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彩云香剩
那个……依稀在哪里见过的背影。
因为春也黄昏,总有些氤氲的雾气。──因为父王驾崩,幼弟年少,弱力难撑一国──翥凤从金国回西夏已经三年了。当时的往事,如今迢递忆来,都已经覆上了一层岁月的旧衣──轮廓总觉眼熟,那些细节,实实已淡出心底!但是,她确定那个背影──很熟悉……
要不是侍从提起,翥凤完全想象不到在这西夏荒无人烟的边境,竟然会有如此美丽的一片梅林。是不是因为这里地处山谷,所以温度相对较暖的缘故呢?时值早春,其他地方的梅花应该早已谢了──这里却还冷香如许!
那个身影瘦削的男人就坐在梅林尽头的一块青石头上。隔得很远,但是翥凤越来越确定自己认识──至少曾经见过这个男人!那样孤独而清冷的姿态,她知道曾经在遥远的时空定是有过一场相逢──而这时候晚风也起,轻轻扬过来又淡下去的,是一种──那几乎就闻不到的淡泊的暗香……
绝非梅花的气息,潜潜入心底,仿佛寂寞的呼吸。──翥凤突然记了起来。金宫。虽然彼此只有一面之缘。
“你……”
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个男人。那时侯他的身份是──
“你……”
大概是没料到这僻静的地方会突然有人出声,那男子似乎稍微吃了一惊,缓缓地转过身来。
苍白清瘦的形容──他看起来比过去老了。翥凤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我知道。你是翥凤公主,对不对?”
他的眼睛里有瞬间的惊讶,随即就恢复了他那淡然的姿态。笑开来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寂寞的影子,但是并没有改变那种温柔而慈爱的态度。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心里实在太过好奇,翥凤脱口而出──却又瞬间后悔了。就这样看着他,似乎就可以体验到那自他心底胸间发散出来的无处诉说的悲怆──她怎能不知道这个男人这些年的景况必定很不如意!──而对于她的唐突,男人只是微微一笑,平淡地说:“那你……又怎么到这里来了?”
“……”翥凤语塞。──两人眼光碰触,静默半晌之后,竟都笑了出来。
……
月上梅梢。──此时,有风起泠泠,香起默默,缘起悄悄。
…………
1~6
天会二十年。金国皇宫。
龙殿承恩夜,碧玉破瓜时。──红袖今年真的才十三岁。
和一大帮子丰神绰约的秀女一起来到皇上和皇后的面前时,红袖可真的没抱一点期望。这些秀女中的每一个都比她大,每一个都比她美丽,每一个都比她懂得风情。看着她们在娇羞软怯里,却又时时横盼的秋波,红袖只有看傻了眼。不光看她们看傻了眼──她也看那个威严地坐在皇上宝座里的人看傻了眼。
多么好看的人啊!这么年轻的人会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么?
她正呆呆地想着,突然察觉皇后瞪向自己的目光。──红袖一吓,惊慌地要低头,却发现皇上居然笑了。──他在对自己笑。定定地瞧着自己,深邃漆黑的眼睛轻轻眯起,漂亮的嘴唇微微弯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皇上在对自己笑!
本能地察觉周围嫉妒而轻蔑的暗流,但是这并没有影响红袖乐得晕陶陶的心情──那么威严漂亮的皇上只对自己笑!
太监把盛满所有秀女名牌的红漆盘捧了上去,皇上却并不准备从里面抽取看中的人──他伸手向红袖一指,随随便便地说:“就她吧!”
“皇上!”
皇后明显反对的语气和秀女们倒抽气的声音似乎都没有影响年轻的皇帝的心情──他还是笑微微地看着红袖。
……
十三岁的红袖成了大金国皇帝完颜煜的新妃。
带着对初夜的悚惧,带着对情爱的向往,红袖心目中想象的今夜该是温柔旖旎的风光!想到那温柔地凝视自己的英俊容颜,想到那温柔地抚摸自己的修长手指,那温柔地热爱自己的强健身躯,“哎呀!”又喜又怕又惊又羞──红袖想:我怎么会有这么淫荡的想法呢?她懊恼地咬住嘴唇!──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那牢牢盘踞在自己心中的年轻皇上的形象……
脚步声,是皇上走了进来。
罗帐深垂,宫香细流──红袖自己平时是从来不用熏香的!为了今夜皇上的驾临,她是特地请教了宫里的嬷嬷,选用了最名贵也最好闻的沈水香……
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
皇上能体会到自己这一番心意吗?
她心儿里象有只小鹿般蓬蓬直跳,半喜半羞,粉颊通红地──迎起身来──
“谁教你熏香的?!”
本来微笑的皇上突然变脸──是因为他闻到了满殿氤氲的炉香!怒吼声教红袖傻在原地──只能呆呆地看这面目突然狰狞的年轻帝王──宫女也被怒吼声吓得急急地奔了进来──“把这香炉给朕扔掉!!快点!!”对宫女咆哮过后,完颜煜又怒气冲冲地对红袖吼道:“谁教你换上这身俗气不堪的衣服的?!快给朕脱点,马上换上你白天穿的那一身!!”
“这──是──是!”
惊慌地应声,在皇上恶狠狠的目光里赶紧要脱下身上的正式的宫装──红袖不明白!嬷嬷不是说一旦做了皇上的女人就得穿这样艳丽稳重的服装了吗?红袖还记得嬷嬷当时是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自己白天所穿的那一套朴素宽松的素净衣服,撇撇嘴说:“没身份的人才穿这样的衣服呢!”──而……怎么会这样?皇上为什么要发怒?
她惊慌而害怕,颤抖的手指总是不能顺利地解开纽扣。宫女看得发急,也上来帮忙,好容易把宫装脱了下来──“快点换上衣服!”
“那──白天穿的那套已经被嬷嬷扔掉了──”
“那另外去找一套差不多的换上罢!”
等到换好衣服,红袖心目中对皇上和初夜的温柔想象已经吓跑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又有了笑容的完颜煜,不知道为什么她心目中突然升上了恐惧。
哪里有想象里的温柔?
“……!”
被粗暴地压进床里,粗暴地分开身体,甚至没有一点爱抚和情语就被粗暴地进入,强烈的疼痛使红袖差点哭喊起来!她痛得浑身打着哆嗦,体内冷酷的冲撞象是刀刃切割着她的血肉一般,可是她不敢叫,也不敢呻吟,只有紧紧咬住嘴唇,紧紧抱住皇上赤裸强健的身体,冀望这样的肌肤相亲的温热接触会减少自己的痛苦……
皇上很快尽兴,带着一点喘气,伏在她身上不动了,似乎是在作暂时的休憩。
红袖没有睁开眼睛,可是她知道自己委屈的眼泪一定正缓缓地流过脸颊。感觉得到枕头的濡湿。
可是并没有等来期望中的温柔的安慰。
心里又失望又委屈,她闭着眼睛还是不做声,眼泪流得更猛。
……
突然感觉到是皇上的粗糙而温热的手指在抚摸着自己的脸庞。
红袖感觉得到完颜煜正在细细地瞧着自己。
“太象了……真象……”
犹如梦幻般的声音,象是喟息,轻轻地传递进屈辱而又充满期待的女儿心。──象?
“真的很象……”──红袖倏地睁开眼睛,濡湿青荫的睫毛里,迎进年轻皇上炽热的目光。他在看着自己。──却决不是在看着自己。似乎是在透过自己,看着一个虚无飘渺的无形的影子。
“你和他真的好象,知道吗?”
红袖小小的脸颊被温柔地捧住,她听见皇上温柔得几乎要醉死人的声音:“今天那么多人,可是我第一眼就看见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体里。……他也跟你一样,长得一点不漂亮,可是看上去很温柔,是不会伤害人的小动物……你们都喜欢穿素淡的衣服……对了,他从来不喜欢熏香……”
皇上炽热的嘴唇吻了上来,紧紧地堵住红袖的樱唇。──“对了,你们连在床上的感觉都很象呢!他也是……一点不懂风情!痛了也不叫,舒服了也不肯说,……连嘴唇亲起来都是一样的冷冰冰的感觉……”
被完颜煜意犹未尽地舔舐着自己的唇瓣,仿佛她小小的玲珑的心也要被烫化般的吻。
被热情地包围,蕴藏在年轻的皇上强健肉体里的温度和热力,徐徐地也随之度进自己的感官里。再一次的肉体交融,这次是跟开始完全不同的温柔舒服……而红袖却心凉了半截。
她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受到皇上的眷顾,原来是因为自己象……一个人。
那是皇上真正爱的人吗?──为什么皇上不把那个人安置到自己身边呢?
还是那个人已经死了?──难道是皇上以前宠爱的妃子?
此时……
任凭皇上在自己身上任意发泄,可是红袖心里一片麻木。她的肉体无法再随皇上的动作而灼热。可是这好象反而引得了皇上的更加怜爱──情事结束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在红袖的脸上亲了一口:“……你果然跟他很象。”
第二天红袖就知道了答案。
香妃。
宫女们说,那应该是有史以来,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了!因为香妃喜欢安静,皇上甚至不允许太后到她住的殿里去!母子俩为此曾大吵一架,这可是当年宫里人人皆知的新闻!
“那,香妃后来到哪里去了呢?”
红袖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宫女摇摇头说:“不知道。说来奇怪,香妃娘娘好象是突然就不见了!”
“那,她长得是不是和我很象?”
试探地问──那宫女闻言一呆,吃惊地仔细打量着红袖道:“象?怎么会?──哦,奴婢没仔细看过香妃娘娘,也不敢说……因为要不是极亲近的人,是不可能见得到香妃娘娘的!而且香妃娘娘又得皇上特准,可以不参加宫里的一应节日应庆……她在宫里呆了大约两年左右,奴婢只是远远儿地望到过她一回──还被皇上挡住了大半边身子,没看清楚!不过记得,似乎是清瘦单薄的一个人,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脸色很苍白,头发很多很黑!对了──最特殊的一点,香妃娘娘身上有天生的香气呢!──好象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皇上才会为娘娘赐名为‘香妃’吧。”
“哦……”怅然若失……
红袖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她在心目中刻画着那个不曾见面的香妃的模样……又多又黑的头发,苍白的脸,很清瘦的样子,身上有香气……
红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想见见她……
没有想到她渴想许久的见面会来得如此迅速。
那是三个月后。不知道为什么,完颜煜突然派人去西夏联姻,为自己的小儿子阿蚕向西夏小公主桑欣──西夏摄政王翥凤最年幼的妹妹求婚。
西夏似乎是答应了罢。反正第二个月,完颜煜突然决定要亲自前往西夏送聘礼。
所有的人都对完颜煜的举动摸不着头脑。──这个一向心高气傲的年轻君主,哪根筋不对了?居然会去做出这种明显降尊纡贵的行动?
煜来到西夏。出来迎接的是翥凤。
虽然有使者先行,翥凤还是表现了惊讶。──然而她也深信,完颜煜决不会做无缘无故的奇怪事。
翥凤有点警惕。笑容难免僵硬。──对比起来,煜谈笑风生,神情自若,就要洒脱得多。
虽然,两个人彼此都暗藏疑虑。
偶尔目光碰触,似乎都能感觉到各人心中难以静止的暗流。
先是客气地谈婚事,谈国事──到最后两人都搜索不出话来的时候,煜突然收敛了笑容。
“把他交出来吧。──翥凤。”
“谁?──皇上您在说谁?”
眼下虽已断金不爽,但以前毕竟曾经倚玉有缘!──所以翥凤对完颜煜的称呼还是沿袭了以前在金宫里的“皇上”。
煜冷冷道:“──还能有谁?你知道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翥凤正色道:“皇上,我真的不是知道你在说谁!西夏国除了翥凤,并无皇上故知!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地问翥凤要人?”
煜见翥凤面色不变,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不觉心头起火。
现在已经是天会二十年的秋天。
距离赵苏死去的时候,已经整整过了三年。
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大雨里,因嫉妒而发狂的阿满,因救妹妹而落水的塔木,……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姓耶律的男子,……永远记得的还是那个从此再没有呼吸的人,和……流下眼泪的自己……
煜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爱过赵苏。──顶多也就是一时的迷恋。
可是,他无法解释那天,当自己知道赵苏死去之后,心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好吧……痛就痛吧。
本来以为心痛也就一时。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那个苍白淡泊的影子却只是一天一天地在心里越发清晰。
不管是抱着谁……不管是抱着谁……就算是和塔木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要想起那个此时、大概、早已漂泊到渺渺西天的,异香而寂寞的影子……
我很想念你……
我很想念你……
苏儿…………
这个埋藏在心底几乎整整两年多的名字,突然自强自压抑的胸肺间喷薄而出的时候,煜突然止不住想要流泪的欲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一定不会让赵苏离开自己身边……就算他再不情愿再不高兴,也要把他囚禁在皇宫里,囚禁在自己身边。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一定……
煜已经不想去探讨自己到底是不是爱赵苏的了。
他只知道一个事实。他想要赵苏在自己身边。他想要那个温柔慈爱的人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塔木是美好的,是圣洁的──塔木几乎就是煜想望中那样完美无缺的仙子般的人物,看着塔木绝美的容颜时煜常常会痴迷过去,拥抱着塔木精致的身躯时煜会狂热到忘了一切……是啊,和塔木在一起的感觉是疯狂而消魂的,心底里涌动的是──仿佛被火焰炙烤着身心般的澎湃情感。
可是,每天那些不经意的空闲里……在一早在御书房里坐下,拿起大臣的奏折的时候;在宫女替自己磨好了墨,濡湿羊毫准备写字的时候;在伸个懒腰,无意识地看向窗外历历的春景的时候;在微曛的黄昏里走过,突然听到不知何处的宫殿里传来隐约的箫声的时候,莫名地,就会记起从前那些和赵苏一起度过的日子……想起他总是沈默的样子,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总是微笑的样子,总是疲倦的样子,总是寂寥的样子,总是对自己的强势和霸道无可奈何的样子……想着想着,就会不自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