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本笑着拍了拍竹下的肩膀:这样吧,事情交给我,我来干。
竹下问他,那自己还有无必要再去北京。
当然有必要!河本眯起了眼睛:你可以去当探子嘛。给我盯紧一点,弄清楚张作霖哪一天坐火车出关,然后通知我。
形势比人强,在关内忙活了一年的老张,洗洗回家睡成了他不得不作出的唯一选择,但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家睡觉的权利。
即将面对的,将是一条一去不回头的死亡之途。
不过,如果你认为老张对未来的危险毫无防备,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老张头脑里的那根阶级斗争弦从来就没有松过。
忽悠了日本人这么多次,你以为人家都是傻的,尤其是入关以来,为了“寸土不让”,双方针尖对麦芒地拍过好几次桌子,要想不引起日本人的嫉恨和报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不相信日本人真敢对自己下毒手。
毕竟他还是“东北王”,他手上还有东洋人垂涎三尺的饵。
他没想到的是日本军人如此疯狂,迫不及待地要换副牌打打了。
第7章 日本公使的悲喜剧(2)
从北京往奉天,那不是一里两里的路程,不可能靠“11”路公交车走着回去。当时作为交通工具,张作霖有两种选择:汽车或是火车。
两者各有优缺点。如果乘汽车的话,路线是从不引人注意的古北口出关,取道热河返回奉天。优点是轻车简从,行动秘密,安全有保障。缺点是路况不好(20世纪20年代的公路,你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了),车子颠簸(兴许还会晕车),十分辛苦。
而如果换乘火车的话,路线是沿着京奉铁路走。优点是比较舒适(特别适合老张这样的老同志)。缺点是动静太大,容易引起不测。
对这两种方式,亲信部下、幕僚参谋都各有各的说法。在一时难以取舍的情况下,老张决定拿出他的老招数:赌上一把。
他拿出纸一撒两半,分别写上“汽”(代表汽车)和“火”(代表火车),揉成纸球后开始抓阄。
最后拿出来一看,是个“火”字。他打定了主意。
死亡专列开始启动了。
命运跟老张开了个玩笑:由赌始,由赌终。
选定了火车后,张作霖还留了个心眼。他枪林弹雨见得多了,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
先是一再更改回奉日期,说好6月1日出京,专车都来了,他又临时改变主意,宣布第二天再走。
第二天,专车出发了,但车上只有他的家人,老张还是没有上车。
第三天,老张终于上车了。
上车前,他向部下详细了解了安全保障情况。
从北京到奉天,沿途有十几万奉军护路。北京至山海关一线由他的拜把兄弟张作相负责,山海关至奉天这一段则由号称“福将”的吴俊升(因说话口齿不清,人送外号“吴大舌头”)把守,两人都是老张的绝对亲信,也都拍着胸脯打过包票,称安全绝无问题。
张作霖放心了。就算行程泄密,他相信也没人能动得了他。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当凭窗再一次凝望北京城,东北大帅的内心里一定充满了伤感。
在这里,他曾经到达过事业辉煌的顶点。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一个声名狼藉的胡子,经过不断努力,终于闻达于诸侯,成了北京城里万人仰望的张大帅。
想想看,身为全国海陆军大元帅,亲手组建北洋政府最后一届内阁,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意气风发。
闭上眼只听见,岁月如风在心间。
北京,是张作霖人生奋斗史上最重要的一站,是事业顶峰的见证地。然而,才不过一年光景,眼前竟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凄雨冷风中,连挥挥手告别的兴致都没有了。
窗外有多冷,闭上眼心就疼。
不去看也不去想了,算一算离东北的家还有多远吧。
张作霖的专列共有20多节,他自己所乘的车厢为第十节。这是一个很有派头的车厢,当年慈禧老佛爷都用过,因外部呈蓝色,被称为蓝钢车。
作为曾经的保安队长,老张的专列在保安方面也下足了工夫。不仅蓝钢车的前后车厢里配备着全副武装的卫队,而且在专列前还特地设置了一辆压道车,以防路轨上有人作出不轨的举动。
果然一路上太平无事,到了山海关站,吴俊升上了车。他是从奉天赶来的,喘着气就来迎接大帅了。患难最见真情,这让老张非常感动。
吴大舌头再次保证:从山海关到奉天,安全保卫已经做到严丝合缝,连只苍蝇蚊子也休想随便飞进来。
遗憾的是,他说的并不完全对。
有一个地方,他漏掉了。
并不是他办事不认真或是存心欺瞒大帅,而是没有办法不漏。
这个漏点是一位关东军大佐找出来的。
此人就是河本。河本奔着袭击火车而来,他曾经权衡过:究竟是直接进攻好,还是用炸药炸好。
最后的结论是用炸药。
直接进攻的话,痕迹太明显了,而且还不一定灭得了对方。炸虽然也有失败的风险,但一旦失败,还可以启用“拔刀队”。
对河本来说,要想干掉张作霖,机会仅有一次,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在赌。
然而河本很快就发现,他还不一定能够赌得起来。因为经过侦察发现,整个京奉铁路沿线布满了奉军,警戒十分严密,真是像吴俊升说的那样,“连只苍蝇蚊子也休想随便飞进来”。
河本一度相当沮丧,要执行爆破计划,又要不被这些奉军发现,看起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直到他发现了皇姑屯车站不远处的三洞桥(日方资料中称巨流河铁桥)。
三洞桥是“南满铁路”和京奉铁路的交叉点。“南满铁路”在上,京奉铁路在下。
京奉铁路奉军可以守卫,“南满铁路”却是日本控制并经营的,它得由关东军负责看守。
只是一个点,可是也只需要这么一个点。
从棋局上说,即使大部分棋面你都处于优势,但只要有一个地方被人钻了空子,仍然可以致命。
在接到竹下义晴从北京发回的有关张作霖已经启程出发的密电后,河本立即在三洞桥给张作霖挖好了一个死亡陷阱。
我看过一个资料,如果要把一座十几层的楼房掀翻,大概要用上90公斤炸药。这位老兄为了让别人彻底死翘翘,在一节十几米的车厢上总共破费炸药120公斤!
这些炸药光堆起来也好大一摞,又不可能弄辆重型卡车直接运过来,只能分装在30个麻袋里面,然后偷偷放在桥墩上。
显然,要安置这么多麻袋,不仅是个苦力活,还是个技术活。为此,河本专门从朝鲜调来工兵,才终于把事情搞定。
从老张的专列离开北京,直至到达皇姑屯,沿途除了有奉军护路外,河本大佐派出的间谍也没少掺和。他们很敬业地向设伏人员报告着列车的启停情况。
车厢里,老张很轻松地和亲信同僚们闲聊、玩麻将。过了皇姑屯,奉天近在咫尺,此刻,家人和文武官员肯定已在车站翘首以盼了。
他没有想到大祸就在眼前。
进入三洞桥,列车开始减速。此时,守候多时的两名日军爆破人员先后按下了电线按钮。
或许是由于紧张过度,第一个按钮竟然没响,第二个随即按响。
只听轰隆隆两声巨响,列车被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高达200多米的黑烟腾空而起。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南满铁路”吊桥的钢板下塌,将包括张作霖所乘车厢在内的多节车厢压在了下面。
铁路线上一片火光,乱成了一团。
河本后来回忆:面对猛烈的黑烟和爆炸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和害怕,爆炸冲力实在太大了。
相隔不远的奉天总站也感受到了这股地震般的颤动,奉天纺纱厂机器上的棉线条一下子全被震断,比用锋利刀片切割过还要整齐。
拿着望远镜远远观望的河本大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算老张是铁甲人,现在大概也炸得连铁皮都没了,作为临时预案的“拔刀队”自然也用不着了。
河本过于乐观了,因为张作霖还活着。
但也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的咽喉部位受到了致命伤,已经奄奄一息。专门来迎驾的吴俊升则当场被炸身亡。
人们赶紧进行紧急救援。随行人员把满身鲜血的老张扶上一辆敞篷小汽车,十万火急地往帅府送。虽然医护人员紧急抢救,甚至动用了英国大夫,但此时纵有再高的医术也无力回天了。
1928年6月4日上午10点,张作霖恋恋不舍地丢下他一手打下的江山,骑鹤西去。此时离“皇姑屯事件”爆发,专列被炸仅仅相隔四个半小时。
一代枭雄自此谢幕。
老张这一生,说他奸他也奸,说他滑也滑,坏事也着实做过不少。土匪、旧军阀、王八蛋,你怎么骂他都不为过。但有一点始终值得称道,那就是在外寇入侵的艰难时刻,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低过头,服过软。
盖棺论定,他是一个硬骨头的东北汉子。
第8章 扔炸弹的超人(1)
在“皇姑屯事件”中,包括张作霖在内,共计死亡20人,受伤53人。
中外震惊。
爆炸发生后三个小时不到,日本人就贼喊捉贼地跑了出来,声称要与中方共同对事件进行调查。
因为他们事先早就在附近布了一个局。
在日方的带领下,中方调查人员在三洞桥附近发现有两具男尸。从尸体上搜出两封信笺,上面写着两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我不得不认为,这两句名言当时已替代了三字经的地位,就连日本人作假,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它。
鉴于说这番话的南方领袖早已作古,能够把它认领回去的也只有后起之秀——蒋介石了。
日方据此认定,这是老张的仇敌从南方派来的便衣队。
对这种闭着眼睛张口就来的胡扯,中方人员当然不信。
两个便衣就能掀翻一列火车?你当是俩超人!那以后干脆就不用派部队打仗,让便衣们投投手榴弹或发发掌心雷就够了。
也只有日本人具备这种想象天赋。
他们不仅这样想,还天真地准备把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继续下去。
日方向中方出具了一份调查报告,想在报告中明告世人:是南方便衣队投掷炸弹,造成了“皇姑屯事件”。
一花独放不是春。他们希望中方能用盖章签字的方式认同这一报告。
有一个人当即拍案而起。
“爆炸如此猛烈,岂是人力所能投掷!”
说这话的人叫关庚泽,时任奉天交涉署日本科科长。
关庚泽的话说得很清楚:如果要得到日方报告中的结论,就算你让列车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挨炸弹,估计也得扔上一天。
见遇到了明白人,日方交涉人员立刻露出了流氓嘴脸:“如果你不答应盖章,日本军人将于你不利。”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和恐吓,关庚泽不仅没有退缩,相反勃然大怒,给日本人扔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张大元帅偌大的人物都被炸伤(当时尚未披露张的死讯),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又算什么呢,随便吧!
没人配合,这个游戏只好自己玩下去。
两天后,日本政府正式发表一个声明,再次重申他们的“南方便衣队所为论”。
但是谎言终究是谎言,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几天后,有人来到奉天监狱,要求收容保护,并揭露了“南方便衣队”真相。
原来在“皇姑屯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日军便通过日本浪人,将三个中国人骗到三洞桥附近杀死。其中一个人见势不妙,拼命逃了出来。他见日本人宣传“南方便衣队投弹事件”,又从死者照片上认出了同伴,便知道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赶紧跑来寻求保护。
至此,日方哑口无言。
“皇姑屯事件”很快在东京引起了巨大反响。
日本田中内阁虽然既发声明又喊冤的,对外始终一口咬定事件是中国南方政府所为,与日本政府和关东军都没有关系,但其实对真相还是有点数的。
因为关东军瞒别人可以,瞒不了顶头上司陆军参谋本部。当然不是村冈或者河本打报告上去说的(就是有书面报告也不会自己承认),而是另有原因。
这就要说到一个组织:二叶会。
这个二叶会可不是什么浪人会馆,而是青年军官们自发搞的一个传销组织。传销产品只有一样:军主政从。
所谓军主政从,顾名思义,就是要以军队为主,其他政治经济文化什么的统统靠边站。
历史上把二叶会这帮人弄出来的这个东西叫“巴登巴登密约”。
缘起于几个初出茅庐的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生被派到德国考察一战。这些人里面有一个人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冈村宁次。其时都还是日本陆军里的小字辈。
去了德国一看,好家伙,太对胃口了。杀人那叫一个过瘾,见人就杀,不仅军人,平民也跟着倒霉。在战争中,飞机大炮,毒气坦克,能用的都用上了,光一个凡尔登绞肉机,死的人就数不胜数,别提多刺激了。
更让他们惊叹的是德国军人的那股疯狂劲,虽然仗打败了,但没人肯认输,都瘸着腿、红着眼睛在地图上画圈呢,想着法子要把失去的场子给找回来。
巴登巴登是德国著名的温泉城,很合喜欢泡澡的日本人的胃口。这帮小子也去泡了,一边泡,一边感动得哗哗流泪,说这股疯劲好,太好了,跟我们日本的武士道那是一样一样的。咱们得学,不仅自己学,还要带动大家一块学。
就这么泡着聊着励志着,就有了一个学习德国好榜样的“巴登巴登密约”。
回国后,几个狂人为了将这玩意儿真正宣传发动起来,就成立了二叶会。后来很出名的土肥原、板垣征四郎都是里面的铁杆成员。
这么催人奋进的组织,一贯以愤青形象示人的河本自然不会落下。特别是他对制造“皇姑屯事件”一直自鸣得意,不在二叶会里吹吹简直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吹来吹去,会友们都知道了。事情随后又传到了参谋本部耳朵里:“皇姑屯事件”原来是关东军弄出来的。
田中首相虽然不是二叶会成员,却是陆军里出来的,还在参谋本部干过,有的二叶会会员就是他曾经的战友。他当然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偏偏这时候,天皇召见了。
走在路上,田中遇到了元老西园寺公望。四顾无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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