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忽然轻声问道:“这两人是谁?你都认得么?”
岳霖点头答道:“嗯!前面一人乃是‘九幽帝君’驾前的左丞相凌晖,后面那人,就是笑面阴魔,帐下的护法追魂叟。”
巧娘听了,果然容色微动,喃喃说道:“九幽帝君!笑面阴魔!左丞相,追魂叟……”
忽然,他脸色一寒,道:
“既然他是‘笑面阴魔’护法,那再好不过,虽然我那‘天罡神功’已然放弃,但相信我还对付得了他们……”说着,推案而起。
岳霖连忙拉她坐下,道:“巧娘!现在非其进也,待我南海归来,找着若君同去,你别忘了,要报仇的不止你一人。”
巧娘无奈,犹自狠狠的盯了追魂叟一眼,独自举杯,一个人竟喝起闷酒来。
岳霖虽也觉得有点扫兴,但他认为还算值得,因为,至少已经知道追魂叟和凌晖走在一处了。
此时,就听得追魂叟肋肩带笑,道:“护法但放宽心,属下定在短期内,查出那厮下落。”
凌晖笑道:“那么就有劳老弟了,哈哈——”
追魂叟又道:“但望护法便时多为属下美言一二……”
凌晖颔首道:“这个……自然,自然。”
正当此时,店门首突地传来一声宏亮地佛号:“无量寿佛!出家人遍吃四方,掌柜的可肯布施贫道一顿斋饭?”
这声音中气十足,岳霖不由抬头一望,暗暗惊道:“真是无巧不巧了,怎么今天全来了?”
只见来人约五十条,身着一袭青衣道袍,白袜云复,头上未戴道冠,竟用一根黑针别于头顶。
他虽然貌不惊人,但在那平实的面上,透着一股英武之气,令人一望而知,这个道人修为有素。
岳霖见店伙忙得团团乱转,根本无暇招呼道人,他突地心念一转,连忙站起身来,抱拳说道:“道长……”
岂料那道人看也未看一眼,昂首阔步,直向店里走来。
他对岳霖的招呼,恍若未闻,双目之中,精芒隐露,向四下微微一扫,然后大刺刺地坐在凌晖和追魂叟面前另一桌上。
岳霖站在那儿,剑眉微皱,感到十分尴尬。
巧娘伸手拉他坐下,平和地道:“为这些你也生气的话,真是太不值得。”
岳霖仍是不甘地向那道人瞥了眼,道:“但那道人……”
巧娘不等他说下去,一笑接道:“我知道,岳霖,如果你连这些小节都不放开的话,那你将来,还能有什么大作为呢?”
岳霖知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正想分辩两句,蓦听“拍”地一声,接着是那道人大声叫道:“你们既不施舍,道爷用银子买总该成吧?”
他一言方毕,掌柜和店伙已躬身哈腰,走了过来,赔笑说道:“那里,那里,小店人物欠缺,道长莫怪,招待不周,不知道长是用斋饭呢?还是另外要点什么?”
那道人哈哈一笑,捋髯说道:
“蠢材不识货,狗眼看人低,出家人苦心清修,却连一顿斋饭都无人施舍,咳!也罢,从今起道爷开戒了吧!伙计,好酒美食往上端,道爷有银子开饭钱!”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锭明晃晃地金元宝来,放置案头。
那掌柜地双眼眯成一线,连脸上的麻子都红了,肋肩一笑,道:“道……道爷,您莫怪,这就叫人送来,嘻嘻——”
说着一转身,一把将那伙计推得踉跄数步,厉声说道:
“死人!你还不快去端菜取酒,楞在这里作甚!”
那伙计连声应“是”,急步而去。
掌柜地又向道人躬身一礼,始才退去。
道人摇头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道:
“世道不古,人心大变,奴才都想欺主;吃里扒外,见机行事,鬼魅到处横行,乱了!乱!正好混水摸鱼。”
岳霖听得心中一动,不禁又向那道人望了一眼,见他五官端正,眉心有一红痣,暗暗奇道:“在长安城外,‘九幽帝君庙’内,明明见他和太真子前辈一起,怎地我招呼他,竟然不理?”
巧娘微微一笑,道:“看你,为这一点小事,竟是不能释怀,来!干一杯吧!虽然现在我俩把盏相对,但是,片刻之后又要你东我西,唉!再见之时,又是一年过去,你该不会计较年华老大,青春易逝吧?”
语意凄凉,似是不胜别离之苦。
岳霖虽是一心扑在那道人身上,这时听了,也不禁深为感动。
他望着巧娘,正容说道:
“巧娘!人生再光耀,不也逃不过一死么?尽管是流水无情,岁月不居,但如果我们能尽一己之力时,做出一番事业,留传后世,就算朱颜老去,随着臭皮囊骨化形消,又有何妨?”
巧娘听了,不觉动容道:
“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须知年华似水,最为女子所珍惜,但如果她能获得所知之人的青睐,那这些就又不足道了……”
岳霖感激她的痴情,不觉报以一笑。
她略微一顿,又道:
“只是对你方才宏论,就是有大智大勇是没法做到那地步的,我有自知之明,只望追随左右,聊供驱策,但望你有所成,于愿足矣,焉敢妄想留为后世楷模,永垂不朽?”
岳霖颔首笑道:
“只你这种胸怀,就非常人能及,但愿在你的辅佐下,能为人世有所贡献,我们彼此尽力吧!”
说罢,当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巧娘这时玉面微酡,益增几分娇艳,秀美的双眸中,射出明亮的光,宛似一泓泉水,清澈见底,任何人见了,都不敢有一丝不洁地意念。
岳霖虽然感到满足,感到骄傲,不过,他也感到内疚和羞惭。
而对着这样一个痴情女子,他觉得自己太渺小了。
巧娘本是深情的望着他,见他竟目不转睛的凝注自己时,反倒有些忸怩不安,讪讪地低下头去。
二人的心意,完全集中于对方身上,是以对身外之事,已经不闻不见,这时静默下来,顿觉四周喧哗笑闹,吵杂不已。
巧娘侧面回望了一眼,轻声说道:“今天我们眼福不浅,没想到这个道人倒是大有来历。”
岳霖抬眼一望,那道人落脱形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这付吃像,和他的仪容穿着十分不相称。
岳霖方自一皱眉头,蓦见那道人将一块吃剩的骨头向后一丢。
这时,那伙计恰巧端着一大碗热气蒸腾的汤,小心翼翼地走至凌晖与追魂叟面前。身形微躬,将那碗汤向桌上放去。
“噗——”
那块骨头跌落荡碗之内,滚烫的汤,四下飞溅。
伙计被吓得一哆嗦,那碗汤“拍啦”一声,倒翻桌上.又油又烫地汤,齐都倾泼在追魂叟身上。
追魂叟被烫得一跳跃起,“哇呀”便叫,伸手一掌,打了那伙计一个嘴巴,狠声骂道:
“瞎眼的奴才!东西是怎么端的?该死——”
那伙计被打得一怔,哭丧着脸,望了望道人,结口地道:
“是……是……小的不……那……道……”
他不敢不说,又不敢真说,望望追魂叟被污的衣衫,又望望只顾吃喝的道人,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追魂叟余怒未息,反手又是一掌,打得那伙计血水顺口流下,他再次举掌时,忽然一眼瞥见凌晖面呈轻笑,怔怔地望着他身后。
顿时,他忽然想起似什么东西丢进那汤碗之中,始吓得伙计将汤碗丢开,看凌晖的神情,八成是这道人所为,想到这里,不禁气往上冲,大声叫道:
“好啊!原来是你这杂毛弄鬼,看大爷不将你劈了才怪!”
说罢,一掌就向道人背后打去。
店中食客,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理,俱都停杯止筷,引颈向这边望来。
岳霖看得实在忍不住了,猛一长身,就待过去。
他身形方动,就觉一双纤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按,虽然那手掌轻柔无力,但他竟没站起身来。
他方自暗惊之际,巧娘已然娇嗔道:
“我说有戏看,你最好是坐着别动。”
岳霖向她看了一眼,又急急朝那道人处望去。
只见那道人正端起大碗,“咕嘟”喝了两口,连道好酒!
他抹了抹嘴,接着又道:“太真子师弟一死,总算没人管了,吃喝任我所欲,去留但凭高兴,可惜虎狼成群,处处不得安宁……”
他一边吃喝,一边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仿佛对身外的一切,浑如不觉。
追魂叟右臂下垂,一双眼睛睁得铜铃似地,恶狠狠地盯着道人。
凌晖这时笑容忽敛,望着道人背影,默然沉思。
岳霖听得心中一惊,而又看得莫明其妙,此时,突见追魂叟跨前两步,来至道人桌旁,左手一拍桌面道:
“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臭道士!你少装蒜!”
他这一拍,震得满桌杯盘乱舞。
那道人连忙伸出双手,按着跳动的盘盏,和那锭金光闪闪地元宝,满脸诚惶诚恐之色,道:“茶楼酒肆,耳目杂乱,贫道江南人也,从不吃蒜,装来何用?施主莫要乱语,坏了贫道清誉。”
他说话时,故意压着嗓子,话声阴阳怪气,引得店里食客哄堂大笑。
岳霖听了,心中暗笑,心知这道人必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前辈高人,追魂叟碰见他也算晦气。
果然,追魂叟气得脸色铁青,冷冷地道:
“杂毛!你为什么向我碗里丢东西?说——”
那道人想了想道:“没有呀!”
追魂叟一顿足道:“放屁!还说没有……”
他回头向那桌上一扫,见汤碗半倾,油汤流满桌面,碗中所剩无几,桌上、碗内,果然是一无所有了。
他双眉一挑,目中凶光闪闪,但一转念,方才自己一掌,虽是用了五成劲道,但也足以致命,奇怪地是这位老道背向自己,坐着未动,那一掌非但没能伤了他,自己一条右臂反而疼痛难当。
想到这里,他住口不语,没有再骂下去。
岳霖也自己奇怪不已,明明自己看见骨头掷进碗内,现在却因何不见?
正在大家惊疑僵持之际,忽地凌晖纵声一笑,道:“所谓真人不露相,道长好精湛的内功,就凭这‘凝气成铡’,和那手‘聚沙如铁’,放眼天下,能与道长一较称短者,恐怕不会超过三人。”
在座食客,除不诸武功者外,余皆大吃一惊。
岳霖和巧娘对望一眼,做个会心的微笑,然后又将目光移注在道人身上。
那道人陡然身形一旋,连座下木凳,亦同时一转,他先向凌军桌上望去,又低头四下找寻。
半晌之后——
他忽然高声叫道:“各位都看见了,这位施主硬说贫道掷了什么在他碗中,现在有目共睹,他欺负贫道年迈,又见这锭金元宝,必定不怀好意,想讹诈……”
他话未说尽,追魂叟已大喝一声,扑了上来。
道人一见,慌忙转过身去,伸出双手,将那锭元宝,牢牢握住,生恐被人抢去似地,状至引人发嚎咙!
追魂叟一击不中,杀心顿起,身形忽然一转,左手骈指如战,疾向道人后心“灵台”穴点去。
那道人双手握定金元宝,喃喃说道:“啊!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命根子!如果今天没有你,我拿什么骗酒吃!”
他望着那锭元宝,眉开眼笑,对追魂眼在背后进袭,直如未觉。追魂叟“嘿嘿”一声冷笑,劲透指梢,去势更快。
手指尚未及体,一缕劲风,已然穿衣窜过,追魂叟面现狞笑,左手食、中两指,重重地点向道人的“灵台”穴上。
岳霖和巧娘脸色骤变,同时惊“啊”一声。
追魂叟长长地吁了口气,神情之间,微露得意色。
其余的食客,虽然不知他出手点穴,但看他的神情,猜知这一下必是煞着,是以齐都睁大二目,屏声无息凝目而望。
岂料,那道人双手捧着元宝,笑嘻嘻地望着它道:
“心肝!宝贝!你有这么大用处,小道以前怎么不知道喜欢你呢?”
他虽然被追魂叟以重手法点中“灵台”穴,但他却行所无事,谈笑自若。
追魂叟骇然色变,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
岳霖与巧娘二人,也是相顾愕然,都猜不出追魂叟何以不能伤了道人。
端坐一旁地凌晖,脸上也是瞬息不变,最后,他面色一沉;冷冷说道:
“老弟!遇见高人,还要班门弄斧,你当真不知羞么?”
追魂叟一张枯瘦的脸,阵青阵白,一言不发,返身回复座位。
他拿过酒壶,边斟边饮,一气干了三杯,愤愤地道:“没想到阴沟里竟然翻船,今天也就只好认载了……”
他一语甫毕,身侧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于是,他的脸色出青转白,由白转红,只不知是羞红,抑是酒红。
那道人笑声倏住,昂首说道:“长江大河眼界广,阳沟翻船事亦多,从来好马不易主,烈妇暂死不二夫,罢了,罢了,名位权势,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到头来依然是南柯一梦……”
岳霖听得心中一动。
追魂叟却是脸上羞红。
凌晖双眉微蹙,似在思忆什么。
巧娘冷眼旁观,观察各人的心情变化。
其余众人听他所说,无头无尾,不解其中之意,又见凌晖和追魂叟木然而坐,不知三人在闹什么玄虚,看看这边,望望那面。
掌柜的缩在墙角,愁眉苦脸.满怀畏惧地望着三人。
那道人将残余的酒,一气饮尽,然后,拉长嗓子道:“掌柜的!你进来!”
那掌柜畏畏缩缩地缓步过来。停在道人身前五尺之处,怯怯地道:“道……道爷,您……您什么吩咐?”
道人眯缝着眼睛,用手一指桌上,道:“这里一共多少银子?”
掌柜地听了不加思索,脱口说道:“共计三钱三分银两子。”
道人微一沉吟,道:“你是要钱呢?还是施舍?”
掌柜地才展颜笑了一半,好像是要施舍了?那贫道说……”
掌柜地脸上顿时一紧,笑容立敛,眼梢唇角的几颗麻子,更深更红了,诚惶诚恐地道:“这……这……”
岳霖巧娘相视一笑,觉得这种人既卑鄙,又可怜,不禁摇头一叹。
那道人哈哈大笑,道:
“我早就知道么,你这叫善财难舍,好!给你三钱五分银子,去向后边这两位施主要。”
说罢,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向店外走去。
掌柜的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