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不了手,就这么简单。”我淡淡一笑,“还好没人规定,杀手一定要接单子。”
五分钟后,我起身付账,然后离开臭臭锅店。
小刘哥没有跟着离开,但我故意将脚步放慢,慢条斯理地走在他熟悉的巷道里,吹着口哨。反正我的职业又不是菩萨,救人总有个限度,不能勉强对方,更不能勉强我自己。
“欧阳!”果然。
我停下脚步,微笑着慢慢回头。但小刘哥不只是跟上,他的手里还多了一把枪,对着我,上了膛。
我愣了一下。人啊,真是没办法整个儿摸透。尤其是在已经濒临极限时,朋友也可能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混蛋。此时的情况有点不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是入了夜的冷清。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小刘哥激动地大吼,“想骗我进小巷,然后勒死我,对不对?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不会上当的!”
我屏息以待,在冷静的呼吸间判断着小刘哥到底会不会开枪。不会?小刘哥平举起手,用枪管瞪我。会?
“你先上路吧!”小刘哥咬牙大哭,扣下扳机。我大吃一惊,只听见子弹在耳际呼啸而过,然后是来自后脑的巨大爆碎声。水泥墙上的石屑喷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慌乱蹲下。
“混蛋!”我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找了个垃圾桶当掩护。我的耳朵还在嗡嗡震响,整条颈筋都在痉挛。
“去死!”小刘哥的脚步逼近,声音凄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坦白说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断线了。小刘哥这王八蛋竟然真的开枪!要不是他枪法逊毙,我现在就双手捧着自己的脑浆发呆了。
“等等!听我说!”我大叫,一手抱头。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从没杀过人。被人杀这种代价,我确信不能接受。
“你说得够多了!”小刘哥边走,又开一枪。子弹擦过我头顶上的金属垃圾桶。“你这王八蛋看不出来我是想帮你吗?”我害怕地大叫。
小刘哥不再咆哮,他已经走到我身旁,冷冷看着蜷蹲在垃圾桶后面的我。枪管冒着焦烟,我闻得到。
我愣愣地看着小刘哥,这种生死一瞬的感觉我还真没遇过。
“对不起。”小刘哥的眼神里却是另外三个字。他扣下扳机。
是的,我他妈还没死。现在我正带着用枪顶着我背脊的小刘哥,无奈地走下出租车。过几分钟,我们就会来到我家——那个摆满盆栽跟藏着个漂亮女人的公寓。
“就是这里吗?”小刘哥紧张兮兮地东瞧西瞄,生怕有人埋伏。
“你有种一点好不好,手上有枪的是你,不是我。”我淡淡回应。
我被押着慢慢上楼,小刘哥继续保持着歇斯底里的紧张。我暗自祈祷,他不要突然一个踉跄或喷嚏,就把扳机给我扣下去……
我曾经说过,干杀手这一行的,总会遇上些邪门的事。半个小时前,小刘哥手中的枪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总之子弹突然卡在膛内,扳机扣不下去。当小刘哥皱起眉头,正要尝试继续对我开枪时,怕死的我终于对他和盘托出。
现在我站在门铃前,再过几秒,就得让小刘哥看看曾经是小琦的小敏还活得好好的,让他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按下门铃,小敏开的门。“不好意思,带了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回家。”我无奈地摊手。
小刘哥狐疑地打量着曾经微微整形过的小敏,眼睛慢慢瞪大,然后木木地点头。到了此时,还真不由他不信。
发觉我被一把枪顶着,小敏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开门让我们进屋。
“这混蛋就是冷面佛老大的手下,现在则被冷面佛下了单待宰。我说要帮他,他不信,还想杀我,只好让他过来亲自看一看你。”我说,回头瞪着小刘哥手上那把讨厌的枪,坐下。小刘哥回过神来,似是松了一大口气,将枪关上保险,放回怀中,跟着坐下。
我倒茶,心中不断大骂。小敏则不敢说话,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床上。早知道小刘哥会失常到这种地步,我绝对不会接下这个单子。一想到他真的对我放枪,我现在却更得救他,我就一肚子不爽。
“对不起,我……我竟然对想要帮忙的你开枪……”小刘哥一脸愧色,我拿起桌上的纸巾丢过去,让他把脸上的大汗擦一擦。
“只道歉还不够。首先,你得认清状况。你下半辈子不能再混黑道,要老老实实靠其他本事活下去。你会失去很多,但能留下性命。我的做法很复杂,但只要你够信任我,接下来……”我开始长达两小时的无奈解说。小刘哥闭上眼,不断叹气。曾几何时以为能够靠苦熬跟拍马屁当上某个堂口的老大,专管一间酒店或赌场都好……现在却只能在菲律宾、或是中南美小岛度过余生。但没办法,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总有一天,冷面佛老大会死。那时我再通知你。”我拍拍他的肩。“我真的很不服气……”小刘哥看着茶几上的仙人掌盆栽流泪。
送走好不容易定下神的小刘哥,我突然觉得很累。不管我杀不杀人,只要我还是杀手,永远都会像个瞎子逆行在快车道上寻找自己走失的导盲犬一般,险象环生。
泡在澡缸里,我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鼻子。
“我觉得,你一定赢得了赌神。”小敏坐在浴缸旁,捧着香精,缓缓倒下。“怎么说?”我欣赏着小敏的小腿。
“今晚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老天爷在提醒你。你累了,应该退出了,因此小刘哥是你最……”小敏幽幽地说。“不要说那句。总之我会搞定,用很愉快的心情。”我用力打断小敏的话。小敏笑了出来。
“笑什么?”
“你看起来没有很愉快啊。”
“唉,那怎么办?”
“只好让我帮帮你啦。”小敏笑嘻嘻地踏进浴缸……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我该告诉你的了。
我现在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一夜旖旎的情景,闻到她的气味。
我愿意将每一天的精力花在家里,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为了她。
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作筹码,跟赌神一较高下,为了她。
但现在,那个她已经不在了。
写到这里,我全身抖得像片枯掉的树叶。我看着键盘上的双手,它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停下来地发抖与麻木。然后,眼泪就无法忍受地流下来。
第二天,我出门还DVD片,顺便去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小敏就只剩一口气,安安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床上,眼睛呆呆看着前方。等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勉强看见,我终于回来了。
房间一片刻意破坏的狼藉凌乱,一半以上的盆栽都给砸毁,但这些都不重要。血从小敏的两条大腿内侧不断流出来,湿透了半张床单。
我深呼吸,暗中祈祷着检视伤口——两条股动脉都给整个儿砍断翻出,没得救了,即使现在身边就正好有最专业的急救团队,都只能束手无策。行凶者还刻意用塑料绳绑住小敏的大腿,似乎是生怕我回来时,看不到她最后一面。不是职业杀手做的,而是标准的黑帮复仇。
“我回来了。”我镇定地轻拍小敏的脸。
“幸好你出去了……”小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都是我不好。”我吻了一下她的脸,苍白,透着冰冷。
“这半年,是我多活的。”小敏歪着头看我,生怕我哭,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她幽幽说。我没有哽咽,只是露出这愿望理所当然能达成的愉快表情。欺骗是我的专长。
我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聊天,从天气,到盆栽,然后是讨论我该穿哪一套西装上丽星邮轮比较帅……直到小敏说她有些累了,我才将手臂伸向她的后颈,让她安安稳稳地歇息。
“我爱你。”我看着模糊的天花板。一瞬间,连耳朵眼里都充满了温热的泪水。
我没有杀过人。一个也没有。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个瞬间,我压根儿一点都不想报仇或逃走,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身体一直往床底下陷,陷,陷,最后连呼吸都感到是悲伤的多余。有几分钟,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好久,直到手机铃响,我才从随时都可以死去的情绪中醒转。
“欧阳,我是小刘。”你去死!但我没说,只是听。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交换冷面佛老大的原谅,重新回到组织。”你去死。我的眼泪震动起来。
“欧阳,你不是正好逃过一劫,而是我决定放你一马。是我叫那些人趁你出门的时候再进去做事的。你知道,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你昨天这样对我,我一直记在心头。如果你还有以前该杀、而没有杀的人,也请告诉我,我好向冷面佛老大交差。我可以力保你不死,而且不需要用另一个身份活着。”电话那头开始沉默,我也不可能回话。事实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团团怒火在脑袋里激烈地燃烧。
一分钟后。
“我了解。但就像你教我的,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如果你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我也不会勉强,但你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台湾,从此不能回来。你决定好了吗?”小刘哥重又开口。
“小刘,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冷冷问。
“欧阳,托你的福,我现在活着,以后也会活得挺好。托我的义气,你只是死了个女人。现在我们算扯平。三天,是我约束手下的最大极限。你这六年来也该存了不少钱,逃到哪里都能过好日子,不是吗?从现在起,用尽你所有的本事,逃走吧。”
我静静挂上电话。我看错了一个人。在极端的情境下,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小刘哥背叛了我,而他给我的回报,竟是放我一条生路。
逃是一定要逃的……但,你一定要死!
两天了。一个叫泰利的强烈台风扑上台湾。它带来了十年罕见的十七级狂风,风速强到雨量根本就追不上。
我看向砰砰震动不已的窗户,外面,雨水以我前所未见的横向姿态在大楼间狂扫而过,白色的雨波一荡一荡的,透过狂风嚣张的模样彰显着生命力。
收音机里中广新闻传来:“泰利台风行径诡谲,因为地形阻挠,结构破坏,分裂为两个中心,不过,阵阵强风还没有减缓的趋势……”
遇上耸拔的中央山脉,连台风都分裂了。而我的人生差不多,也面临一分为二的痛苦状态。
我打了通电话,给几乎每个杀手都有其名片的“尸体处理人”。
我没有特别交代该怎么料理小敏的尸体,只是给了双倍价钱,暗示这不是一具“被杀死的目标”,而是一具需要多留点心的死人,希望他能善待些。然后我将所有盆栽打包,租了一台小货卡载到阳明山山区,分门别类地择土栽种。
“从今以后,就得靠自己用力地活下去。”我平静地将泥土拍实。
归还了货卡,我离开危险的故居,换了几台出租车绕了几圈,确定没人跟踪后,找了一间破乱的汽车旅馆窝着。
我无法停止地看录像,一卷又一卷,完全没办法停下。然而,我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诡阵赛,脑子却裂开成两块,矛盾地彼此嘶咬,发出野兽的痛吼。
我故作轻松,洗澡,叫东西吃,睡觉,做梦,看录像。然后写这封信给你。
我现在正看着镜子,我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刚刚去过一趟地狱,而且还没回过神来。但我接着要去的地方,比地狱还要可怕。明天早上十点,丽星邮轮就会拉起沉重的锚,驶向世界赌神大赛。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小敏说这句话的模样,让我永远没有办法忘记。
我从不后悔救了这么多人,但我现在却好想杀人!杀死小刘哥,杀死冷面佛老大。我的意志坚定,很快就弄来了一把枪,两颗手榴弹,还有三十六颗子弹——希望我有幸能把这些全都用上。
你一定在笑,毕竟我的确不是拿惯枪的杀手。我攒下的钞票大可以雇一个可靠的同行,比如万无一失的杀手G。但我不爽别人帮我动手。
若由我自己来,用最擅长的“骗术”慢慢观察机会,不仅时间上太匆促,客观条件上也同样窒碍难行——小刘哥与冷面佛都知道我有杀死他们的绝佳理由,我完全无法靠近。我不是神,我深知身为一个人的无奈与极限。
但报仇的真正意义,在于痛苦得以沸腾的过程,而非模棱两可的结果。真正去计较胜算的话,一开始我就应该选择逃避,逃得远远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写信。
此刻,沉默地拿着枪的我,并不是一个杀手。今晚,我是小敏的男人。
“喜欢一个人,就要偶尔做些你不喜欢的事。”这是小敏说过,牢记在我心里的话。
是的,我很乐意用不是我的风格,不是我的算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冲进冷面佛戒备森严的豪宅,把所有的子弹用罄,最后双手拉开手榴弹保险,跟这两个人渣一起变成热腾腾的肉屑。
最佳的状态下,我还可以带着半条命抢登上丽星邮轮,浑身是血地坐在诡阵四方桌上,好好地赢赌神一把,完成小敏的心愿,解除我的杀手制约。就这么干!
九把刀,看出来了吧?这是我最后写的信,一个杀手他妈的讽刺人生。如果明天,你没在报纸社会新闻头版上,看见冷面佛跟那个背信弃义的臭人渣的死讯,那就是我挂了。
据说你最近在写关于杀手的小说,希望这封信能让你有些启发,迸发点灵感什么的,只是记得将其中几个相关人物的名字换一换。你知道的,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我的人生在三天前就已繁花落尽,但是请你保护我曾经救过的人,那些小小的卑微存续。
风歇了,全世界的雨同时落下。该死的出租车已经在对街等,闪着黄灯催促我的枪。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怕死的我很高兴,某一天我终于发现,有一个代价比死还更让我不想遇到——就是我为了活下去,竟可以丢弃身上除了命之外的所有东西。那样我根本不算一个人,更不会是小敏的男人。我很乐意,能这样死去。
九把刀,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