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七不敢回话,五十岁的人在子侄辈的赵瑜面前,就像一个被先生训斥的学生般老实。
赵瑜叹了口气,训斥自己的长辈,感觉也不是多好:“算了,我也知道这不是李叔你的错,你也没有把这些事上报地必要。不过,那些村子跟土着们交换的真的仅仅是盐吗?凭土着们的竹弓木枪又怎么攻得破温泉三村的寨墙?”赵瑜有理由怀疑,那些村民把一部分军械都拿去换山货了,不然,那些土着不可能有胆量下山攻打村寨。
由于出身于海盗,东海上下人人尚武,家家户户都备着劲弩强弓,那些新来的移民耳濡目染,也学着舞刀弄枪起来。赵瑜也不吝啬,军械都是半卖半送。若是对外销售,一架外贸型的神臂弓——射程、威力都只有正品的六成——要卖到十五贯,而从军中淘汰下来对内出售的正品,则只要两贯半。各式甲胄,在大宋,根本不可能公然买到,但在东海,却是向所有民众公开发卖。一件普通的半身鱼皮甲,就只须十五贯,而在大宋,单单军器监出品地一套披膊地成本就要三十八贯。
这么便宜的价格,是赵瑜藏兵于民地用意所在,但也免不了会成为一些不法之徒趁机牟利的机会。所以赵瑜才会严令禁止各村寨与土着们私下往来,就是在防着他们把东海的廉价军械转卖给土着。但现在看来,他的命令在利益面前,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李十七恨恨的说道:“若是他们真的把军械卖给土着,那是他们自寻死路。根本就没必要为他们报仇!”
“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他们还是我东海子民,这仇是一定要报的。至于究竟有没有卖,等人回来就知道了。”赵瑜说着,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就算没有,我也会想办法变成有的。’
‘温泉三村私下贩卖军械,却反害到自己,以至于被屠村。’把这件事宣传出去,对东海和赵瑜来说,是把自己的责任撇清的最好理由,同时,也可以警告其他村寨,让他们不敢再与土着们私下往来。要让他们明白,如果让那些土着洞悉了村寨内情,说不定哪日就会被屠村。这件事,一定要好好宣传,‘天作孽,犹可恕,要是自作孽,我东海军也无可奈何。’至于温泉三村的仇,只要能把出兵的那个土峒解决掉就足够了,赵瑜并不愿跟山里的土着多打交道。
打仗是门生意,若是会赔本,赵瑜便不会有兴趣。攻打交趾,一战下来,比起花去的军费,赚来的回报十倍都不止,若加上赵瑜和东海因此增添的名望,更可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敌人若换成台湾的山里土着,那就是实打实的赔本生意,就算再被屠上几个村,赵瑜也不会派大军入山清剿——就算他想做,赵文、陈正汇也都会苦着脸大加反对——打下平原,还能收获土地,攻下山林,又能有什么回报?
赵瑜仰头看着天顶散落的星辰,心中已下定了决心,‘温泉三村的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不过,台湾岛上的各村寨也必须得整顿一下了。现在就敢违反法令,日后,指不定会怎样拖后腿。’这两年,他只顾着招揽移民,对乡村的治理,几乎都是放任自流,根本没有形成一套完整政事系统。而光靠基隆堡中的那点处理岛上政务的人员,两百里的殖民地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若是再扩大,对内的统治机构也须得要改组。
同时那些村民也得用心整治一下,不能让他们变成坐享其成的懒汉。赵瑜不是慈善家,招募移民过来是要他们做事的。要压榨,要剥削,而不是让他们来享福。这些愚氓,不好好教训一下是不会听劝的。
次日上午,快马来报。那些偷袭攻下温泉三村的土着在村里狂欢了一天,到了夜里尽数睡下,连巡哨也没放,正好被急行而来的东海军逮个正着。战斗只花了半个时辰,便宣告结束结束,一战斩首四百余,其余趁夜逃入山中,追之不及。
午后,从基隆堡派出的运送药材的车队也抵达了。随车队而来的还有一个信使,带来的口信,却是让赵瑜赶快回基隆堡。
“到底为得何事?”赵瑜问道。
“童太尉的总管到了岛上,只说要见大当家。”
第四十章 内附(上)
政和七年四月初七,乙丑。
基隆堡。
昨日收到童贯管家上岛的消息,赵瑜当机立断,把温泉三村的后续处理交予李十七,自己随即带人连夜赶了回来。这件事,他不得不重视。自从七年前与童贯这个权阉搭上线以来,从来都是他派人去东京拜访童太尉,而童贯遣人回访的情况一次也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海寇,一个反贼的后人,就算再有用处,也不值得童太尉冒着风险折节下交。
所以这次童贯突然派出最为心腹的管家来联络,赵瑜心里确是有些打鼓。‘事有反常必为妖’,童太尉会一反常态,朝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或是有关东海的,但也有可能是跟北方的局势有关。在回程的路上,赵瑜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却始终无法断定。也幸好他回程时,改乘了温泉堡里的大车,若是他还骑着马,在黯淡的月色下,却聚精会神的考虑其他事情,跌下马去摔断脖子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一夜的思索,这时终于有了答案。书房中,从童福手上接过童贯的密信,验了下信封上的火漆,赵瑜展信而读。童贯的信文很短,赵瑜一目十行,转眼就通篇看了一遍。脸上平和的笑容没有变化,但眼角却不由自主的抽搐了起来。一旁的赵文对赵瑜知根知底,看出赵大当家已是在爆发的边缘。
“大当家。童太尉地信上说得何事?”赵文问着,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提醒。
赵瑜警醒过来,瞥了童福一眼,抬手把信笺递给了赵文,让他和陈正汇传看。
“内附!?”赵文只看了几眼,立刻就叫了起来。把信笺传给陈正汇,他转头盯着童福。目光灼灼:“童太尉让我们东海上表内附?!”
童福被赵文无礼的眼神盯得一阵不快,低下头去啜了一口清茶,轻描淡写地说道:“太尉的信俺不敢拆看,信中的内文俺也实不知。不过,既然太尉在信中让你们上表内附,那就照着去做就是了,难道赵大当家还怕太尉会亏待你们不成?”
赵没有搭话。仰头靠在椅背上,屈指敲着扶手。紫檀木的太师椅,扣作金石声,铮铮作响。童贯的信写得很简洁,信文地几行字中仅仅说了一件事,就是命东海军早日上表朝中,声明举台湾之地内附大宋,除此之外。全无一词。即没写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说清内附后有何好处,看上去只能勉强说是一封劝降信。若是给外人见了,这封信也不会给童太尉带来太大麻烦。
不过赵瑜可不喜欢信文中那种颐气指使地口气,几年来,已经没有哪个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调子跟他说话了。见到赵大当家,谁不是毕恭毕敬,哪个敢有所轻重。尤其是斩了李乾德后,小民自不必说,东海军那些头领们,若说往日在赵瑜面前还敢说些笑话,到了今日,除了最亲近的几人,又有谁人敢在赵瑜面前大声出气的?童大珰倒好,一封没头没脑的信。就要让他冒着身家性命去上表内附……赵瑜突然停下了手指的敲击。‘童贯不至于这么蠢罢?’
“老都管,尊驾出来之前。太尉可还有其他话说?”赵瑜问向童福,想来童贯应该还有口信。
童福点头:“太尉说了,只要赵大当家能如他所愿,太尉愿保大当家效高丽例,世镇东海,永为藩国。”
“太尉愿保赵某为王?”赵瑜真是惊到了,‘这空头支票童贯也真敢开!’不止是赵瑜,连赵文也瞪大了眼睛。只有陈正汇,在一边半眯着眼,微微冷笑。
“当日在府中,太尉是当面对俺这么说的,俺现在也只是转述。”童福应道。
“除此之外呢?太尉就没有其他话了,比如说,为何这么急着要我上表?”
赵瑜皱眉追问。
童福摇头:“太尉并无他话。只是在俺出门之前,太尉则送了一句,若大当家犹豫不决,东海不日便有祸事!”
听得童贯放地狠话,赵瑜眼皮又是一跳,不过立刻便笑道:“太尉的话,赵某听得了。不过兹事体大,必得聚众商议一两日,方能作出决定。还请都管在馆中少待数日,想来也不至于误事。”他拍了拍手,门外两个侍卫走了进来,“若都管有何要求,只管向他们说,东海虽是海外荒岛,不过,宾至如归还是能做到的。海外的风情虽比不得汴京,但也另有一番风味!”
起身把童福送出书房,赵瑜坐回原位,怒过一阵后,心情倒也平复下来,他用手揉了揉额头,“说说罢,童贯这是在耍什么把戏?”
“可能是朝中有人要对付我们东海了!”赵文答道,“童贯不是说不日就有祸事吗?这正好能对得上。”
赵瑜道:“是为了交趾?”
“当然!”赵文点头道:“有几万灭了交趾的强军在东海上,又跟沿海各路联系紧密,若我是官家,我可会睡不好觉,怎么都是要想办法提防着。”他说着,便感到有些奇怪,问赵瑜道:“参谋室不是把交趾之战后,汴京可能做出的应对都列出单子呈上来了吗?二郎你没看吗?”
“看过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赵瑜道:“两浙和福建都还没消息呢,童贯倒先派人来了。”
“那是因为朝中应对东海的奏议,现在还处于廷议阶段,最多才下发到政事堂和枢密院,所以童贯能先一步派人过来。”陈正汇平平静静的解释道,三人之中,只有他在朝中做过官,对宋廷中议事流程算是了若指掌,“不论朝中有何决议,从政事堂到宫中,再从宫中到政事堂,一圈走下来,大概要一个月地时间,即使是军情重事,也得要七到十天。不过就算公文下发,想分送到地方州县,也得一月光景。而从地方上接到命令,把人员兵力发动起来,虽然视主官不同,会有快有慢,但平均一下,还是得要一个月。也就是说,如果朝中想对付我们东海,不到五月中,是看不到动静的。而童贯能早一步,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噗!”赵文一声失笑,“就算是乌龟,连爬上三月,也该从汴京爬到泉州了。这大宋的理事速度,比乌龟还差些嘛。”
赵瑜摇头道:“那是因为大宋太大,朝中也有积弊,才会如此拖延。若是换作我们去做,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转过头来,他问陈正汇道:“陈先生,在你看来,童贯的承诺有几分可信?”
赵文插话道:“凭一个童贯,怎么能说动赵官家来封二郎为王,肯定是假的。”
“不,童贯能做到!”陈正汇点头说着,嘴角带着讽刺意味地冷笑:“大宋从不介意封外藩为王。十几年前,青唐一带,一个吐蕃的百十人的小部族举族内附,便轻而易举的从官中弄到了一套藩王仪仗。只要我东海送上贡物,恭顺一些,朝中再有人说话,要给大当家请个藩王称号,并不是很难。不过……”他顿了一下,看了看赵瑜:“封王一事虽算不上什么,但童贯竟然能把朝议之事泄漏出来,虽说多有掩饰,但他冒得风险也并不算小。怎么想,这权阉也不该拿身家性命冒险,其中说不定还会有诈。”
赵文听着,暗自点了点头,也看着赵瑜。这几年,东海的对童贯的策略,都是建立在童太尉想领兵收复燕云的推断之上。而这个推断,只有赵瑜一人在坚持,而陈正汇和赵文都一直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再怎么想,一个阉人想被封王,这个说法,实在是太疯狂了。在阉人政治最猖獗的中晚唐,甚至拥有废立天子之权的权阉们,也只有李辅国一人被封做博陆王,其余地,就算是执掌朝政,引发甘露之变地仇世良,都没能被封王。
赵瑜却一摆手,肯定道:“收复幽燕者王。童太尉是真心的想做个千古名阉,这点不用怀疑。”与赵文、陈正汇不同,拥有了后世记忆,赵瑜很清楚童贯会,付出什么代价。在另一个时空,为了拿下燕京,童贯甚至敢私下里请金人助力,欺君之事可没少作,几乎到了利令智昏地地步。现在童贯想用册封藩国来引诱赵瑜来为他实现梦想,在赵瑜看来,倒有八九分为真。
陈正汇听赵瑜这么说,脸上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难道大当家动心了?”他这么问着,眼神里半带着试探,盯着赵瑜脸上的表情。
赵瑜一阵哈哈大笑,站起来大声豪言:“我要想做王,随时都可以,何须他人来施舍!我若今日登基为王,只要把兵舰都派出去,半年之内,宋廷的册封之书就会送到我面前。根本不需要童贯来多事!”
赵文一阵惊喜,“那大当家你……”
赵瑜坐了下来,摇头轻叹:“时候不到啊!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让汴京城中的天子宰相们把视线放到北面去,我并不想因为东海,而牵扯了大宋的军力,这一点,我和童太尉是站在一边的!”
“难道真的要上表内附?”陈正汇起身叫道。
“先生以为不可?”
“大当家,奈何家仇啊!”
第四十一章 内附(下)
“家仇?”赵瑜喃喃念着,自从剿灭了郑家之后,这个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陈正汇突然间又重新提起,几乎被忘却的记忆又重新浮现在赵瑜的脑海中,一愣过后,他仰天叹着:“……是啊,是家仇!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不管过去多少年,也是不可能忘掉的。不过,就算要报仇,以我东海的实力,现在也不可能堂堂正正的起兵。”
“与大宋正面相斗,我虽有在海上取胜的把握,也有信心封锁住整个东海。但这对大宋来说,却仅能伤其皮毛,却无法动摇其根本。若是与大宋拼起消耗来,我们决吃不住。东海上下十万余人,穿衣吃饭现在都还是靠着大宋,只能寄生在大宋这颗大树上,并没有自立的能力。一旦大宋因此而禁海,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汴京可以不在意海上的那点税入,但东海却不能不在乎这根命脉!”
陈正汇摇着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但赵瑜的身份不同,是不能随随便便的向赵佶称臣的,道:“大当家,一旦上表内附,受了官位,那就是定下君臣名份,日后起兵,就再也不能名正言顺,一个‘逆’字可就摆脱不了了……若非有此担心,文头领、武头领他们又何必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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