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凤黯然道:“我没有家。”
小马嚼着肉脯,一面含含糊糊道:“那么这是甚么地方?”
谢金凤道:“这里是浏家集的‘平安客栈’。”
小马嘴巴停了停,道:“浏家集?”
谢金凤道:“是。”
小马道:“离扬州远不远?”
谢金凤道:“远得很,少说也有五、六百里。”
小马咕地一声,便把口里的肉脯咽了下去,叫道:“我的妈呀,我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谢金凤笑道:“我不是你妈。”
小马道:“我知道你不是,你太年轻,当我姊姊还差不多……”
谢金凤不再跟他开玩笑,道:“是‘武当四剑’带你来的。”
小马皱眉道:“甚么‘武当四剑’?”
谢金凤眉棺也微微动了一下,道:“就是武当派第十代弟子中的四名俗家高手,难道你连这四个人都没听说过?”
小马摇头,浑然不解道:“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来干甚么?”
谢金凤道:“来找周天羽替你医伤,周天羽是武林中有名的神医……可惜现在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不禁悠悠的叹了口气。
小马眼睛一眨一眨的又呆望她半晌,才道:“原来你说的都是些武林人物,那就难怪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了。”
谢金凤也呆了呆,道:“我爹爹也是武林人物,江湖上都称他为‘满天花雨’谢进,这个人,你有没有个耳闻?”小马依然摇头。
谢金凤俏脸一沉,忿忿道:“你侯二公子高高在上,当然不会把我们这些小人物看在眼里,可是你知道么?这些小人物,现在却都在替你卖命啊!”
小马忽然撑起身子,道:“等一等,等一等……你方才叫我甚么?”
谢金凤道:“侯二公子,你不是侯玉阳侯二公子么?”
小马道:“难怪我们说起话来格格不入,原来是你认错人了。”
谢金凤跳起来,道:“甚么?你不是金陵侯家的侯二公子?”
小马咧嘴干笑道:“我当然不是,我从未到过金陵,而且我也不姓侯……”
谢金凤截口道:“那你是甚么人?”
小马神色自负道:“小马,扬州小马。”
一听就不像个正经名字,她不禁笑道:“你一定在骗我。”
小马急道:“我没有骗你,我在扬州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不信你可以到瘦西湖旁的水月楼去打听打听。”
谢金凤一个失神,手中的干粮“哗”地一声,整个洒在地上。
她一面后退,一面摇着头道:“我不要去水月楼,我也不要去打听,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鬼话,我认定你就是侯二公子!”
小马瞧着洒得满地的干粮,叹了口气,道:“或许我长得很像甚么侯二公子,可是我真的不是他……”
话没说完,陡然“碰”地一响,房门已被人撞开,但见一条黑影疾若闪电般的窜了进来,手中长剑一挺,对准床上那侯二公子就刺。
谢金凤反应极快,想都没想,随手抽出桌上那柄短刀,头也没回便狠狠的甩了出去。
只听那黑影闷吭一声,人已栽倒床前,但他手上那柄利剑,却已刺进了床头的枕头。
幸亏侯二公子机警,身子一缩,已滚到床角边。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进也陡然自窗口出现,脚未着地,暗器已如雨点般打出,便将想陆续冲入的人给逼出门外。
他足尖在地上一点,庞大的身躯已落在床边,一把便将那侯二公子抱了起来,扭头冲着一旁的谢金凤喝道:“还不快走!”
谢金凤双脚动也不动,只凝视着插在那枕头上的那柄利剑,道:“爹,那不是韩二侠的寒铁剑吗?”
谢进顿足叹道:“程明和朱怀东都已被杀,咱们再不走,也要跟着他们去见阎王了。”
说话间,又是一把暗器打出,外面的人刚想冲入,又被吓了回去。
谢金凤立刻收起了短刀,也拔起了那柄寒铁剑,回首望着谢进,道:“从哪边走?”
谢进没有回答,抬腿踢出一张板凳,将窗户砸了个粉碎,人也跟着掠出了窗外。
谢金凤却倚着窗口在等,直等到那柄寒铁剑贯穿了第一个冲进房门的大汉胸膛,她才从容不迫的自破窗中窜了出去。
在神鹰教高手的追逐下,三人在暗巷内闪躲了大半个时辰,才窜进镇尾一间黑漆漆的谷仓里。
谢进将那小马往稻草堆里一丢,挥汗如雨道:“幸亏追赶杨长仕和陆友仁的那些人还没有回来,否则,咱们父女早就完了。”
谢金凤喘气道:“咱们父女死不足惜,这个人,咱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谢进道:“直到现在,你还想舍命救他么?”
谢金凤道:“当然想,如果我们现在罢手,怎么对得起‘武当四剑’?咱们非想办法把他救出去不可。”
谢进点头道:“还有周天羽,我想这个侯二公子一定是他最后的杰作……”
谢金凤道:“最要紧的还是整个武林,如果没有金陵侯家,今后武林的局面,实在让人不敢想像。”
谢进缓缓的点了点头,忽然道:“有一件事,我觉得非常奇怪,怎么想都想不通。”
谢金凤道:“甚么事?”
谢进道:“这个人虽然没有武功,可是却有一双使刀高手的手掌,周天羽纵然妙手无双,但掌中那些老茧和腕上的筋肉,却是无法做上去的。”
谢金凤立刻抓起了那侯二公子的左手,道:“他有镂着虎头的寒铁戒指,这可是只有金陵侯府主人才有的信物!”
谢进冷冷道:“谁捡到都可以戴上。”
谢金凤道:“金陵侯府原来的主人是大公子侯玉麟,五年前过世,这寒铁戒指就在二公子手上戴了五年……”
谢进道:“戴了五年戒指的手指,当然会有些不同,但是我们却无法从这上面去证实他的身分真假。”
谢金凤道:“为甚么?”
谢进道:“我刚才已经试过,他手指的关节太大,除非把手指砍掉,否则再也取不下来了……”
谢金凤惊道:“不,不要砍他的手指!”
谢金凤突然嘘了一声,道:“有人!”
果然有脚步声奔行而过。
谢金凤紧张地抓住短刀,道:“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谢进道:“当然有可能……”
谢金凤立刻抓起了那侯二公子的手,那只手忽然也紧紧的抓住了她,虽然谷仓里很暗,但她的脸孔仍觉一阵发烧。
只听那小马呻吟着道:“你们不要管我,赶快走吧,免得丢掉性命。”
谢进轻哼了一声,道:“听他这口气,倒有点像侯家的人。”
谢金凤摸着那侯二公子的手掌,道:“也许他真的是侯二公子,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小马道:“我不是真的不是……”
谢进叹了口气,道:“其实无论他是不是真的,都已经不重要,如何让他活着才重要……因为他即使没有侯玉阳那套天下无敌的刀法,至少也可以暂时维持金陵侯家在武林中的影响力。”
小马周身是伤,腹中又开始疼痛得已经没有精神跟他们多说话了。
他虚弱地闭目休息,脑海里却又莫名其妙地浮现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
吞日为阳,吹月属阴……
阴阳合和,妙谛真经……
他又猛然睁开眼睛,望着那“满天花雨”谢进,却见他满腹心事的呆坐,完全没有开口说话。
他当然知道不是谢进在说话,谢进说话不是这样的声音!
他受伤很重,一定是心理产生的幻觉……
他又闭上眼,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又来了:
吞日为阳,吹月属阴……
谷仓里很暗,从屋顶的缝隙间洒下一缕银色的月光,小马不由自主地深深吸口气,撮口向月亮吹去……
也许是心理作用,这一吹,居然又是疼痛略减,心下甚奇,深深又吸口气,撮口再向月亮吹去……
疼痛略减,却听谢金凤道:“是……如果他是假的,那么真的侯二公子呢?”
谢进道:“当然是死了,就跟我们听到的消息一样。”
谢金凤道:“但人死了总该有尸体才对,尸体到哪里去了?”
谢进道:“当然在‘神医’周天羽手里,否则周天羽再聪明,也做不出那些难辨真假的伤痕。”
谢金凤沉默着,谢进继续道:“我想周天羽肯在他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抱的也一定是这种心态。”
又是一阵沉默,同时心里也涌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伤感。
谢进长呼短叹道:“如今周天羽一死,所有的真相都已无法查证,就算他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谢金凤道:“这么说,周天羽也可能是以死来封住自己的嘴,否则他大可跟这个人躲在一起,何必赶回家里去等死?”
谢进道:“不错,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得非把他交到金陵侯家手里不可。”
谢金凤沉吟答道:“可是我们如何才能摆脱神鹰教的拦劫呢?”
谢进道:“在这种时候,我们想把一个不会武功又身受重伤的人带出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想了一个特殊的方法。”
谢金凤忙道:“甚么特殊的方法?”
谢进道:“我已经在那边的墙角下挖了个坑,而且已在坑里撒了药物,虫蚁一时不敢接近,你可以把他埋在坑里,叫他在里边安静的睡一阵。”
谢金凤大吃一惊,道:“把他埋在土里,他还怎么呼吸?”
谢进在怀里摸索一阵,道:“我这里有颗药丸,你只要给他吃下去,他就可以龟息二十四个时辰,两日两夜之内就不至于闷死。”
谢金凤急忙把手抽回来,接住那颗药丸,道:“二十四个时辰以后呢?”
谢进又是一叹,道:“傻丫头,这还用问么?”
谢金凤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有二十四个时辰也应该够了,问题是咱们怎么把这个消息传给侯家的人?”
谢进道:“那就得看你的了。”
谢金凤怔了怔,道:“那么爹呢?”
谢进道:“我要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你才有逃出去的希望。”
谢金凤道:“那我以后怎么跟爹会合呢?”
谢进想了想,道:“三天之后,你可以在嘉兴城南的正兴老店等我……如果等到月底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必等了。”
谢金凤急道:“那我以后怎么办?”
谢进沉默片刻,道:“首先你要活下去,因为你还年轻,但从此绝对不能再与武林中人来往,更不能接近侯家,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更名改姓,让人永远找不到你……”
谢金凤截口道:“为甚么?”
谢进道:“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周天羽,才能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谢金凤整个怔住了!
谢进停了停,又道:“然后你再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但你千万记住,甚么人都可以嫁,就是不能嫁给武林中人。”
谢金凤依然没吭声,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谢进将重要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不声不响的塞在谢金凤手里。
谢金凤再也忍不住一头栽到谢进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谢进却一把将她推开,轻声叱道:“这算甚么?莫忘了你是侠义中人,而且你是我‘满天花雨’谢进的女儿。”
谢金凤哭声顿止,只泪眼汪汪的呆望着谢进模糊的轮廓。
谢进道:“如今周天羽、‘武当四剑’等人的愿望,以及整个武林的命运,都已寄托在你的身上,在这种紧要时刻,你应该挺起胸膛才对,怎么可以表现得如此懦弱无知?”
谢金凤眼泪一抹,挺胸道:“爹还有甚么吩咐?”
谢进道:“还有两件事,你仔细听着,第一,我在坑边准备了一块木板,你在掩埋他的时候,要把木板遮在他的脸上,最好给他多留点空间,以防侯家的人不能及时赶到,也好让他多支持一段时间。”
谢金凤道:“是。”
谢进又道:“第二,你要在第二遍鸡啼之后,再让他服下药丸,动手掩埋,开始逃脱,因为那个黎明破晓的时刻,是人们防守最薄弱的时刻。”
谢金凤道:“是,我知道了。”
谢进继续道:“第三,你将他掩埋之后,直奔嘉兴,切莫回头,路上遇到,你只把消息传给他们就好了,千万不要露相,也跟着回来。”
谢金凤道:“爹是怕我惹起神鹰教眼线的注意?”
谢进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怕侯家的人一旦发现这个人是假的,会杀了你灭口。”
谢金凤道:“杀我灭口?为甚么?”
谢进道:“金陵侯家长房只有两个儿子,长子侯玉麟五年前过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如果找到这个侯玉阳,即使明知是假的,也要相办法说成真的,否则他们长房失势不说,天下武林亦会因为失去精神领袖而分崩离析……所以他们非杀了你灭口不可。”
谢金凤大声道:“我怎么可能去拆穿……”
谢进道:“可是他们不会相信!”
谢金凤听得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沉默许久,才道:“除了这三件事之外呢?”
谢进缓缓的站起来,道:“没有了,以后一切就全靠你自己了。”
他转身再向躺着不能动弹的侯玉阳道:“我不认识你,我们却都肯为你牺牲生命,只希望你能联合天下武林团结,不再受到荼毒残害……你若只是眷恋权势,酒色财气,作威作福……”
谢金凤立刻道:“他不会!”
谢进道:“最好不会,否则老夫即使作鬼,也不会饶他!”
说完,转身便走,不带一丝眷恋的味道。
谢金凤却早已伤心得泣不成声……
天色漆黑,气压低沉,空气完全没有一丝流动……
只有一条鬼魅似的黑影,沿着巷弄屋角流窜……
故意绊倒一堆斜靠在中墙上的竹竿“哗啦啦”一阵大响,把隐伏在角落里的暗桩,吓得跳起老高,喝道:“谁!”
只见一条人影疾奔而去,他拔刀而上,奋力追去,一面喝道:“站住,别逃!”
一刹时惊得群犬狂吠,隐伏在暗处的神鹰教歹徒纷纷现身围捕。
但那黑影却有如狡兔般,迅速向北方逃去……
小马一直在默默的吸着月光精华,默默的吐纳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