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道:“皇贵妃又病了,各宫娘娘都去看望她了……娘娘不去吗?”
锦园有点吃惊,——这一个月以来,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位新进宫的皇贵妃是什么模样——好象也是因为皇上刻意的庇护吧!——皇后提过几次想去看看皇贵妃,都被皇上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爱妃又病了,还是别去打扰她吧。有朕看顾她就行了。”
又病了!又病了!一进宫几乎没见她好过!三天两头就病——那个狐媚子女人——难道就是靠伪装柔弱这一招来乞怜于皇上吗?
吓!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皇上厌倦她的日子也不太久了吧!——以胸襟风流如皇上,怎么可能长久喜欢一个造作装娇的女人呢!
——不过,现在——皇上居然不阻拦好奇心旺盛到极点的妃嫔们去见识他的新宠了吗?——真是奇怪啊……
“当然要去了。——皇贵妃病了,哪里敢不去看望啊?“
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酸味,锦园道:“走罢!咱们这就去!”
梧桐风起,乃是窗外;御炉香温,正是殿中。
“啊!——煜……你!——”
在猛烈的肉体纠缠里,好容易凝聚了心志想吐出来的话语——被狠狠的一撞!又破碎地跟随四溢的唾液咽进喉中,喘息难定,心事何言——似乎要燃烧的肉体,跟拼命欲冷静的心田!
“煜——你……”
是不要吗?——这折腾于欲海里只想跟随波动的躯体已经开始反抗自己的理智,是说要吗?心里的悲伤与痛苦又是从何而来?
呜咽翻滚,异香泠泠。——渐渐平息,浪伏红被。
尚未将息的火热快感使肉体还是酥麻难言——虽然这是绝不情愿,绝欲避匿的事情,可是赵苏羞耻而无奈地不能否认煜使自己享受到快三十年来从来未曾体会到的高潮境界……
如果抛撇理智不言,他甚至在心底深处有过很可怕的念头——干脆就这样堕落下去吧!虽然一惊觉自己这样的念头立刻被压抑下去——可是,心底还是有一点异样的感觉,那是——
七月的那个夜晚——被居心已久的煜强行绑走——只有抗拒跟抗拒……
七月中旬,跟随煜回国——煜的温柔跟宠溺——那象是加了糖又加了毒的水——喝下去虽然痛苦,唇舌间却残留依稀甜蜜——虽然还是抗拒!抗拒!抗拒里却有自己也数说不清的奇异!
那时候的心理呢,——还是恐惧于人世纠缠,只欲寻觅天外雪山,那里没有红尘缘孽,——此生无梦也,唯求心上安……
可是!
七月。借居奉国寺,佛门是清净地,为何深愁时袭心田?
七月底。终于自奉国寺偷偷溜走,——方知,人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皇帝,也不过尔尔!触目皆是市集红尘,相逢尽是挑担俗子,谁知心中那方清净桃源,该往何处觅去?——沮丧地乱走一通,天黑了只得随便找一客栈暂住——次日结帐,他从来深居皇宫,哪里会携带金银?——幸好摸出了几只玉饰——那全是煜硬要给他的——随后几天,更是茫然,走到哪里,都觉不得其所——心想山林里总该是清净地,于是打听到了附近山野之处,独自寻去——却在半截路上就被煜派出的骑兵强行带了回去!
真是恨透了自己身上的香气!
半路上设想着该如何愤怒面对蛮不讲理的煜,该告诉他他做的事是多么荒唐——可是一见面就被压到了床上,……煜愤怒的粗鲁使他一句话也没讲出来就直接昏了过去。醒来看见坐在床头的完颜煜,英俊的脸上满是歉意——心突然就软了……筹备那么久的指责还是出不了口……尽管心里的悲伤,知道这样荒唐的情爱纠缠是不被世人许可的,不被道德容忍的,甚至自己是永远也安不了心的!——可是还是……
突然想起那个久远得几乎褪色的春风梦想……那个温柔地微笑着的异族青年……想来你也跟我一样,已然年华老去了吧……重德……
连名字都仿佛已是前生的记忆!
而眼前这个……煜……
其实连赵苏自己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讨厌煜的话,是绝对不能容忍呆在他身边的。——自从经历张邦昌那件事情以来,他的洁癖是越发地变本加厉!
可是,——难道自己真的——
煜的温柔——那是跟耶律大石体贴而周到的温柔不同的——是带着强权跟霸气的温柔,可是——赵苏本能地察觉,煜的内心还是寂寞和孩子气的。
看着他笑起来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要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风雪天里,因走迷了路而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异族孩子……若干年前,在金国为质时,那个每天来看望自己,费尽心机想让自己开心的少年太子……
怎么能不回忆……
煜的脸上带着怒气:“看来只有把你锁住,你才肯乖乖呆在朕身边!”
于是,他想到的是让赵苏极力激烈反对的荒唐主意!——可是赵苏的坚决反对,除了让他被盛怒的完颜煜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得一连几天下不了床之外,是什么用也没有!
于是,八月封婕妤。三天后进婉容……
九月,进贤妃、贵妃、皇贵妃……
看着煜在一面满含愤怒地拼命折磨自己(只因为自己曾企图逃离他身边)的同时,又拼命地把他认为表宠幸的荒唐头衔一样一样加诸自己身上——赵苏只有悲哀得想笑的感觉……
这个在外人看来,杀伐决断、傲气十足的大金国帝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中看来,却似乎始终只是一个、只想吸引大人注意力的孩子……
就算夜夜被他百般索求,千般折腾——羞愤和抗拒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却始终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温柔跟包容——煜儿——一唤起这个名字,心里就会轻轻一颤,象是唤着一个个性顽劣却偏想满心去疼爱的孩子……
“皇后娘娘驾到。”
虚软无力地躺在煜的怀里——他汗湿的胸膛听得到碰碰的心跳。两人都在急促的喘气。
“我喜欢你的头发,长长的,黑黑的,好象云一样,还有梦幻般的香气……”
早知道完颜煜对于汉学的精深造诣,也知道他对于南国的向往。——但是,现在与他如此贴近,赵苏才知道煜的风雅甚至超过了他以往的想象。——只因为喜欢赵苏长长的头发,就不许他挽起髻子——可是赵苏很难受:从来只有女子才是披头散发!他敏感的心灵总是忌讳把自己跟女子有关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可是无论如何敌不过煜的强势!
只好任他去……心里却不免一叹。
此刻煜就正满足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却听到皇后突然驾到。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煜的坚持,赵苏是住在他的寝宫里。——这一向来,最怕见到锦园,只好叫煜替他挡驾。只说病久。故此所有妃嫔都无法见到他。
为什么皇后还是来了?
赵苏慌忙道:“就说我——”
“请皇后进来!“
这一声清朗的声音却是出自完颜煜——“是!“内侍迅速走出。——赵苏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完颜煜:“煜儿——”
“这么躲着不是办法。——你也该见见你那些姐妹们了,不是吗?”
煜轻描淡写。
姐——妹、姐妹!?羞愤顿时涌上心头!气得全身都在颤抖:“你——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女人了!你还真把我当成你的妃子了?!你不是说过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煜儿,你、你真是——”
“我当时不这么说,你会依我吗?——我可是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要你做我的妃子!——反正现在生米已成熟饭,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完颜煜最宠爱的皇贵妃——你逃到哪里都是我的人了……你还抗拒什么?乖乖地——”
“煜儿!你——你太、太过分了!!!你——”
万料不到完颜煜欺骗了自己还能一副若无其事的调侃样子讲出这些不痛不痒的鬼话——赵苏气填胸膛,大怒扬起的手却被煜轻轻便牢牢抓住:“怎么,苏儿,还想殴打夫君不成?”
黑眼睛里居然还满是调侃兼戏谑的笑意!
“你你你!——”
已经气昏了头,赵苏怒得说不出话——原以为在这宫中暂避几时,便可退居山林——就算煜仍不肯中断两人之间的纠缠,那也不必涉身世俗人群吧!——当初煜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啊!
为什么偏要强迫自己以妃嫔身份苟活在他的宫殿里,靠希冀他的宠爱过活?为什么?——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在他的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难道只是凭他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玩物吗?
心底突然冰冷,肺腑间窒息得几乎说不出话!——勉强舒解着悲哀的心思,手却被握着,听见煜在自己耳畔的柔声:“别生气,乖!让宫女替你换衣服,去见皇后吧!反正迟早都要见的,怕什么呢!”
宫女早拿着皇贵妃的常服恭敬地侯在床边……
心里的悲哀……
在煜强硬的怀抱里,任凭宫女为自己换上沉重的金国贵妇的服饰——这可是代表三宫里六院里、仅次于皇后的女性的服饰啊!
负责换衣的宫女脸上都是满满的压抑不住的艳羡——能得英俊有为的年轻皇上如此宠幸,真是哪一生哪一世修来的福气啊——可是看这皇贵妃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天哪,她到底想要什么啊?
人可不能太贪心了……
“怎么了?不喜欢这服装?——别不高兴,只是这种场合穿穿罢了——其他时候,朕特许你可以穿你们汉族的服装。好了,别生气……啊?”
亲昵地把皇贵妃搂进怀里,皇上的语气好温柔好温柔啊——又是“特许”!垂手侍立的宫女们都暗暗地露出了不满和嫉妒之色——这个皇贵妃到底有什么好?除了有点怪里怪气的香味,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好处!——偏能教年轻英俊的皇上这般倾倒!给她一个又一个特权……
最令人恼恨的还是这个皇贵妃,已经被皇上当成宝贝心肝似的宠爱,——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还是那一脸要死不活的表情,好象她根本就不稀罕这种圣恩隆眷似的……什么意思嘛!
真是令人讨厌!
先是闻见一阵暗香。
然后就听见皇上温柔中自有强硬的声音在说道:“——听话!”
是在对谁说呢?
皇上已然走了出来——不过吸引皇后目光的是他身后的那抹修长身影——身子被皇上高大的躯体挡掉了一半,脸庞又被那长而繁多的黑发挡掉了一半——完全看不清楚!不过皇后可以肯定那个女人(注意:皇后是本能地以为那应该是个“女人”的)的模样儿绝对谈不上国色天香!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燃出妒意:既然模样儿并不出众——那眼光那么挑剔的皇上到底是看上了她哪里?
皇上隔得远远的坐了下来,把皇贵妃揽在自己身边,皇贵妃却有点抗拒——但是动作幅度不大,所以宫女们都没有看见。
皇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皇上脸上却仍是温柔——她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好在肚里冷笑一声。
忽听外面高声:“贵妃娘娘到——”
皇贵妃似乎一惊的样子,让皇后觉得她几乎就准备逃去!
眼瞥见皇贵妃苍白修长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却被皇上一把牢牢抓住!
“是朕要她们来看你的——”皇上说了半句,似乎是在解释什么,又似乎是在说明什么,但是态度却很严厉。
就要见到那个皇贵妃了……
锦园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但觉恍恍忽忽地跟着宫女走了进去。
“贵妃,到这里来坐罢!“
听见久违的熟悉磁性的声音,锦园一怔,心中百感交集!悲哀的——唉,那几欲绝望却又始终抱着一点希冀的女儿心啊……
那是靠近皇上身边的位置——注意到皇后瞬间有点僵硬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心上突然浮起一点优越感……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过去,却突然闻到一阵香气。
那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香气——那是在大宋皇宫里,绕竹北辰殿,南面御书房……里时时可以闻见的香气啊……
那是属于谁的香气……她知道得再也清楚不过。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神经瞬间有点空白。
莫非……难道……竟然……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猛地抬起头来!
却见——
那被皇上挡掉了大半个身影的人,正惊慌而迟疑地看着自己的人,——还能是谁?还能是谁?
锦园头脑里再次一片空白。
除了呆滞地看着皇上警惕地看看自己,又安慰地把那个人搂紧—— 她觉得所有的神智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躯体。
……这……
这应该是一场梦吧……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锦园……“
熟悉颤抖的声音,教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贵妃,……请过来坐下。”接着入耳的却是皇上冷静而淡然的声音。锦园缓缓看过去,皇上的眼睛里隐隐流动的全是威胁。
那威胁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她知道。
心下突然冷寂一片,她悲哀地想笑出声来。——老天真会作乐。
不久前接到皇兄的来书,说父皇奇怪地失踪了,她心下就有了一点……预感。
那天完颜煜盯着父皇看的奇怪眼神,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只是,没料到预感成为现实……只是需要这么短的时间。
可笑啊可笑……
可是为什么,眼睛里突然却会涌上泪珠……
默默地在皇上另侧坐下,她只觉眼前心中,一片茫然……
天会十三年。
十月,大金国汉族贵妃赵氏,突然立志缘佛,舍身出家……
十一月,皇上赐皇贵妃“香妃”名号,自此宠眷逾胜……
十二月,金与西夏联姻,西夏翥凤公主入宫……
……世事纷呈。
…………但说几度东风,几度飞花,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年。
漫步在香雪湖畔……
香雪湖……
那次是因为和锦园决裂的打击吧——看着锦园决然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彻底静止空白,只听见肺腑破碎的声音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深爱的女儿啊……锦园,锦园……
……
“你就是那个身上有香气的二皇叔,对不对?”
……
“我觉得你不是妖怪。”
……
“二皇叔,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
多少年前的童稚声音,现在都还刻骨铭心地深藏在心田……
看着锦园远去的背影,知道今生彼此也许再无欢笑洽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