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见张邦昌望前走来,至床前一跪:“微臣参见皇上!”
皇上?
赵苏惊呆了!
原来孟太后与慈宁争权,自然也不能自王天下,效法则天皇后——须得立一听命于己的皇子,而自己好打那垂帘听政的主意。然孟太后手里有三岁的康王之字赵邡,慈宁这边却是除了赵苏再无人选。——只因此时,北宋皇室王孙妃嫔,已被金人劫掠一空,侥幸逃出的竟全是权贵大臣。而赵苏乃干离不奉完颜吴乞买之命,有意放他未掳。
慈宁既已争得张邦昌之支持,——张邦昌手握兵权,他一旦倒戈,即可决定双方胜负。这也可谓成也是他,败也是他!——而此时孟太后一方尚不知情。两人及冯浩合谋,深恐夜长梦多,顶好是猝然发难,趁孟太后一方尚无警觉之时发动兵变,扶立新帝!
而这新帝,人选何来?
张邦昌当即提议雍亲王赵苏。——原也因为慈宁身边,只有赵苏是皇室赵家直系子孙!
然此提议对于慈宁,真可谓刺骨刺心!——她平生最憎恶之人,无非林妃赵苏母子!——林妃已死,姑且不论,对于赵苏,她可是时时刻刻恨不得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火烧油煎刀斫箭刺!外加践踏上百遍千遍!——只恨不得时时刻刻把那狐狸精的种子捺进污泥尘埃——现下居然教她捧他上皇帝位置?——那是真的比杀了这老妇人还要使她难受!
张邦昌笑道:“这就是太后想差了——就算雍亲王做了皇帝,反正臣还是忠心于太后的不是吗?——太后放心,反正大权是在太后您老人家手里!就算雍亲王君临天下,别看那些老百姓看他怎么风光,可他还不是太后您手里的傀儡——你爱怎么折腾他就怎么折腾他,微臣还可以效劳!”
慈宁心中一想,心思顿时活动开了——倒也是!不管赵苏是亲王是皇帝,只要那根操纵他的线还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怕想不出法子折腾他!她甚为高兴,不由得笑道:“好!很好!哀家就抬举他,教他做这个皇帝罢!”心里却冷笑着想道:天下人都说做皇帝神气得紧,可惜你没这种命!——我非得叫你这个皇帝当得哭也哭不出来!
当然,前提是自己得大劝在握。
她稍微有点不安,看着张邦昌道:“爱卿你往后可得帮着哀家。“
张邦昌是何等人,岂能不了解慈宁心中所虑?——他虽兵权在握,却对孟太后和慈宁均无兴趣。前些时投靠孟太后,无非因为她投自己所好,送来无数嬖幸以巴结自己;如今反戈倒向慈宁,也无非慈宁把雍亲王赵苏卖给了自己。他目前只想顺从心中的黑暗欲望,狠狠凌虐那个冰雪样的王爷——如果他当了皇帝,那和他上床岂不更加刺激?
这天下同样爱好玩弄男宠的人想来会有不少,可是能够随心所欲蹂躏至高无上的皇帝的人——嘿嘿,恐怕天底下就只有我张邦昌一个人!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欲望几乎就要膨胀起来!——脑海里突然出现那个仿佛冰雪塑就的亲王微香缥缈的影子,他淫猥地舔了舔嘴唇。——这就是他一力保举赵苏当皇帝
皇帝?
赵苏此时神思疲惫,嗓子眼里渴得要冒出烟来。他震惊地想要问什么,却发现自己干裂的嘴唇一扯就会疼痛——喉咙里只能发出咝咝的吸气声——连说话都说不出来。
被扯裂的嘴唇上传来凉意——是沁出的鲜血。
他看着慈宁转身迟缓离去的背影,张邦昌转身大步离去的背影——回荡心头的,是慈宁离去时冰冷的表情,和张邦昌转身时投给自己的,那样深意的目光。
机伶伶地,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哦,是自己竟然裸着身子坐在床上——也不是,那是从灵魂深处寒彻肉体的气息——别说往事不堪回首了,往后的日子如何,也不堪想象……
吃力地抬起酸痛的手臂,艰难地拉高滑落在腿上的锦被——那一点点青紫瘀痕,入眼入心……入眼入心……
靖康二年八月,由北宋王朝残存的力量,在改名应天的商邱建立了新的宋王朝,改元建炎。至此宋政权南迁,史称南宋。
靖康二年九月。
秋意迟迟。
临时由行宫改建的皇宫,显然比不上汴京皇宫的富丽堂皇。在这已然深秋的季节,满地的菊花是唯一的装饰。
在黄昏漂浮的暮霭里,四处微散着菊花的药香。
刚进宫的小宫女捧着一个食盒,穿过凋落的花径,走进皇上居住的北殿。
听说皇上即位以前是雍亲王,和他的养母慈宁太后住在一起。上个月他登基之后才单独搬进了北殿。
和掩映在梅花林中的南殿不同,北殿周围只是种着无数萧疏的绿竹。
半湾水塘,一折曲阑。
小宫女走上台阶,转进长廊,殿里殿外,竟无人声。
她有点奇怪——突然闻到一阵缓缓流转到呼吸中的清淡香气。
那是绝不同于人间烟熏火燎的香料的气息,飘渺而又颤抖地扑进意识。仿佛可以预想到那帘内的香气的主人,定是该有着尘寰难见的绝代容颜……——是谁?是皇上的妃子吗?
可是——她曾听先来的宫女们提过,年轻的皇上似乎还没有娶妃。
那是——“谁?——干什么的?”
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看见廊下一字排开的八九位赳赳内侍——更是唬了一跳!这,这些人好可怕……不光是阴骛的外表和气势,连目光似乎都如刀剑般……年轻的皇上怎么会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
“奴婢——奴婢奉太后之命,为皇上送来药酒……”
太后可真关心皇上——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可是看她这天天叮嘱着派人送药酒给皇上补身的举动,就知道她是多么疼爱这位年方弱冠的皇上呢!
“哦!”
几位内侍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稍年长的温和地说道:“你进去罢!”
一面向后道:“放她进去!”
听得里面有人尖声尖气地应了一声:“是!”——后面紧闭的殿门,轰隆而启。
无法得知这些内侍脸上似乎含有深意的笑容所为何来,小宫女满心疑惑地迈进内殿。——听得身后内侍们悄声交谈:“是新来的吧?”“难怪好象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里莫名其妙。——这里的气氛似乎有点神秘莫测的样子……
居住在这里的皇上,是个什么样子呢?真是好想知道……
“谁?”
“禀告皇上,是太后派奴婢——”
“进来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上打断了。小宫女不由一呆,听得皇上又说了一遍:“进来罢。”
很清冷的声音,却似乎凝淀了什么——有点稍微涩滞的感觉。
方才就闻到的那种奇异的香气,此时又弥弥自殿内漫出。
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不敢看殿内坐着的人,立刻跪了下去——“奴婢叩见皇上……”
听得一声疲惫的“起来罢”,然后站了起来,把食盒捧到面前:“这是——”
咦?殿里只有一个人,并没有她所想象的妃子——这就是皇上么?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怎么说呢?皇上——她以为年轻的皇上一定是一个开朗俊逸的青年,言谈笑里,必见雄心;举止之间,定有豪气——却没料到,皇上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他看起来不象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倒更象冰雪之间,一抹寂寥的阴影……
斜靠在金碧辉煌的金龙座上的皇上,的确非常年轻。——然而,长长的散开的黑发,苍白的疲惫的神色,晶莹的寂寞的眼睛,——她见过红尘劫里,无数众生,却没有见过一个人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是那样的寂寥而悲哀……
何况,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身拥三千富贵,六宫红颜,为什么会这般地悲哀?
奇思怪绪,走马灯般自心中霎时闪过,小宫女一时傻住了。——猛然回神,才想起自己过来的任务。——赶紧举着食盒,重复道:“皇上,这是太后吩咐奴婢——”
“给我!”
皇上突然开口,暴躁的语气,——教小宫女没来由地一惊,——这样看起来仿佛完全无心于这个世间的人也会发怒吗?——仿佛冰雪散进红尘……
她惊慌地要递上食盒——年轻的皇上却倏地俯过身来,一把夺了过去,把食盒狠狠望殿角一扔!
“哐啷”一声,盒盖散开,盒中的玉杯摔得粉碎,酒红的液体流了一地……
小宫女目瞪口呆……
“皇上,您这就不对了!微臣一走开,您就如此对待太后的心意!——要是太后闻知,她老人家岂不伤心?”
突然传来似笑非笑的男人声音。
小宫女呆滞地看着走进来的男人——身材健壮,长得很英俊,只是这个人的身上,却似乎总是带着一点暴虐和嗜血的气息……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想静一静吗?”
年轻的皇上看着这个走进来的男人,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神情。虽然很淡很淡,只是掩藏在他的悲哀里。但是敏感的宫女还是捕捉到了皇上的心意:他讨厌这个走进来的男人……
男人冷笑一声,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干什么?——皇上,现在天色已晚。微臣要服侍皇上就寝了。”
虽然男人说话的语气里似乎还包含着其他的深意,或者说,他的倨傲的态度实在不象是臣子面对皇上——但这句话应该还是很平常的语言。
但小宫女却惊异地发现皇上的脸色慢慢地开始发白。
他的脸色本来就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此时更是白到让小宫女疑心那下面的血液是不是全都流光了——仿佛马上就要变成透明!
“你——你——”
他似乎气紧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吃力地道:“张邦昌——你——你——给朕滚出去!——滚出去!”
年轻的皇上的声音里,有一种小宫女所不了解、也无法了解的悲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揪了起来!不由屏住了呼吸。
张邦昌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神色冰冷地看着自己的皇上——赵苏。
方才,那瞬间从赵苏身上发散出来的魄力和气势——使他第一次意识到:赵苏确实是、皇室的后代。确实是、皇帝……
这个从来无欲无求的人,现在也开始适应自己的皇帝身份了吗——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然而,他却因此而感到更加的兴奋。
这种可以随时把九五之尊的皇帝、把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青年,压倒在床上任意凌虐的感觉,跟以前玩弄男宠的感觉,真的是天壤之别啊!
前者是一种可以让他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快感和刺激——每次看到自己身下被蹂躏得如破布娃娃般昏厥过去的皇上,他无法形容那瞬间所体验到的征服的快感,无法控制自己心中那几乎想要仰天吼叫才能发泄的兴奋!
他有时都怀疑,自己想疯狂蹂躏凌虐的,到底是高傲——是权力——还是那种完全无心于这个世间的飘渺神情……
但是,不管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些虚无事物的最佳实体——就是赵苏……
很好……
你尽管反抗吧……尽管使用你的身份,你的权力吧……
——这只能更加地引起我肆虐的欲望!
这个叫张邦昌的男人缓缓走到殿角,把破碎的玉杯和食盒捡了起来。
“拿进来!”
他一声命令,就有内侍快步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一盏金杯放在了皇上身边的矮几上。
内侍低头行礼,悄悄退出。
小宫女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此时——彼此对视的皇上和张邦昌,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们甚至都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一般……
“皇上,请喝下罢。这是太后和微臣一片好意。”
张邦昌突然开口,和颜悦色,口气恭敬。——让赵苏喝“药”酒的确是“好意”,他也并没撒谎。这种皇宫内的秘制春方可以让人迅速消失力气和意识,一则免得赵苏反抗,反而弄得他自己受伤;二则对于赵苏来说,这种事的过程中,他没有意识似乎比有意识好过吧。
逼着赵苏天天服用这种“药”酒其实是慈宁太后的坚持。——张邦昌倒不太赞同。毕竟赵苏的抗拒对他来说反而是兴奋剂。因此,就算知道赵苏心里的抗拒和厌恶,然而每晚抱着无法从肉体上反抗自己的他,张邦昌还是觉得少了点刺激。——可是慈宁这老太婆坚持如此,张邦昌拿她没辙。
就算他是一向刚愎自用的武将,可是遇见慈宁这个因为长年的嫉妒与仇恨而完全心理扭曲的老妇人还是只有投降。
随她去吧!
反正目前他已经很满意,就不用奢求太多。让那个变态的老太婆满足一下也好!
赵苏瞪着口气轻松的张邦昌。自己都感觉得到浑身竖起的寒毛……
可以忍受吗?
真的可以忍受吗?!
他曾经以为沉默和忍耐,可以换来自己所想要的安宁。
毕竟,他不想要富贵,也不想要热闹,——那些,都如烟云。
他所想要的,只不过是心灵天空里的一方安静罢了!
更何况——走过了幼年的寂寥、少年的漂泊,那种无家可归、无家可归的悲哀,使赵苏不得不努力地强迫自己适应这个世界。——任他雨打风吹,任他人事更换,只要我以平常心相对。
毕竟,在这无缘无由只是命运作弄般的戏剧人生里,就算你指天骂地,碰头出血,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啊!——该来的还是要来,老天爷他只管在缈缈苍天里闭着眼睛!
所以,赵苏学会了适应——沉默、忍耐,在命运的夹缝里,淡漠地看待这个一路烟花变换的人生。
是的,他可以适应、他可以忍耐——哪怕是再难以想象、再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磨难啊……
我那些悲哀到灵魂里沉默与忍耐,难道就该换来这样的屈辱与蹂躏……
我可以忍耐一切的不平与苦难,可是也无法——无法忍受这样的耻辱的人生!……
赵苏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突然,如潮水退去般的安宁,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与纷争此时都已归于纯然的空寂。
红尘扰扰,又有何趣?黄泉漠漠,未必堪惊。
只是,心里最深处的角落里,还是膨胀出些微柔软的疼痛……
重德……今生再不能一同领略春风了吗……
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眶里泛起的热热湿意。
张邦昌也觉察了皇上的异常冷静。
好象这些日子总显现在他神情里的屈辱消失了,又恢复了以前那个冰雪样的人。——眼睛里剔透无波,只是在睫毛微动处,似乎轻轻流过……水晶般纯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