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灯光,没有营火,甚至连天空的星辰月弧都被那片蒙胧的沼雾所遮掩,在这块临时
露宿的高地上,此时充瞒了悲哀凄凉的气氛。
戴玄云神色僵寂的盘坐不动,只是一次又一次粗重的呼吸着,呼吸的声音像是唏嘘,这
种无声无泪的伤痛,最是断人肝肠。
在他对面,马小七双手捂脸,不时抽噎,头面身上敷着伤药的曹大宝正轻轻拍着马小七
的肩膀,低声劝慰;方不去和甘为善活脱两块木头一样楞坐在那儿,他们自己心中难过,根
本已提不起精神去安抚别人了。
甘为善伤得也不轻,背脊加上前胸,缠裹着厚厚的绷带,一张猴脸上还有多处青肿瘀血,
但这些有形的痛苦,全比不上那无形的悲戚,鲁魁的死,对他们每一个兄弟而言,都是一椿
沉重的,血淋淋的打击。
好一阵之后,戴玄云才长长吁了口气,音调沙哑低沉,宛如渗合着一股化不开的室翳:
“鲁大个去了,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为鲁大个出这口怨恨,活着便该珍惜生命留存的不
易,鲁大个地下有知,想他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一个个这种垂头丧气的德性,大伙要振作起
来,挣到最后胜利,鲁大个的死才算死得有价值……”
马小七也放下双手,眼眶红睡,语带咽噎:“老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未能与鲁魁准
确配合,是我接应太迟……我,我该死,我混帐,我对不起鲁大个啊……”
又拍了拍马小七肩膀,曹大宝混言细语的道:“别难过了,我们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
更都是好哥们,谁也明白交锋混战的当口,情况瞬息万变,任是多大的本领,亦不敢说能已
全盘掌握形势,你该做的全做到了,而鲁大个也死得不冤,死得有气概,他独自拼掉了对方
三员大将,另缀上几个半调子货,算起来有得赚了……”
戴玄云伤感的道:“大个说过,他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命,要怎么摆弄,全交给我,想
不到一语成缄,他,他算真的把那条命交给我了……”
甘为善也沙沙的接上来道:“在开仗之前,鲁大个就再三吆喝,表明了要豁起来干,不
拼到死决不甘休,他不是说了么?一夫拼命,万夫莫敌,那一时里,约摸他已打谱拿命去垫
了……”
戴玄云静默良久,才悠悠的道:“小七,你可以确定你们干掉的人是修长生,后来补行
加入的仇滨,以及赵起凡等人?”
马小七点头道:“应该不会错,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以什么修兄,仇兄、赵兄互称,
敌方的阵营中,姓氏不见重复,加上他们的长像,使的家伙来对照,我断定就是他们三人。”
这时,方不去开口道:“我同大宝这一组,一共是狙击他们七个人,领头的有三个,听
他们之间的称呼,分别是杨当家,小齐、还有个姓费的,依他们的称谓,只要稍加推敲,便
可确定是些什么人物,那杨当家,必然是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姓杨的也
正好是一条手臂,姓齐的,包管离不了‘鹰侠’齐岗,姓费的手使一对形如满月般的净亮圆
头铲,大概错不开是出身‘峨嵋’的‘罩魂灯’费杰了,其余四名随行的角色,口称杨宗为
当家的,可能是他的手下人……”
戴玄云道:“通通解决了么?”
方不去笑了笑:“除了那齐岗,一个不留。”
甘为善插进来问:“怪了,姓齐的和你们沾亲带故?为什么端端放了他一人?”
干咳一声,曹大宝解释着:“姓齐的眼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破了胆,当场便求起饶来,
模样真叫可怜,你想想他在道上,也算个人物,‘鹰侠’哩,居然当着对头面前摆出这么一
付姿态,那等窝囊像,委实令人下不了手……”
哼了哼,甘为善不以为然的道:“这叫妇人之仁,姓齐的是自知力有不殆,性命难保,
才摆出那种低三下四的熊样,如过反转头夹,换成你们吃瘪落败,他要能饶了你们,我他娘
就算姓齐的生养!”
曹大宝呐呐的道:“你不在当场,感受不到那种气氛,英雄末路嘛,设身处地替他想想,
也够凄凉难堪——”
甘为善冷冷的道:“还设自处地替那些杀千刀的想哩,你怎不想想鲁大个死得多惨,不
想想老子跌进泥沼里怎么和人家翻腾挣扎?你会发慈悲,就不可怜可怜我们自家兄弟?”
曹大宝有些难以为答了,方不去板着脸道:“江湖有句老词儿——得放手时且放手,能
饶人处便饶人,我们从不自诏名门大派,更不标榜侠义正道,但我们有血性,有良智,有仁
恕的胸怀,这比一干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侠义旗号反侠义的伪君子要高明坦荡得多;今天我
们所做时,是我们认为该做的,不虚矫,不昧心,人就要有人性人味,斩尽杀绝的勾当,我
不赞同!”
甘为善正待顶驳,戴玄云已提高了声调道:“好了好了,不用在这桩鸟事上争啦,再争
也争不出名堂来,大家倒是趁着今晚切实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力气,准备迎接明朝的第二个
回合!”
马小七苦笑道:“还不知要拼上几场,才算有个结果……”
戴玄云严肃的道:“依我看,不会再有几场可拼,明天这第二个回合,恐怕就是最后的
结局了。”
方不去颔首道:“老戴说得对,今日首度接触,双方已是折损惨重,各有伤亡,赶到明
朝,再来一次对决,无论孰胜孰败,也就差不多力竭势尽啦!”
略一沉思,戴玄云道:“照我们所知的对方阵势判断,已经有‘生死扁担’修长生、
‘不死三郎’仇滨,‘双手锤’赵起凡,加上修长生三员手下全遭剪除,另外‘独臂肩山’
杨宗,‘罩魂灯’费杰,杨宗的四名所属亦一概被我们歼杀,剩了一个‘鹰侠’齐岗,约摸
早也逃之夭夭,算不上一号人头了,只是我同猴叫天干掉的那几个人,不知是他们中间的谁
与谁?”
甘为善皱着一双眉道:“我说老戴,那使马刀的家伙吃我按沉泥窝子里是没有错,你宰
了一个使双刺,一个拿斧头的,另一个叫你踹折了一条腿萎缩着扮了熊,但那用三节棍的泼
皮呢?我从泥窝子里爬起来却不曾看到那厮!”
戴玄云道:“我只截开了他的招式,又急着前去救你,再一回头,业已不见鬼影,八成
是趁乱跑了人……不要紧,今日不碰明朝见,迟早的事。”
方不去也接着道:“杨宗那四名手下,中了小七预设的埋伏,当场报废一双,剩下两个
看样子也伤得了不轻,我和大宝没有再转头回去追杀,却不知那两个还治着不?”
马小七十分肯定的道:“活不成了,我设下的三排连珠强弩,使用的全是特制钢矢,不
但上刻血糟,入肉内钻,而且淬有封喉溶血性的奇毒,一朝破肌沾肤,毒性立时蔓延,多则
半个时辰,快不须顿饭功夫,便能令人血崩气窒,魂断当场!”
曹大宝道:“这样说来,那费杰还挺识货,竟被他认对了钢矢上淬附的毒性类别,只可
惜他认得出毒性,却没有法子救人……”
伸手搓揉着面颊,马小七又道:“我和鲁大个也留下修长生的一名手下未加宰杀,理由
多少和方不去的道理相同,但论到慈悲心怀,却比他们差了一筹……”
甘为善又不大愉快了:“你倒又是为了什么高抬你那贵手?”
马小七低沉的道:“那人瞎了,至少,多半时他是看不见了,在这片恶沼里,我们便不
杀他,他弧伶伶的一个人,又有若干机会?”
怔了片刻,甘为善好歹算是闭上尊口,没有再做抗议。
夜深了,雾气更重,而雾气不止是飘浮在沼泽四周,更以笼罩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大
伙一时都没有说话,感觉里,全是那么窒郁沉重。
夜一过去,明天便会来临,到了明天,只怕谁也不敢指望能够同样聚合着渡过这么一个
夜晚——纵然是这么一个苦闷又伤感的夜晚。
“翠竹园”的大厅里,华灯高悬,巨烛灿亮,然而,照不亮的是那一张张灰暗阴霾的人
脸;大热天,空气里却似凝着一股严霜。
大厅的面积十分宽广,这么些人或坐或立的集中在厅里,仍然不见拥挤;人们没有喧哗,
没有议论,甚至没有人出声,在如此难堪的沉寂下,假如不曾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这偌
大的厅堂中竟有恁多活人在场。
胡非烈坐在当中一张大太师椅上,双目发赤,宛似燃烧着一蓬火焰,他的面孔紧绷,额
门上浮蠕着蚯蚓似的青筋,颔下的白髯无风自动,模样怖厉吓人。
居亭主人韩卫,是个六十开外,风度气质相当儒雅的人物,他面容端整,肤色光润,举
止斯文有礼,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决难料到他也是江湖出身,看上去,更像个退休的士子;
现在,这位有着斯文外貌的韩卫,神情木然的坐在一侧,形态间包含着无限的苦,更是些不
能言的苦啊。
在厅中不停踱步的“白凤刀”公孙敬德,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右手握拳,用力击向左掌,
嗔目切齿的道:“老哥,此仇不报,此恨不除,我发誓决不圈马回头!”
胡非烈沉痛的道:“我也是这个想法,此次因为小徒的冤屈,牵连各位吃苦受累,更屡
见牺牲,血肉之情,生死之义,我是承铭在心,朝后对各位如何补报还言之过远,目前业已
伐伤死难的友好们,却不能不替他们复仇——”
公孙敬德的视线投注向坐在长几傍边,那个神态萎顿的矮壮人物身上:“邵老弟,你确
定对方的狙击人手也有折损?”
这位仁兄,便是首度与戴玄云,甘为善接战的五个人之一:“豹尾棍”邵慎,说得更清
楚点,他也就是那死里逃生,惯使三节棍的朋友,这时,邵慎打点起精神,干咳一声,嗓门
低哑的道:“暗算我们这一队的敌人,从他们的体形和手使的兵器辨认,十有八九是戴玄云
本身与他的伴当‘鬼爪’甘为善;姓戴的有没有受创,由于当时情况混乱,我不敢断言,但
他那伙计甘为善很可能已与桂波桂兄一齐沉入泥潭底了……”
公孙敬德大声道:“怎么说‘很可能’?你不能确定么?”
邵慎表情不免尴脸,他抹了把头顶的汗水,期期艾艾的答辩着:“那时节,由于事起突
兀,形势紧急,‘无影脚’季仲又腿折人伤,我为了抢救季仲,来不及留待观察最后结果,
但桂波兄和姓甘的双双缠跌进了泥潭里却决不会错,桂波兄的功力甚厚,似乎不该制服不了
姓甘的……”
胡非烈连连摇头:“老弟此言差矣,‘黄虎’桂波不错是功力深厚,然而却要分个陆上
水里,在陆上有一身好本事,到水里施展不开的例子极多,桂波一朝跌入泥沼,他所能发挥
的力量只怕就要大打折扣,确实的问题是——桂波人在何处?他没有回来乃是事实,这个事
实的真像告诉我们,桂波凶多吉少了!”
公孙敬德也气咻咻的道:“你们一队共是五人,除了你,桂波、季仲之外,还有‘黑蝎
子’包家雄,‘断流斧’纪清,这一对仗,五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半,照你听说,对方仅得二
人露头,以五敌二,竟落得这等凄惨下场,各位的警惕性,反应力,实在应该痛加检讨!”
一顿话下来,不仅是官腔官调,甚且已有斥责的意思在内,“豹尾棍”虽然道上名望不
比公孙敬德,却非他“尚义门”的属下,此次加入胡非烈的阵营,亦全是慨然美助的性质,
位同客卿,公孙敬德这一番申斥,他多少有些忍受不住。
头一昂,他已从椅子站起:“公孙掌门的教训我没得话说,我承认个人无能痴钝,才识
俱薄,但堪可告慰者,比上不足,比下却尚有余,我们一队共是五人,好歹还回来了一个半,
试向其他两队半个不见回来,又该做何解释?
我们这趟为胡老爷子办事,出力卖命,征结全在道义二字,不求名,不贪利?每一位朋
友都已克尽本份,豁死周施,在流热血,抛头颅之余,如果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这样的境
遇,未免过于令人寒心!”
公孙敬德狭长的一张马脸上神色阴沉,他缓缓的道:“我是对事不对人,此乃检讨战果,
研议因应之策,邵老弟如此说话,莫非是指责我公孙敬德失之公允,别具用意?”
邵慎硬绷绷的道:“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是有话直说,把心里的委屈抖出来!”
胡非烈连忙向公孙敬德使了个眼色,开口打圆场道:“二位全是为我老头子的事才抛开
一切前来助拳,隆情高谊我是承志不忘,却万万不可因为观点上的互异而有所不快,二位千
不看,万不看,还请看在我胡某人这张老脸上息怒罢争,当务之急,是明日的形势该要如何
应付……”
邵慎向胡非烈微微躬身,坐回去算是不开口了,公孙敬德转向胡非烈道:“老哥哥,那
‘十里混沼’的地形我们不熟,只有一个乔澹带着一条狗引路实在难以配合一致行动;我们
分队搜索的法子我看有商榷的必要;今日之战,就是因为我们力量分散,才遭到对方逐一狙
击,各个歼杀,赶到明日,我认为还是集中人手,合圈共围的方式较易奏功!”
胡非烈缓缓的道:“说到分队搜敌,亦是经过大家商议决定的结果,分队的好处在于运
用灵活,行动隐密,而且搜索的范围广泛,不似大队人马的活动较易行迹外泄,招至敌方的
警觉。
此次分队的人选,我们也有过慎密的考量,每一队的实力都不差,应该足以与戴玄云那
一伙人相抗,只因为受制于地形天候,才弄得这般出师不利,损兵折将,我认为非战之罪。”
公孙敬德凝重的道:“老哥哥,但拼战的结果,我们吃了大亏却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我
方损失极重,姓戴的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们一点都不清楚,明天再要接触,如若仍是循用分
队的老法子,只怕情形也不一定会强过今日,老哥哥可要明白,像这样折损法,我们实在承
担不起第二遭!”
胡非烈深沉的道:“你的意思,明朝之战,即乃决战?”
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