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怔怔瞧着仇一青,那等意味,说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仇一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使头脑保持明白清醒:“戴兄,这是谁
的指控?曹家嫂子?”
戴玄云恶狠狠的道:“如今你后侮未曾将她一并除去?”
闭闭眼,仇一青沉缓的道:“戴兄,这都是谎言,没有一句真话,你在断定事实真像之
前,总不该只听信一面之词吧?但凡我做过的,我绝对承当,不是我做的,却不容别人含血
相喷,戴兄,我没有杀曹世彪,我发誓我是冤枉的!”
冷冷一笑,戴玄云僵着脸道:“李素玉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不去冤枉任何一人,端
来冤枉你?仇一青,要说冤枉,拿证据出来!”
仇一青高高举起他的右手,平静的道:“首先,请戴兄看我的手。”
目光瞥去,戴玄云边不屑的道:“这有什么好看——”
突然,他噎住了话尾;仇一青的那只右手,筋脉浮凸于黄褐起皱的表皮,指节瘦长,和
一般人的手掌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截拇指,仅仅少了那么一截姆指!
仇一青笑得好惨:“半年之前,在与人一次拚斗中,我失去了这段姆指,因此,我已经
不能用剑,如今我正试着以左手练鞭,这半年里,我连剑鞘亦不曾触摸过,更别提随身携带
了……”
石阶上的应瞻大声道:“姓戴的,我可以用生命证实一青所言不虚,他的右手姆指,是
六个月前和‘七贤会’的老二‘刀贤’鲍汉对仗时被削落的,直到现在,事尚未了,你若不
信,鲍汉人还活着,可以去问!”
仇一青容颜黯淡的接着道:“这件事不光彩,除了堂口的兄弟,外间鲜有人知,连曹世
彪也不晓得,半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总将右手缩拢于袖,不注意使难以察觉……”
第一个疑窦自戴玄云心中升起——有“黑白双龙”之称的白龙曹世彪,向来功力极高,
若是面对面的厮杀,仇一青恐怕不是敌手,就算仇一青要从背后偷袭,照常理判断,亦必须
以他习用的兵刃求其一击而中,所以他不可能不使剑,但是,仇一青右手的情况,却明明显
示不宜运剑,而曹世彪却死在剥下,有伤口为凭,这,是怎么回事?
怔怔的望着仇一青,戴玄云哑着嗓音道:“但,但你也亲口承认,旬日之前,曾经过访
曹世彪,据李素玉说你是留宿曹家,你却表示并未住宿,乃是连夜赶回堂口,这一进一出,
关系不小,然则仍不能洗脱你血手弑友的嫌疑!”
仇一青沉痛的道:“今天是七月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去看世彪的那天是七月初一,当
晚辞别世彪之后,沿途兼程钻赶,到家的时间是七月初四晚上,我急着赶回来的原因,主要
为了处理一笔规费的收支问题,河西道往南的护路月给都由我负责经手,堂口里跑这条线的
弟兄也等着靠这笔钱养家活口,我不能败误了大伙的生计,昕以才匆匆撵返,以便在初五那
天把银子发出去,这是每月惯例,你要不信,随使问我们组合里那一个人都可证明……”
戴玄云拧着双眉道:“你那粒铜扣子,又是怎么说?”
仇一青眼神凄恻的道:“我虽然在世彪家里掉落一粒铜钮扣,那是在我起身接过世彪递
来的茶杯时,势子稍急了点,才把前襟的一粒扣子绷落,世彪当时就叫进嫂子来要她替我钉
好,我怕解衣穿衣太麻烦,便再三婉谢了,那粒扣子就一直摆在茶几上,因走得匆忙忘记携
回,但掉落这粒钮扣的事,我却记忆犹新……”
戴玄云的神色有些僵窒,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既然你问心无愧,又为何屡屡设下埋
伏,着人狙杀于我?”
仇一青愕然道:“着人狙杀于你?戴兄,我几时曾设下埋伏,着人狙杀于你过?在小七
的事情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来,更不知道你会打那条路上来,又如何去设伏堵截?这不
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意图栽诬于我……”
戴玄云道:“那‘老超渡’焦凤,‘托山罗汉’牛大壮,以及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
手’,不是你派去的?”
摇摇头,仇一青斩钉截铁的道:“绝对不是,戴兄,我可以用人格保证!”
寻思着,戴玄云喃喃的道:“这就怪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受了‘白马堂’的嘱托,是
‘白马堂’委请他们上线布计,设伏下手,莫不成全是谎话?”
那边厢,“烈火星君”应瞻又粗声发了话:“岂有此理,我是‘白马堂’的瓢把子,怎
的却不知有这回事?仇一青虽是我们的三头儿,他要引求外援,预先发伏,亦必须经过我的
同意才行,连我都毫不知情,他又何来这等瞒天过海的手段?”
姓洪的二当家也忍不住咕哝着道:“一青成天到晚和我们伙在一起,这些日子来就不曾
外出过,除非他有化身分魂的本领,否则用什么法子去安排这些繁杂事体?”
仇一青接着道:“更明确的说,戴兄,我只听过焦凤和牛大壮的名字,从来没有同他们
见过面,彼此本不相识,亦无交情,如此重要行动,又怎生启口嘱托?”
戴玄云狐疑的道:“但他们为什么不诬陷别人,却端端指明‘白马堂’,暗喻幕后乃是
受你的指使?”
仇一青也是一脸孔的困惑之色,他咬着下唇苦苦思量,突然轻拍脑门,双目中闪映着一
片异彩:“戴兄,你有没有那位手下兄弟在日前打伤了李堂口的管事小七?何小七?”
呆了呆,戴玄云恼火的道:“你们休要无头无脑给我背上这口黑锅,我在江湖上闯道混
世,从来不结帮不捻股,进出都是单枪匹马,孤家寡人,何来的手下兄弟?至于什么何小七,
更是不会听闻,打开始你们提及这档子事我就一头雾水,迄今仍是雾水一头,毫不相干的麻
烦,怎作兴往我身上推?”
仇一青十分平静的道:“我、一说你就明了,戴兄,有人在暗中算计你和我,故意安排
下这条条毒计来挑拨我们,离间我们,目地但求我们互相火拚,两败俱伤;只要将这种种迹
象细加推敲,便可知道全乃预谋,皆为阴诡,是早经布置下的步步陷阱,企图深植仇怨于你
我意识之中,好叫我们积不相容,势同水火,最好一见面就杀个晕天黑地,玉石俱焚,这才
逐了他们的心愿,达到他们的期望!”
戴玄云细细回想着近日来昕发生的桩桩意外。忖度着每一样意外的内涵与因果,不禁形
色沉重,情绪悸荡,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仇一青又道:“戴兄,我不曾找人狙击过你,你亦没有为了何小七的事放言踹盘,但事
实摆在眼前,你确是遭到了狙击,我们也真正得到你要上门启衅的风声,是谁把步骤安排得
如此紧凑,时间拿捏得这般准确?知道你来‘白马堂’的路线,预测你大概抵达的辰光,甚
至将制造事端,传送谣言的程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而只要一方冲动,未能分辩情由,不就
杀成一团了么?戴兄,这幕后操纵之人,实在可怕可恶……”
戴玄云没有说话,脸孔透着灰青,眼下的一根筋络不断抽动,左唇边的那道疤痕又已隐
隐泛现赤红,他用手背抹去额门的冷汗,却几乎也抹下一把泪水!
仇一青见状之下,颇为颤震的低呼一声:“戴兄,你——”
由于上下颚咬得太紧,这一歇面颊竟有些僵硬;戴玄云仰天吐了口气,犹不甘心的道:
“仇一青,你句句都是实话?”
仇一青严肃的道:“没有一字虚伪。”
戴玄云道:“敢不敢赌个毒咒?”
一手举起,仇一青断然道:“我仇一青的所言斫为,若有半点欺瞒虚假,便叫我五雷殛
顶,人神共诛,叫我死在你戴玄云手下,不得全尸——上天明鉴,戴兄明鉴,我‘白马堂’
众家兄弟明鉴!”
话说到这里,已是说尽说绝了,江湖人最大的忌讳便是背誓毁诺,尤其赌这种毒咒,更
是非同小可,除非这个人不要脸,不要格,毫无羞耻之心了,否则,宁可赌命,也不赌咒,
在此等情况下,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人家必是内外一致,决无讹言!
心在绞痛,血在沸腾,戴玄云强自按捺着那摧肝断肠般的悲愤,不顾两眼望出去一片晕
黑,重重朝对方一拱手,转头就走。
“白马堂”的人没有一个出声,也没有一个有任何动作,他们只是僵窒的,沉重的,甚
或带有几分同情的目送着戴玄云离去,场面在寂静中别有一股说不出的肃煞之气!
这家小馆子只挂了一方破招牌,风吹日晒的有年岁了,招牌上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再
来吃”
“再来吃”是“南旺府”极有名气的一家饭馆儿,生意是独沽一味,专卖小笼蒸饺,而
且按时当令,随着季节变换蒸饺的肉馅,应合客人的口味,冬天他家卖的是猪肉青韭的蒸饺,
夏天就 换成藕馅,秋天是羊肉焦白或蟹黄,春天又变成猪肉渗野鸡脖儿,花素的也有,不
但每一种馅子用料实在,调味合宜,而且使的都是时鲜货,叫客人吃在嘴里,美在心里。
别看门窄店陋,又座落在这么一条幽僻的黑胡同内,闻名而来的吃客还真不少,去晚了
尚挨不上号哩。戴玄云刚从“再来吃”的湫溢店门中踏了出来,人是又黑又憔悴,还瘦了那
么一圈,满面风尘之外另加一身的汗臭,在他后头,一个生了只朝天鼻的中年小二送着他,
打恭作揖的似乎挺巴结。
戴玄云不是来吃蒸饺的,他半个饺子也没吃,他很饿,但却吃不下,他到“再来吃”的
原因很简单,只为了唐力群也爱吃这里白嫩兜油的蒸饺,而且嗜之极深。
现在,他就要到唐力群的宅第去,他发狂般兼程赶来,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瞌眼,可是
他并不觉得乏累,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怒,盈腹的憎恨,这样的情绪反应,已使他失去了任何
胃口。他当然不会去敲唐家的大门,他知道唐力群居所的建筑格局,也晓得唐力群的寝卧之
处,潜行而入,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一点也不难。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
唐家在“南旺府”亦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这条“黑龙”在道上的声望不弱,居室住屋自
有其衬托身份的场面,宅第的范围很大,气派也不小,戴玄云要不是来过好些次,还委头摸
不清方向呢。
中院里,那东厢之侧,一角窗牖内正透出明亮的灯光,有人影在灯光映照下愰动,显然
屋主人尚未就寝——这辰光,亦不能算太早了。
来在门前,戴玄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轻轻叩门,只是极轻极轻的框格上敲了三下。
屋里,传出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声音并不仓惶,却有些不耐:“是谁?我不是交待过了么?
晚上我有事待办,不准前来吵扰……”
一边说着话,屋真的人边走近门后,拔栓启开半扇——在房中灯光的反射里,那人显露
出一付修长结实的身材,一张黝黑却英俊的面孔,以及一股相当烦燥的神情。戴玄云冲着对
方麻木的裂了裂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微笑,喉管中宛似塞着一把沙:“力群,
久不相见啦,病好了吧?”
门里的人——“黑龙”唐力群,在与戴玄云照面的一刹闾,不由神色骤变,英挺的脸宠
顿时起了一阵痉挛,仿佛见了鬼似的骇然倒退两步!
戴玄云舔舔嘴唇,哑着声道:“你怎么了?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用力甩甩头,唐力群透了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舌头像打了结:“戴……
戴大哥,你是,呃,几时到的?”
戴玄云也像舌头打了结:“到了一阵子了……我急着来看你,所以……所以便不曾经过
门上传报,迳自摸了进来,你不会见怪吧?”
唐力群艰涩的笑着,眼皮子不受控制的跳动:“不,当然不………”
两个原是情份极厚,渊源极深的人,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景况下,本该多么热络,多么兴
奋?但是他们双方却竟丝毫没有这样的喜悦与欣慰,只觉一道无形的藩篱阻隔在他们中间,
一股冰寒的疏硬感充斥在他们中间,还有那隐藏着的怨恨,抑制着的愤怒,那滚腾的血腥及
杀机,更全萌显在彼此的眸底深处了!
戴玄云干咳了一声:“不请我进屋去坐坐?”
喉管蠕动着,唐力群极其勉强的让开了身子:“请……”
屋里,是一片凌乱,有的东西打了包,有的物件装了箱,还有些零碎事物散乱搁置在桌
几及榻边,戴玄云随意溜溜几眼,僵着声道:“看样子,你似有远行的打算?”
唐力群咽了口唾沬,呐呐的道:“有点事要到外地办,可能得耽搁个月儿半载……”
“哦”了一声,戴玄云并不坐下:“一个人去么?”
身子震了震,唐力群吃力的笑着:“自是一个人去,戴大哥为何有此一问?”
戴玄云生硬的道:“似乎不像是只打算在外地耽搁月儿半载的模样,你东西收拾得很彻
底,物件携带得很周全,光景透着举家迁移,一去不回的味道!”
唐力群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声调也僵了:“戴大哥,不知怎的,我发觉你今晚上有点怪
——”
摇摇头,戴玄云道:“不是我有点怪,是你有点怪。”
沉默片刻,唐力群低哑的道:“戴大哥……是不是你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戴玄云冷冷的道:“你说呢?我会不会,该不该对你起误会?”
唐力群的表情带着茫然:“我不懂你的意思……”
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戴玄云突然抬头,面对面的逼视着唐力群:“为什么不问问我
关于世彪的事,不问问我去‘白马堂’报仇的经过?”
唐力群躲开戴玄云的目光,只望着桌上的银灯:“我正想问,戴大哥,是你没来得及让
我问!”
戴玄云骤而变得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间事,总有个理可解、有条
线可通,迷信点说,也有个因果可论,报应可倚,天衣无缝是老天爷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