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后院到书房,殷朝歌一直都没有开口。
他的表情,也一直都很平静。
李凤起闩好门,一转身,忽然对着殷朝歌跪下,颤声道:“属下参见少教主。”
殷朝歌吓了一跳,忙伸出右手,用中指上的那枚碧玉指碰了碰李凤起的额角,道:“前辈快请起来。”
李凤起在指环碰到额角时,全身都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不仅没站起身,反而扑倒到地上,压低声音痛哭起来。
殷朝歌叹了口气,眼眶不禁也红了。
他知道,李凤起的哭声中,饱含了三十二年的忠诚和辛酸。
*** *** ***
三十二年前,圣火教的教主还是严了乔,而圣火教现任教主慕容冲天,当时任职圣火教左右光明使中的右使。
圣火教的光明右使慕容冲天和左使“浪子无行”金不换,都是当时江湖上令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当时,圣火教对中原武林各派发动的一系列行动,都是由这二人直接负责的。
教主严子乔的身边,有八位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江湖上称之为“铁八卫”。
“铁八卫”的武功,据说都不在中原武林八大门派掌门人之下。这些情况,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但江湖上却根本没有人知道,“铁八卫”每人手下,都率有十名精悍的一流刀客。
就连圣火教内部,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屈指可数。
这八十名刀客所练的,都是同一种刀法。他们的武功是由教主严子乔亲自传授,并亲自加以训练的。
甚至连他们所用的兵器也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兵器当然都是刀。
那是一种长不过二尺的狭锋短刀,刀刃薄如帛纸,吹毫断发。
这种锐利无比的短刀,配上严子乔集天下各门刀法之长而独创的十八路泼风快刀刀法,其威力使这八十名刀客中的任何一位,都足以在江湖上雄踞一方。
但严子乔秘密训练这八十名快刀手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对付中原武林的各门各派。
当时,严于乔与成祖朱棣之间长达十余年的合作关系,已经出现了一些裂痕。
朱棣为了能更有效地控制朝中大臣,决意建立一个叫“东厂”的特务机构。
“东厂”直接受皇帝本人的指挥和调遣,其任务是暗中侦刺任何一个王公大臣是否有“谋逆”之心。
其实,朱棣建立“东厂”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侄子,建文帝朱允文。
建文帝朱允文是以“皇太孙”的身分,在太祖皇帝朱元璋死后,继位大统的,但他继位还不过几个月,他的叔叔,燕王朱棣就在北京起兵,以“靖难”。“清君侧”为名,来夺他的皇位。
“靖难”之役足足打了四年,最后获得胜利的当然是朱棣。
问题是当朱棣率军攻破南京时,皇宫内就已起了大火。谁也不知道建文帝是被烧死了,还是乘机遁入了民间。
在清理火场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建文帝的遗骸。于是朱棣坚信建文帝是出逃了。
有这样一个人出逃在外,对他好不容易才夺到手的皇帝之位当然是极大的威胁,所以朱棣登位之后,立即命令锦衣卫在全国范围内搜捕建文帝。
大规模的搜捕行动每一次都无功而返,而在这期间,各种流言通过种种渠道,都传进了朱棣的耳朵。
有说建文帝已经遁入空门,做了和尚。于是天下的和尚们或多或少,都吃了一点苦头。
朱棣不止一次下旨,让一部分和尚还俗,回家种地。
也有的说,建文帝已经乘船逃到海外去了。于是朱棣派他宠幸的太监郑和,组建了一支船队,远行海外,四处寻访。
但他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
他知道,在很多大臣们的心里,对建文帝仍旧抱有一份同情。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于是他终于决定组建“东厂”。
“东厂”的权力是非常大的,大到可以对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便宜行事”。这样的一个机构,当然要交给一个皇帝最最信任的人来主持。
皇帝挑中的人正是严子乔。
因为严子乔不仅独得皇帝的信任,而且他的手中,还掌握着圣火教。
圣火教中高手如云,而武功高手在办理“东厂”的各项任务时所起的作用,当然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问题是这只是皇帝个人的一厢情意,严子乔根本就不愿意充当这样一个角色。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伴君”比“伴虎”
不知要危险多少倍。至少,老虎是可以提防的,而且老虎也只有在饿肚子或被激怒的情况下才会吃人。
皇帝的脸却是随时都有可能放下来,即便是最受皇帝宠幸的人,只要他稍稍违背了皇帝的意图,就有可能会招至大祸。
甚至不为什么,仅仅凭自己一时的心情兴致,皇帝也会杀人,杀那些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是无辜的人。
所有这些,“伴君”已伴了十几年的严子乔当然有非常深刻的体会。
严子乔在皇帝刚刚起了组建“东厂”的念头时,就开始着手训练一支秘密力量。这支力量便是“铁八卫”手下的那八十名刀客。
他不想因为他与皇帝之间的反目给好不容易才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圣火教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他准备公开放弃圣火教教主之位。而这支秘密训练的力量,正是为了对付有可能从皇帝那方面发动的追杀。
李凤起便是这八十刀客中的一个,而且是刀客里最受严子乔赏识和倚重的人。
破袭了圣火教在中原最强劲也最神秘的对手——白莲教的总舵后,圣火教在江湖上的发展突然就停顿下来。
圣火教内自左右光明使以下的所有人,根本就不知道严子乔已经在做退位的准备。
他已选定了教主之位的继任者——光明左使“浪子无行”金不换。
经过长期的考察,尤其是经过对白莲教的这一战,严于乔认为,金不换比右使慕容冲天更适合教主一职。
但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四月初九,左使金不换突然离开总舵,神秘失踪。
不论对圣火教还是对严子乔本人,这都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但令教内弟兄奇怪的是,严子乔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更让他们奇怪的是,严于乔根本就没有下令派出人手寻找金不换。
自初九那天起,严子乔就呆在总堂里,终日闭门不出,圣火教的日常事务,都交到了光明右使慕容冲天的手上。
四月二十七,子时。慕容冲天突然发难,率领二百余名亲信闯进了总堂。
本应是布防严密的总堂内竟然空无一人,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轻易地穿过两进院落,接近了总堂的核心地带——严子乔的密室。
就在他们离密室仅有数十步远时,遭到了在慕容冲天的记忆里最最猛烈,也最最强悍的袭击。袭击来自一群身分不明的人。
这群人的武功都很高,高到连慕容冲天这样的大高手都不得不小心应付的地步。
第一次冲击,在这群人的刀下,慕容冲天就损失了将近二十人。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为这次“夺位”做了很长时间周密的准备的慕容冲天事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直到第二天天亮,他才冲进严子乔的密室。
这数十步路,竟然费了他近三个时辰,才走完。
严子乔根本就不在密室内,“铁八卫”也不在密室内。
他们也没有参加头天夜里的战斗。
慕容冲天严令手下搜遍了总堂,却连一星半点和严子乔有关的线索也没找出来。
密室之外,倒伏着二百三十七具尸体,其间,有七十七具尸体都是黑衣蒙面,手握狭锋快刀。
七十七幅蒙面黑纱一揭开,所有这些面孔,慕容冲天一个也不认识。圣火教内,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或曾经见过他们。
慕容冲天如愿以偿,登上了向往已久的教主宝座,但就在坐上总堂内那把乌木交椅的一刹那,他感到的并不是欣喜和满足,而是一阵莫名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意间躲过了事先并不知道的危险后,产生的后怕。
他很早就对教主之位感兴趣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一方面他一直都在教内选拔培植心腹,另一方面,他花了近十年时间,苦心训练了二百名杀手。
他自信,他的这些行动严子乔根本不可能知道,教内严子乔的心腹们也不可能知道。
但当他真的登上教主之位时,他的自信却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现在知道了严子乔也在暗中训练了一批刀手,而且这些刀手的武功比他训练的人要强的多。
慕容冲天自然而然地认为,严子乔之所以训练这批刀手,是因为早已洞悉了他“夺位”的密谋,但他一直都想不通,既然严子乔早就对他有提防之心,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呢?
坐在乌木大交椅上的慕容冲天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心中的后怕。毕竟,胜利者是他,而不是严子乔,他应该好好享受成功的喜悦。
恐惧虽说渐渐消去,但慕容冲天却还是高兴不起来,他的心里,又涌起一股痛惜之情。
他训练的那二百名忠心耿耿的杀手,在这一战后,只剩下了六十七人。
李凤起拖着一条受伤的左腿,奋力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才逃到了洛阳。
因为“李凤起”这个名字,在圣火教内,只有十九个人知道。
那十九人就是严子乔、“铁八卫”以及与李凤起同一小组的另外九名刀客和李凤起自己。
同一小组的九名弟兄在那天夜里的战斗中都丧了命。
那么世界上还知道“李凤起”这个名字和他的真实身分的人,就只有严子乔和“铁八卫”了。
李凤起在洛阳武林拚了命地闯名头的目的,就是想让严于乔和“铁八卫”知道他还没有死。
他坚信,严于乔和铁八卫肯定也都没死,一定还会来找他。
他还坚信,严于乔绝对不会就这样便宜了慕容冲天,一定会设法东山再起,重掌圣火教。
几十年来,他竭尽全力扩大自己的地盘、势力和生意,他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替严子乔东山再起准备经费。
但严子乔和“铁八卫”始终没有来找他。
他虽然一直在暗中寻访他们的行踪,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直到今天,他才又看到了那枚已久违了三十二年的碧玉指环。
那是圣火教教主的信物,看见了它,和看见了严子乔没什么两样。
三十二年来的担心一下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喜悦,是希望,还有满腹的酸楚。
*** *** ***
洛阳城东。四海客栈。
申正三刻。
已近黄昏。投店住宿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四海客找的店伙们完全继承了当年连升客栈店伙计的风格。这不,两个店伙一左一右站在客栈大门边,抱着胳膊,半翻起白眼朝天看着,一付不愿让客人进门的样子。
但现在他们的眼光已从半天空掉了下来,他们的嘴角已经开始往上翘,准备绽放出最热情的笑容了。
他们的目光掉在一个正慢慢从大街转角处往这面走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身材修长,穿一件浅灰色的茧绸夹饱,乍一看,并不像个有钱人。
他的右肩上,随随便便地搭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他的左手牵着一匹马,但身后却连半个仆人也没有。
这样的一个人很明显不会很阔绰,但这两个店伙却都一眼认准了他正是那种值得他们“热情招待”的人。
离客栈门还有四五步远,两个店伙计就咧开嘴同时迎了上去,热情洋溢地叫道:“客官爷,您——”
年轻人理也不理他们,脚下不停,半仰着脸直往里走。
两个店伙计都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更开心了——他们果然没看错,这人一定是个阔主儿。
俗话说的好,“人是英雄钱是胆”,有钱人的脾气理所当然要大一些,再说了,有哪个穷光蛋敢如此不给四海客栈的店伙计们面子呢?
不给面子不要紧,对于店伙计们来说,银子比面子要重要的多。
给钱就行!
一个店伙凑上前,赔笑道:“官客爷——”
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年轻人已将马缰扔到了他的怀里,和马缰一起扔过来的,还有一块银子,看来不会少于五钱。
另一个店伙的眼睛立马绿了,忙伸手去接年轻人肩上的包袱。
年轻人抬了抬右手,两根手指挡开了店伙的手,淡淡地道:“带路。我要一间上房。”
店伙打心眼里乐了出来,连声道:“有有,有!您老请跟小的来,小的给您安排。”
然后他的眼珠子就转也不转地盯住了年轻人的手,这只手的食中二指间,夹着一块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一看就知道比刚才扔给牵马的店伙计的要大得多。
两根手指动了动,显然是要把银块扔给店伙,但突然间,手指又缩了回去。
店伙一愣,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抬眼去看年轻人脸上的神色。
年轻人正定定地往店堂里看,眼中闪动着一种非常奇怪的光芒。
店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忍不住变了变,但立即又堆起了笑容,干咳了一声,道:“客官爷……”
年轻人似乎浑身都震了震,收回目光,轻轻“哦”了一声,将银子扔给店伙,侧过身给正从店堂里匆匆往外走的人让路。
这是一个很年轻也很美丽的少女,她半低着头,走的很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卷过年轻人的身边,带起一阵轻风。
风中有淡淡的清香。
年轻人忍不住回过头,却见那少女已跳上一匹马,清叱一声,打马飞奔而去。
店伙飞快地看了一眼柜台。
柜台边。站着麻四海麻四爷。
麻四海抬手摸了摸胡子,冲店伙飞快地打了个手势。
店伙计心领神会地一笑,微哈着腰,笑嘻嘻地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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