀的地方。东方明玉倒要看看他
怎样拾刀,这个时候他也差不多适应短小打法,从剑尖到剑柄,无一不能攻人,
也算是长短兵器一应俱全了,和燕无双又斗了个旗鼓相当。哪知燕无双走到落刀
地点,并不弯腰拾刀,却突然向前发力,折扇一张,暗挟风雷隐隐,向他面门横
扫过来。
东方明玉爱惜颜面,往后急跃,燕无双继续往前冲,一脚踩在刀柄上,那刀
弹将起来,在背后划了个弧度落到前面,被他一把捞在手中,一声大喝,刀影如
山,向着东方明玉面门正中直劈下来。那刀势真正惊人,风雷滚滚中方圆一丈之
内草木尽伏。东方明玉身后就是悬崖,再也退让不得,只得凝神接招,长剑横出,
一挡刀势,身子忽然从剑底下穿过去,就如燕无双适才的小巧打法一样,直扑入
燕无双怀中,左掌一吐,就见一时间刀光剑影齐灭,燕无双再次往后跌开。
“燕兄,天意不在你那边。”东方明玉一击得手,脸上倒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燕无双抚着胸口,微微一笑:“跟东方兄这样的高手过招,要想天意助我,那自
然是难得很了。”
“惭愧!情老四不愿意拣这个便宜,倒让我给拣了,”东方明玉收剑归鞘:
“燕兄使必杀之招而无必杀之气,本来必败无疑。”
燕无双要待说话,胸口剧痛,一口鲜血早喷出来。那边东方明玉不知从哪里
摸出个酒葫芦,信手一扔便扔了过来:“舍妹自酿的碧蚁醇,跟醉仙楼的烧刀子
比起来,不知是否会别有一番滋味?”燕无双一手接过了,听见这句话,醉仙楼
的种种场景顿时浮在眼前,宛如昨日,一霎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当下也不说话,
伸手拔掉塞子,仰头喝了口酒。那酒入口,绵甜醇厚,跟烧刀子果然不是一路风
格。
“自今而后,燕兄固然无缘得见舍妹,便是我,”东方明玉苦笑一笑:“也
是没法向她交待的了。就是一辈子不理我,那也是想得到的事。”
燕无双擦擦嘴角,忽尔一笑:“东方兄为令妹谋深计远,燕某确是佩服得很。
自己揽下这事儿,南宫情就可以脱开干系。到时候,令妹就可以顺顺当当嫁过去
了。”
东方明玉一愣,先点了点头:“我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情老四倒不是这号人,
燕兄误会了。算起来,他跟你有夺妻之恨,也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倒没有很怪你
的意思。这份脾气,说起来与舍妹最合,舍妹其实先前也是喜欢他的,只是——”
燕无双仰头又喝口酒。那酒回味甘甜,入口如化,不知怎么的,说不上来竟
有几分东方明珠的温柔感觉,从咽喉慢慢流下去,百感交集的滋味。身边东方明
玉踱了两步,道:“燕兄此时若是后悔,还来得及。”燕无双重重哼了一声。东
方明玉点头道:“是我失言了。燕兄一世英雄,纵横天下,敢作敢当,焉有后悔
二字可言?”
这话倒还中听,燕无双手臂一振,那一葫芦酒又朝着他飞过去。东方明玉伸
手接了,喝了一口,又扔回来。两个人再也无话,只这样转来转去的喝那壶酒。
想那壶酒能有多少,不多时喝完了,东方明玉再拿到手中,却是空的。微微一怔,
转头再看燕无双,还是先前那姿势,眉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东方天际。
“燕兄!”东方明玉失声道。那边燕无双并不回答,自然是已经在喝完最后
一口酒的时候震断了经脉。东方明玉心下黯然,呆了半晌,右掌一挥,在地上击
出一个大坑,把燕无双、刀连同酒葫芦一起都葬了进去。填平了土,在坟前徘徊
半晌,却见地上还丢着一柄折扇。拾起来,看那扇面是一幅写意花鸟,一只蜻蜓
颤巍巍地停在一枝亭亭荷箭上,画工粗劣,不堪入目,不觉皱了皱眉。当下收了
那柄扇子,一声长啸,径自下山去了。
那一年剩下的日子,由这件事开始,江湖上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竟至于
由此而改变了数百年来无甚变化的江湖格局。唯一不变的,大约只有半年之后,
东方明珠与南宫世家晚辈高手南宫情的婚事。事后,人们每想起这多事的一年,
首先就得想到叱咤一时的北绿林总瓢把子燕无双之死,而想起燕无双之死,找不
到别的解释,通常的,又不免要提到那四个说滥了字,叫作——
红颜祸水。
成稿于200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