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老李贵为战区司令长官,但他原先也不过是新桂系山头的山大王而已,论层次,都没有指挥娘子关战役时的黄绍竑高,人家好歹也是政府重要部门的部长,中央一品大员,加上五战区的门面又这么寒酸,所以一直以来,基本上都是老李讨好别人,没别人给他敬礼的。
张自忠一不许愿,二无索求,麾下兵强马壮,还能这么把你当尊佛供着,那感觉真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老李先前稳坐太师椅,那是为了维持一点“李长官”的起码体面,别像跟韩复榘在一起时一样,想跟对方套近乎,还反过来给弄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
现在一看张自忠这样知情识趣,赶紧起身,又是让座,又是递烟,不知道该怎样关心体贴这个宝贝爱将才好。
第39章 大勇之将(1)
张自忠此时的一言一行,却皆为其内心真实映照。
59军进入第五战区,首要任务是守住淮河。
虽有淮河之险,但面对第13师团的大举进攻,于学忠第51军和桂军第31军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此时李宗仁手上还是有牌的,他的桂军共分三个军,但除第31军外,第48军和第7军都还离得尚远,一时赶不过来。
如果淮北的于学忠首先掉了链子,让第13师团过了淮河,徐州必将腹背受敌,成为第二个南京。这个道理,不光五战区的官兵明白,尚留在徐州的民众亦十分清楚。
但很多人仍对起用张自忠持有保留态度。
原因就是张自忠在众人心目中的不良印象并没有完全被抹去,对于淮河战场如此危急,政府还派这样有污点的将领出战,很多人心里都疑窦众生,而张自忠对此也十分敏感,因此举手投足间均谨小慎微。
张自忠的经历,其实就是民国以降大多数优秀军人的经历。他们当初大多怀抱梦想,欲救国救民,但真正从军之后,却纷纷堕入你争我夺的是非漩涡,乃至使外人得隙,趁势入侵。
用张自忠反思的话来说,就是中国之所以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军人的罪恶,要是军人早点认清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东夷是绝不敢来犯的。
在南下的列车上,当着随军记者的面,他沉痛地说,你问我现在的军人该怎么办,很简单,就是怎样找个机会去死。我们要洗刷罪恶,报效国家,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死,早点光荣地死!
张自忠要与敌死战,但还未到达目的地,前方却传来消息,淮河防线已被突破,连淮河北岸最坚固的防御要地小蚌埠都丢了,东北军由此纷纷后撤。
如果张自忠此时不在军中,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59军的本能反应,准保也得像过去那样掉头就跑,或者被撤退的东北军所裹挟或拖垮。
张自忠的决策是,不退不跑,不闪不避,以硬对硬,以拳对拳。他斩钉截铁地对部下说,这次我们要赢!
不管对手多少,强弱如何,都必须赢,不能输,因为我有过。我的冤枉,只有一拼到底,拿真实的战绩,才能洗刷干净。
一个军对抗一个师团,并不一定能占上风,59军此前在津浦线上打过不止一仗,对手有时只是一个旅团、联队,甚至一个大队,但就是从没赢过。
若论实力,59军未必就孬。在原29军各部中,张自忠的部队训练最好,装备也最好,并非一般地方部队可比——步兵拿的都是中正式步枪,每班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另外还配有步兵炮和重机枪。
以前吃败仗的原因很多,或是上下不齐心,或是士卒不用命,但在这一刻,所有的不利因素都不复存在,即使是小兵都知道,眼前这一仗关系到老长官是否能恢复声誉,必须豁出性命去打。
部署已定,59军不仅未停步,反而加快行军,抢在日军前面展开队形。对手刚一露头,就猛地送上一拳。
第13师团正追得起劲儿,还没回过神来,已重重地挨了一记,于是一边喊疼,一边拥兵上前,双方战成一团。
当场面趋于白热化之际,张自忠亲笔给前线部队写去一纸命令:要忍最后一分钟,要撑最后一秒钟,定能得到良心上之安慰!
接到命令后,59军营长以上军官均在阵前盟誓:有进无退,以胜利为长官洗刷冤情,如有畏缩不前者,就地枪决。
59军山呼海啸一般往前冲,第13师团并没有能全部过河,且立足未稳,遭此猛击,一下子就吃不消了。
几天之后,张自忠力夺小蚌埠,第13师团见大势已去,只得退回淮河南岸,中日两军重又形成隔河对峙的局面。
张自忠勒马岸边,壮怀激烈。
历史记载着,淮河战场是一个著名的古战场,1000多年前,东晋与前秦在这里鏖战,那也是一场文明与野蛮、弱小与强大的殊死角逐。
东晋仅能派出八万人马对垒,而前秦却拥兵80万,整整差了十倍,若光论数量,几乎不在一个档次,但东晋大将谢玄硬是创造出了“风声鹤唳”的典故——80万前秦兵马被杀得大败,连听到风声和鹤叫都以为是对方追杀过来了。
我知道,假如前秦战胜,一定会有人在书上写下“民族融合”、“统一乃是历史的趋势”之类妙语,前秦的苻坚没准也会被大书特书。
可惜,汉民族赢了,江南文明得以保存,此皆谢氏家族之功也。
时光荏苒,然上赖先人庇佑,下凭勇将横槊,淮河再一次为我们挡住了异族强寇。
这是张自忠回师以来打的第一个胜仗,张将军真可谓大勇之将。
何谓大勇?
先轸是春秋时晋国一个很有名的元帅级将领。历史上著名的城濮之战便是这位先生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的杰作,所谓“城濮之事,先轸之谋”。
他手下有一猛人,叫狼覃,素为如狼似虎的勇猛。可车轸觉得他还不够勇,不重用他。狼猛男为此很生气。
春秋时候,人重气节。很多大大小小的猛,一旦得不到上级的重用,通常做法就是:一赌气,死了算了。
狼覃的同伴便问他:你怎么还不死。要是你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可以帮你。
你听听,说的真不像人话,可是狼覃没有生气,他回答同伴说,我死是肯定要死,但是死而不义,非勇!
真正的勇,要“能供世用”。
秦晋大战,狼覃自为前锋,当场战死。
其实先轸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曾经因为公事分歧,当着晋文公的面“不顾而唾”,朝文公吐唾沫,很不讲公共卫生。
晋文公却大人有大量,没跟他计较,结果反倒是他自己觉得愧疚,最后在和狄人,也就是春秋时的游牧部落作战时,连甲胄都不穿,就冲锋陷阵而死。
《左传》上因此说,这些人都具备大勇,是君子一流的人物。
就跟玩接力一样,南方淮河战场刚刚解除警报,北方临沂那一块,庞炳勋又大叫救命了。
所幸此时第48军和第7军已经赶到淮南,加上第31军,聚一块的桂军来了个三英战吕布,通过“转灯儿般厮杀”,总算又把第13师团夹了个不能动弹,这才使得张自忠得以从淮北抽身而出,并再次充当救火队队长的角色。
也许老天都可怜李宗仁兵少将寡,这小家操持得颇不容易,因此替他安排得十分周到,几乎是环环相套,丝丝入扣,要是庞炳勋早一脚顶不住,或是两支桂军晚来一会儿,张自忠是无论如何抽不出来的。
张自忠要援救庞炳勋,可是两人之间以往却有一些过节。有一个说法是,当年中原大战老西北军分崩瓦解,老庞这家伙曾起过歹心,想借机并了张自忠的人马,幸得后者早有提防,才未得逞。
从庞瘸子原来一贯的油滑作风来看,这类趁火打劫的龌龊事他兴许还真干过。
早在张自忠奉调徐州后,就曾私下通过其他人向李宗仁转述过自己的苦衷,称自己在任何战场上都可拼死一战,唯独与庞炳勋在一起会感到尴尬。
李宗仁当然要做思想工作,而临沂危急,张自忠当然也不会真的不去,只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罢了,经过李宗仁几句劝解后,便立即答应领命前往。
淮北之役拔得头筹,使张自忠和他的59军声名大振,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也为之一变。回军徐州后,各界民众公推代表来见这位得胜之将,请他发表讲话,以激励军民士气。
未料张自忠一开口就直接戳入了自己的痛处:对我过去的一切,国人不谅解,骂我是汉奸,这是我终身所痛心的一个污点。我只有拿事实来洗雪这一切,现在无话可讲。
说到这里,张自忠忽然哽咽不能成声。
在情绪近于失控的情况下,他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的决心:在徐州战场,我们完全有把握战胜对手!
张自忠这句话并不是信口开河,“张扒皮”扒出来的子弟兵不是盖的,尤其是在具备必胜信念和决死精神之后,更是如同猛虎生翼。
整整180里路,59军一个昼夜便赶到临沂,当听到他们来援的消息时,前线阵地顿时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张、庞会面,并没有原来预想中的难堪,对外战的共同关切,早已使双方在内战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几句客套话之后,立即商量作战方案,也就是如何解临沂之围。
庞炳勋这些天被打得苦不堪言,自然希望张自忠能早点把他替下来,以便让自己坐旁边喘两口,这也是当初他企盼援军的本意。
大家的视线都朝向张自忠——以张将军淮北之役的神勇,想来绝不会推辞。
不料与众人的想法相左,张自忠恰恰推辞了。
此前,张自忠已对59军在黄河以北吃过的种种败仗进行了细细分析。他发现,这些败仗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单纯防守,而单纯的阵地防守却并非59军所长,他们平时训练中最拿手的不是阵地战,而是长途奔袭或者夜袭。
舍长取短,当然要吃败仗了。
因此,张自忠对庞炳勋说,要依我,就不得不为难老哥你再苦撑一下,我要抄板垣之后背,使其顾此失彼,如此,临沂之围自解。
张、庞各提方案,最后交徐祖贻守夺。
徐祖贻判定,张自忠是对路的,遂在此基础上部署全局。
张自忠回营后,立即对本部兵马作出动员。
我知道,大家经过急行军,已经非常疲惫,按常规要休整后再战,但我们面对的是板垣师团,那是武装到牙齿的日军主力部队,跟他们打,一定要以非常规对常规,像淮北之役那样,超前出击。
传我命令,徒涉沂河,抄击汤头!
沂河宽百余米,但并不深,仅到膝盖那里,只是早春北国,春寒料峭,那河水亦是冰冷刺骨。
第40章 大勇之将(2)
这时候看的就是一支部队的功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张自忠训练出来的军人,都是身上被“扒”掉过好几层皮的,普通的挨冻受伤,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张自忠亲自在身后督师。
天空飘起了霏霏细雨,更增寒意,然而这个人的心里却是热的。
雨,并不完全代表着诗意,有时它也会给前行制造各种各样的困难。比如,骏马会因为泥泞路滑而摔倒,雄鹰,也可能因为方向不清而迷失。
只有穿越,顽强地穿越,才能看到远处的风景。
那里,是无边旷野,是辽阔天空,是供勇士奔驰和飞翔的天与地。
拯救自己,也是在重塑生命。
张自忠自信他还能赢,不断地赢,因为他心中没有惧怕,有的只是超越任何私心杂念的力量。
但是当随军记者要张自忠预测一下,与板垣一战究竟胜败如何时,他还是变得谨慎起来。
板垣实力强劲,不容小觑,此战成败其实并无确定把握,不过我将全力而为,以求良心之所安。
果然,59军在登上沂河东岸后,行情开始还不错,连克日军多处阵地,但板垣何等样人,他马上反应过来,并且察觉出张自忠的意图。
板垣立即从正面抽出兵力,转而向侧翼反扑。59军虽然上了岸,却站不住脚,几个回合之后,便只好退回沂河西岸。
日军趁势追过沂河,眼见得形势不仅未有缓解,反而还急转直下。
一渡沂河的失败,令张自忠十分震怒和吃惊。
他撤掉了一个对此负有责任的旅长,同时调上预备队进行猛力反击。
两军以西岸的刘家湖村为中心进行鏖战,双方各自据守村庄的一半,隔着水塘射击,仅一天一夜之后,水塘周围便死尸累叠。
经过三天血战,59军损失很大,两师的营长伤亡近半,连排长则全部易人。徐祖贻坐镇临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打电话向李宗仁请示,准备让59军暂时下去休整一下。
然而此时正是战至酣处的时候,张自忠哪里肯退。
我伤亡大,板垣伤亡也不会小,双方都在咬牙苦撑,胜利的关键,就决定于谁能撑到最后五分钟。
请再给我一天一夜的时间,我要倾全力给板垣以致命一击,如果不获成功,再遵令撤退不迟。
李宗仁复电:同意。
张自忠颁下命令,所有主官一律靠前督战,所有山野炮和重迫击炮推至第一线,在规定时间内,必须将所有炮弹,一颗不少地送给板垣尝尝鲜。
他一改几天前对记者的谨慎态度,严令参战的几位战将:此次攻击战,许胜不许败,否则军法无情。
这是与板垣决一胜负的最后机会,所以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3月16日夜,临沂大地忽然地动山摇。
在数不清的弹雨之中,张自忠集聚全力,霍地一拳向板垣的小肚皮击了过去。
临沂之役进入了最高潮。
张自忠动作之猛之快,完全出乎板垣意料之外,以致过河部队猝不及防,自家火炮全部失去效用。
经过一夜苦战,到凌晨时分,板垣师团的过河部队终于抵挡不住,包括刘家湖在内的西岸所有日军主阵地皆被攻破。据日军俘虏交代,他们自登上沂河西岸后,已经五天没有吃上一口饱饭了,可知张自忠所说的“双方都在咬牙苦撑最后五分钟”并非虚言。
战后清点,板垣师团仅在刘家湖就遗尸接近两百具。以往日军作战,想着法都得把他们的尸首带走,即使一时拖不走,仓促之间也会从死者身上弄个细零碎回去,比如一根手指,一只耳朵之类,回国后交给其亲属——也不知道这些日本人怎么想的,血淋淋的,有什么可看?
这次却是例外,由于张自忠出击极为迅速果断,日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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