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在赵瑜那里,几乎不会有。
朱胜非很清楚。赵瑜所留用的都是在地方上有差遣的官,都是实缺官,直接地方政事。而那些空有爵禄,却没有一个职司的官员,还有那些提举洞宵宫之类的宫观使,赵瑜除了其中少数天下知名的贤良外,可是一个都没搭理。这些空占名头、白吃俸禄的蠹虫,占到官吏总数的一半还多,吃掉的薪饷也是占了六七成。
同时六贼把持权柄二十载,余党无数,赵瑜也不可能留下使用——或杀、或流、或是除籍为民,又是一笔俸禄省下来。就算他封什么事务官,将所有的吏员一起大包大揽,付出的俸禄也不会比政和、宣和年间更多——这些都是能做事的人啊!
还有军费。赵瑜手下的军队成军不到二十年,不会像大宋有百多年的积弊,养兵的钱等于是浪费,只养出一群废物,吃空饷的问题肯定也要少许多。赵瑜手下据说有三十万能打仗的军队,肯定比养上一百万的空架子要好。
前途多难啊!
朱胜非叹着气,一步一步地向政事堂走去。只希望他前面敷衍赵构的话语能变成现实。只统治过百万人口的赵瑜,不知如何治理亿兆万民!
而且还有金虏。
女真人在北,建炎天子在西,两方只要互为犄角之势,赵瑜那逆贼就不敢轻举妄动……
朱胜非猛地停步,仰天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想着跟金虏联手?!趁火打劫、篡位为帝的赵瑜不可饶恕,但女真人在大宋留下的斑斑血债,又怎么能不报?!两家无分轻重,都是需要消灭的死敌!
不过……那也要有手中有钱有粮才是!
他方才说赵瑜日后定然会钱粮不足,但京兆府中府库,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怀着满心的愁绪,出了行宫,朱胜非回到政府。对面屋舍的飞檐一角从窗中透入,那是枢密院的所在。姚古有拥立之功,自当为枢密使,但姚古的兵则是被他养子姚平仲领着,驻扎在潼关道入口的陕州,防备东方之敌。而守卫京兆府中的兵权却掌握另一名枢密使席贡之手。
席贡是渭州知州。泾源路经略安抚使。其人虽算不上能臣,但只要与姚家不是一路就够了。而且他麾下实际领兵的那名将军着实不凡,整顿京兆兵马不过半月,便有了几分强军气象。
朱胜非努力回忆着那名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姓名,“曲……曲端罢!”
“是叫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人。其父战死疆场,乃是忠义之后。后得恩荫入官,在军中屡立战功,深得上下之心。兼通文史,实是文武兼备、难得一见的良将!”
朱胜非回头一看,搭话的却是尚书右丞张浚。赵琦登基时,张浚与赵鼎一起躲在太学中,但后来赵鼎接受了征辟,在赵琦手下做了知开封府,而张浚却是咬着牙死活不从。很快便瞅准了个机会,逃出东京。与朱胜非一样,都选择了关西暂避,也正好一起拥立了赵构。
张浚比朱胜非年轻十几岁,资历浅薄,但赵构朝中得力的官员甚少。张浚是进士出身,在东京又表现了自己的气节,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物,当然很快被提拔起来。
“德远!”朱胜非见到是张浚,连忙起身,急问着,“你所荐的赵开可到了没有!?”
“赵应祥现下就在门房等候通传!”
“快传他进来!”
张浚为尚书右丞,也即是参知政事,堂堂的副相,对如今的形式也深有体会。他和朱胜非一样,同样苦恼于朝中的财政问题。不过他是蜀中绵竹人,却知道如今蜀中确有一个极擅理财的贤才——成都转运判官赵开。
赵开是以理财手段而闻名朝中的官员。他在成都转运判官任内,自创鼠尾帐,削苛捐,减杂税,百姓安居乐业,但府库收入却反而增加了近半。这理财的手腕,选遍朝中,也是少有一见。
朱胜非和张浚需要在最为富庶的蜀中放一个善搜刮的能吏,筹措朝中开销,赵开便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赵开很快就被领了进来。四十出头的样子,身宽体胖,圆圆胖胖的脸,留了一把长须,乍一看却像是个有福相,能赚钱的豪商。
赵开比朱胜非年轻,但他中进士却是在哲宗的元符二年,而朱胜非却是道君登基后的崇宁三年才上舍及第,论资历,还不如赵开。但宰相礼绝百僚,下属行礼时,并不需要还礼。就算资历差上几十年,也不过是向老臣略低低头,甚至不需站起。
不过赵开进屋后,照常规躬身行礼,而朱胜非和张浚同时站起身,半躬了腰,竟然还了半礼!
求贤若渴!
两位宰辅的举动赵开看在眼里,心中对今日之事也有了些底。
“运判!蜀道难行,一路北来,实是辛苦了!”
“天子有招,相公签书,卑职敢不早来!”
朱胜非开口与赵开寒暄了两句,很快便进入正题。
“运判之才,吾从德远处已然深悉。署理成都转运,一年所获财帛之税,计增六十余万,而民反以为德,不以为苦,确是大才无疑。吾移文成都,急招运判来京兆,所谓何事,想必运判心中也已有数。吾也不多说闲话。只想问运判一句,若让君提举川陕茶马盐酒,不知能给国库增加多少财税?!”
朱胜非的问题确实直接,是赤裸裸的要钱,而赵开却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直接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万贯?!”朱胜非和张浚对视一笑,这比预计得还多了一点。
毕竟成都府路的财税占了蜀中税入接近一半,赵开一年能增收六十余万。那依靠川陕两地的茶马盐酒专营之权,增加两百万贯税入应该是合理的推断。而赵开能给出三百万贯,多出的一百万就是意外之喜了。
但赵开却是在摇头:“不!不是三百万!”
“难道才三十万?!”
“是三千万贯!”
赵开轻描淡写吐出的几个字,差点将两名宰相惊得跳起。朱胜非脸色难看起来,“三千万贯?!”
“应祥,请慎言!”张浚也是在急忙叫道,赵开是他推荐来的,现在却在这里将牛吹上了天,若是惹得朱胜非心中生怒,他也要跟着吃挂落。
“正是三千万贯!”赵开悠悠闲闲的笑着,毫不介意两名宰相的惊怒,“两年内,卑职若交不上总计三千万贯税入,相公和参政可斩卑职首级问罪。”
赵开的自信,让朱胜非和张浚冷静下来。
朱胜非眼定定看着眼前的壮得像头熊的赵开,像是打算撬开赵开的脑袋看一看里面到底盘算的是什么?过了半日,方开口道:“应祥,还是说一说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交上三千万贯?”
“无外乎盐引和茶引两料。蜀中乏铜,铁钱又不堪用。虽有交子发行于世,但也时断时续,不成规模,而币值也是不稳。蜀地商人,无论内外交易,多有用茶、绢以货易货,甚为不便。若有一物能代替货泉钱币,蜀人当是趋之若鹜。
盐引、茶引本是购买盐和茶的凭证,只要盐、茶两货能及时供给,就不虞价值下跌。一旦蜀人将盐引茶引用为钱钞,会再来用此购买盐、茶的也不会超过十一。以蜀地所缺钱钞数量,两年内,印发三千万贯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赵开的一番话,无论朱胜非还是张浚其实都是有听没有懂,但赵开的自信和流利的谈吐,却是让两名宰辅相信了七八分。
‘说不定,真的能增加三千万贯的收入。’
朱、张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若赵开真能做到,练兵的消耗,就不再是困扰建炎小朝廷的问题了。
在另一个历史中,从建炎二年到建炎四年,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赵开不仅仅是交上了三千万贯,而是印了整整四千一百九十万贯的‘钱引两料通行’,而市面价值却一点不减,同时还上交朝中两万匹马。
张浚其时在关西练兵二十万,十天一犒赏,一月一奖赏,靠的全是赵开从蜀中出来的钱钞,从未有过短少,也不拖延,最后还节余甚多!论起理财,赵开绝对是第一流。
赵开告辞离去,他的任命一两天内便会下来。看着熊一样的身躯摇摇摆摆的走出门去,朱胜非对着张浚笑道,“德远果然有识人的眼光,这赵开的确是个人才。就不知你推荐的另一位什么时候能到了。”
张浚也笑得很放松:“宗汝霖在巴州任通判,要向北上,需先绕道南下。怕是还有半月才能到!以宗泽之才,镇守河中,抵御金虏,决不在话下。”
利州路兴元府(今汉中市)
就在张浚向朱胜非拍着胸脯的时候,年近七旬的宗泽,却带着儿子宗颖和几个仆人,在兴元府通往京西南路的山道上,艰难跋涉着。
宗颖一步一喘,紧紧跟在宗泽骑的骡子边,还不停问着:“大人,何必这么急着逃出来!张德远可是一片好意啊!”
宗泽掀其胡子叹着:“就是因为他一片好意,才不能久留!不然我这张老脸卖不过情面,却要康王给做牛做马去了。”
“康王可是道君上皇的亲儿子!比起根底不明不白的东海王,跟着他驱除鞑虏,不才是正道吗?”
“可他写给我书信里,一句也没提到金虏啊!满篇都是瑜逆、东逆!连敌人是谁都闹不清,老头子可没心情服侍!走,去找东海王。去河北或是河东要一个州县,金虏就在黄河之北,何必黄河南面多待。”
第十章 靖安(上)
洪武元年六月廿九。甲子。
南京建邺府。
夏日的金陵。在大江边的城市中是出了名的酷热难耐。城外的蒋山、幕府山、清凉山、牛首山等山峦将金陵城四面围起,让暴晒后的热气难以散发。就算午后时常出现的阵阵暴雨,也不过让暑热稍稍消退了那么一两分去。
若在往年,到了午后,城中商贩全都躲去树荫下歇凉,店铺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自顾自的趴在桌上午睡,猫狗之类的家畜更不会在太阳底下乱窜,城内的街道上一眼望去都见不到几个活物。
不过如今的金陵却是另外一番模样。午时刚过,建邺府便猛然喧腾起来,数以万计的南京士民走上街道,拖家带口的向城内的几个校场涌去。
“快点!快点!”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时传来急躁的催促声。天上的日头火辣辣的,地上拥挤的人群更是让热气透不出去。但所有的人却还是一边擦着头上汗,一边推推搡搡的前进。
一辆辆马车在人群中一步一挪的向前行去,每每有心急的乘客跳下动弹不得的马车——无论富商和官员都放弃了矜持——自行跟着人流向着目标行去。而骑着马的却方便了许多,在人群的头顶上顾盼自若,一看到前面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空隙,便会立刻甩起鞭子,抢上前去。
自从赵瑜登基后,每月逢十的日子——小月月末则是二十九——便会出现今天的这般场面。
每月逢十,正是赵瑜的军中依例举行蹴鞠联赛的日子。两个近卫营,宪卫司,参谋部都有一支蹴鞠队,而驻守城外的野战营,当执行远征任务回来后,也会派出一支蹴鞠队参加联赛。
由于东海的影响,江南的蹴鞠运动早已改头换面,不是像过去那般,两队冲着场内竖起的旗杆上的风流眼——类似于篮球篮筐——里踢球。而是向着对方所要守护的球门中玩命的踢去,比起旧时软绵绵的你一脚我一脚的杂耍表演,这样的蹴鞠比赛更加精彩,争夺也更加激烈,将人们心中的野蛮和血气彻底激发出来。
不过江南的球赛市场还没有成型,就算是最基本的蹴鞠比赛,也是有一场没一场,人员不固定,球场不固定,时间也往往放在春秋两季的社日(注1)上。远比不上现在这种时间密集、地点固定和队伍完备的高水平的联赛,而且以军籍球队为主体的蹴鞠比赛还有特别的地方。
不同于江南和台湾已经改进过的蹴鞠运动,东海军中的蹴鞠比赛是更为血腥和疯狂。人人是身着重甲,带着覆面头盔。按照队别不同,披挂的甲胄上便画着各色的猛兽、神魔,个个面目狰狞。背后还涂着队号,以作区别。两队争夺的皮球也改作长圆形,不但可以踢,也可以抱着冲锋。
这根本就是后世的橄榄球运动的盗版,而且是美式橄榄。虽然规则上有许多不同。但场地中的血腥和拼抢却是一点不差。
在争夺橄榄球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两队的队员在空中轰然相撞,身上的铁甲铿锵作响,落到地上后便已撞得变形,摘下头盔,头盔下的面庞往往都会血流成河。
一个精彩的擒抱,一次完美的达阵,都能引起一片欢呼。当看到一名防守球员将持球对手扑倒在地,后面的球员又一个接着一个的扑上去,将下面的人死死压住,场中的气氛刹那间便会沸腾起来。
无论男女尊卑,都会在这时不顾形象放声嘶喊。仕女们挥舞着手中的汗巾,而男人们则拼命晃着手里赌券,放荡形骸的模样,道学君子会看不顺眼,但身处人声鼎沸的空间中,谁又能置身事外。
丁税全免了,无论城市乡村,都不用再交身丁钱。在赵瑜实施稳定江南的政策后,原本因战事而高涨的物价也开始回落。再也不需要在六月里为夏税头痛的人们,各自手中有了些闲钱。或呼朋唤友的饮酒作乐。也有买些平时舍不得买的贵家货,而横空出世的蹴鞠联赛赌券,也让人们有了一个新的花钱的去处。
小赌怡情,用一张百文的赌券为观看比赛时增添点调味,又有什么坏处?!还不用担心有人作伪诈赌——参赛的都是军队,输赢据说甚至关系到军官们的磨勘考绩,没人敢不用心——所以当这项博彩出现后,便疯狂收到追捧,每一场几乎都是近十万贯的赌金汇入,数千贯的纯利,这还不包括场外私人的暗盘。
每场联赛的门票和赌金利润,五成归官府,三成半成由参赛的两支球队平分,剩下的一成半则积累到年终联赛结束,按照联赛最终的成绩,来分配和奖励。这也是多年来,东海国内各州蹴鞠联赛所行之有效的制度。若是在台湾,那些常胜球队的队员,人人都是上千贯的年收入。更别说坐地分赃的当地州县衙门了。
而几个月来,建邺府也是一样赚得府库满仓。每当比赛日,建邺知府卢襄见着府中下属的官吏因住宅位置不同而分成了各个阵营,为各自支持的球队互相叫骂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的一言不发。回过头来,却将刚遣人买到的赌券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