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宗一言不发,径直扑到宗如仪遗体跟前,抚尸凝注,泪如泉涌。
这么一来,三十多人一齐停止下来,注望着他。张兆熊瞥了他爹爹一眼,见张介寰虽无教他出手之意,只因心切弟仇,便守候在钟宗身旁,要借故乘机报复。
钟宗饮泣了一阵,突然倒身下拜,沉声说道:“干爹英灵不灭,待宗儿即回九连山杀尽那些逼死你的狗强盗,替你报仇!”说完,昂首疾步,直向山上走去。
张兆熊晃身拦在前面喝道:“不准上山!”
钟宗两眼环睁,睚眦尽裂,后又敛住怒气,冷冷道:“让开!”
张兆熊哪里肯听,厉声道:“还了我兄弟的命来再走!”
钟宗抬头扫了张介寰一眼,见他扭头望着别处,便道:“你不要逼我动手!”
张兆熊态度嚣张,说道:“我偏逼你动手!出手吧!”
钟宗咬牙道:“好!是你逼我的。”说完,两臂一前一后,打出那招“车前马后”来。
张兆熊有心要当爹爹面露脸,也不理会对方的内力修为如何,当下气聚丹田,引运右臂,迎着来势接了一掌。
要知钟宗这一掌已使了九至十成功力,原打算一掌击退对方之后,便好上山找那些人报仇。张兆熊这一硬接,未免显得不自量力,只见两股掌力一经交接,随着一声闷响,张兆熊蹬蹬蹬连退三步!
心中又羞又惊,但仍拦住去路不肯让开。
钟宗木然道:“你让我先杀掉他们了,回来抵你兄弟的命就是。”
张兆熊心切弟弟深仇,又见有爹爹在旁,自己纵然不敌,,爹爹谅也不致袖手旁观。闻言大喝道:“你今生今世,也休想杀那些人,谁耐心等你!”
钟宗道:“你既然不放我过去,我只好硬闯了。”说完,一前一后同时打出两掌,仍是那招“车前马后”。
张兆熊在九连山也听人说起过,钟宗老是喜欢那前后同时打出两掌的一招,刚才试过了,果然威猛已极,也估料着钟宗二招仍可能沿用前招,但他却寻思不出妥当的应付之策。见钟宗掌已出手,这才慌不迭地往后射退七八尺远,仍然档住去路不让。
钟宗火了,紧走几步,又是那招“车前马后”对准张兆熊身上打去。张兆熊依然不敢迎拒,迫得再退一丈之地。
话休烦絮,钟宗接连打出五招“车前马后”,张兆熊节节退了五六丈。钟宗的意思是想再把对方迫退三丈之后,那儿地势辽阔,自己便可从侧面回九连山上去了。但当他第六次出手时,张兆熊突然一改常态,集结全身功力,吐气开声,拚命接了一掌。
力学证明,抗力愈大,弹力也愈大。张兆熊内力不如钟宗,这奋力一接的结果,登时被震得肺腑移位,气血翻涌,踉踉跄跄,跌在路旁爬不起来。
钟宗一见大喜,正要窜了过去,忽听身后有人喝道:“钟宗不准走!”
钟宗认得是张介寰的声音,回身问道:“张伯伯也要拦阻我去报仇?”
张介寰缓缓走上来,冷冷说道:“别人逼死你干爹你要报仇,难道你杀死我兆义儿,我便不该报?!”
钟宗只觉周身血液沸腾,愤然截住说道:“好!你过来咱们拚一场吧!”
张介寰摇头道:“我和你干爹生前曾约言,只等时机一到,我自然会来找你了断的。
钟宗道:“只要我不死,我会等你的。眼下我要回转九连山去,替我干爹报仇,少陪了。”说完,返身向山上走去。
张介寰厉声道:“你不管你干爹安葬的事了?”
钟宗听了,不觉双目落泪,随即拭去泪水,回身毅然说道:“顾得报仇,便顾不得死者,安葬的事,就劳你代办了吧!”
华心亭见了不觉十分感动,忙道:“报仇也不急在一时,死者入土为安,先葬死的,再对付仇家,岂不是好。”
张介寰喝道:“这里没有你华山派的事,不劳你多管,你带着你侄女回去吧!”
华心亭怒道:“我走就走,难道离开你张介寰便不能行动!”
张介寰冷冷道:“但愿你能平安抵达华山。”
华心亭一言不发,接过陈菡英,拔脚就朝北面奔去。
钟宗感念陈菡英对他有许多好处,想要向她道谢,又觉得既然是好朋友,就毋须在口头上多此一举,再想到自己报仇之事生死未卜,何苦再来连累她?便没加挽留。
陈菡英穴道未解,有口难言,心里却十分恼恨钟宗绝情。
张介寰面色凝重,望着张兆熊斥道:“不长进的东西,十多年不见,仍无寸进。你兄弟的事,从此不准你管。你如今只须留下两人,其余的都赶快带回总教,严加戒备,只准防守,不准出击,我去趟贵州,便尽快赶回来。”
张兆熊诺诺连声,率领其余二十多人,连夜赶回赣西武功山总教去了。
张介寰眼看那一行人走了,才对钟宗冷冰冰地说道:“你如何报仇,什么时候报仇,我都不管,但你必须和我回到‘翠槐别院’埋好你干爹,并且让我把你干爹转交给你的遗物遗言交代过了才行。眼下我只问你是自己走?还是一定要我叫人抬你走?”
钟宗只觉自从干爹一死,张介寰对他,已找不出一点点以前那种恭顺的言态。他固然不在乎恭顺与否,心里多少总感到有点不快。但一转念到张介寰这种口吻,虽然相当跋扈,究竟不失为一片好心,更何况此行还有干爹的遗物受领。因道:“好,等我先把干爹改葬到太白山以后,再回翠槐别院去。”
张介寰奇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要把你干爹改葬到千里迢迢的太白山中去呢?”
钟宗毅然道:“干爹是在太白山中惹祸死的,所以我要把他葬在太白山!”
张介寰不以为然,淡淡道:“那算什么呢?”
钟宗沉声道:“等我将来把那些逼死他的人一个一个都杀了,再到他坟前祭他,告诉他:“我替他报了仇了!”
他的话声是那么坚强有力,神色又那么肃穆沉毅,张介寰听了,十分动容,心里却同时起了个疙瘩,忖道:“这小子的意志坚强得令人可怕,虽然他目前不能对我为患,但可能是将来唯一威胁我的人物!顾得利害便顾不得道义,不如趁早将他除掉!”
杀机既起,便借故刁难道:“那是你的事情,我天地教已因这一次得罪了各大家派,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联手对付我父子,我得赶紧回江西,哪儿有工夫陪你去陕西!我看你还是跟我先回贵州翠槐别院,等我把你干爹的遗物交你之后,那时任你怎样就怎样!”
钟宗心中有气,想了想,说道:“你把那些遗物交给管家好了。我自己背干爹去!”
张介寰眉梢聚煞,哼了一声,道:“只怕由不得你!”
钟宗听了,一古脑积怨一齐发泄,沉声道:“你有力量杀死我,但没法子不让我先到陕西安葬干爹!我是去定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吧!”说完,一下从那两名弟兄肩上抢过宗如仪的遗体用两臂横托着,望也不再望张介寰一眼,自顾大步走开。
张介寰一见,杀机更炽,倏地晃到钟宗身后,蒲扇般的大巴掌,用无风掌力,直向钟宗的后脑印上去!
眼见钟宗无知无觉,马上就要一掌毙命,张介寰突然在手掌刚要触及钟宗皮肉的一瞬间撤回,望着大步走着的钟宗怔怔出神……
“启教主,钟宗去远了。”是他手下两名弟兄之中的一人在悄声提醒他。
张介寰如梦初醒,猛回头对两人扫了一眼,心灵一震,杀意陡生!轻轻说声:“看!”声音虽低,却显得十分惊急。
那两名弟兄刚回头张望,张介寰手指连点,两人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已枉死在张介寰手指之下!
两具尸首栽倒的“咕咚”声响,惊动了走去好远的钟宗,他回头瞧见是两名弟兄无故倒地,不觉愣了一下,张介寰已先发话道:“走吧!张介寰敬你有孝心的血性汉子,破例陪你走一趟陕西。”
钟宗大出意外,连忙弯腰施礼,并道:“谢谢张伯伯了。不知他们……”
张介寰截住说道:“他两人教我杀死你,所以我先杀掉他们。”
钟宗不知张介寰乃当今第一枭雄,还信以为真,愣了一下,幽幽道:“你随便处分他们一下就够了,何必要他们的命!”
张介寰道:“教人行不义之事,便是不义之人。不义之人,留他何用!”
钟宗内心不安,沉默了半晌,说道:“他们是因为我的事情死的,我想把他们埋了再走,好不好?”
张介寰道:“他两人生前是本教徒众,虽然罪不容诛,有道是人死不记仇,你便不说我也会将他们埋了才走的!”
钭宗心想:“到底一教之主,气度自然与众不同。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做法,难怪干爹生前器重他!”
于是,两人就僻处将那两具尸体埋葬起来。
其实,钟宗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太幼稚了!
要知张介寰乃当今一代枭雄,做人行事,自有其一套与众不同的独特作风。有时虽然极端可憎,但也有其令人敬爱之处。
他之所以突然在暗袭钟宗临得手的前一刹改变初衷,不是他心地仁厚,而是基于江湖道义和他一贯的作风,其中还略略含有不屑的成分。
原来当他掌已下击,生死决于一发之间时,忽然一眼瞥见钟宗双臂横托着的宗如仪那栩栩如生、安祥神态中自然具有神威的遗容,不自禁地登时肃然起敬,同时电一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对天下人负义,独不可对他失信!”意到心随,所以在电光石火间硬把即要临身的手臂撤回!
他认为作了一件足堪自慰自豪的快事,方自静静回味,不料那倒霉的两名弟兄不识进退,偏在这时出言讨好,殊不知正触了他的忌讳,立刻将两人杀了灭口,免得将来传扬出去,弱了他的名头,等钟宗问起时,反倒推说两人要谋害钟宗,所以才将之杀死,落得个死无对证。
这虽是一件小事,却可见其玩弄权术之一斑。
闲言少叙,且说两人就僻处葬了那两名弟兄之后,立即扑奔陕西太白山而去。
两人一路兼程疾行,何消半月,业已抵达太白山麓。
这时正是三月天气,山上积雪已经溶化,草木向荣,百花争放。
钟宗旧地重游,心情沉重,两年前的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触景生情,心中无限伤感!
当走到山腰一处陡削地带间,忽然停下脚步,瞧着怀中的宗如仪的遗体,凄然自语道:“干爹,这儿就是咱们第一次说话的地方啊!如今事隔两三年,想起来就跟昨天一般,眼下景物如往昔,而你却不能……不能讲……讲话了!天下可以无我,不可以没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把你留下来呢?”
他语出衷诚,说得哀哀欲绝,张介寰想起宗如仪生前的豪举和待他的许多好处,不禁悲从中来,洒下几滴英雄热泪。
他眼见钟宗涕泗滂沱,如醉如痴,任其伤心了一回,劝道:“走吧,钟宗!少作儿女态,挺起胸来,努力完成他的遗志,不强似哭兮兮么!”
钟宗听了,如被棒喝,登时抬起头来,大步向山上走去。
登上山峰,俯望谷底,但见遍谷红花,灿烂夺目。张介寰眺望了一会,叹道:“谷名‘红花’,诚非妄言,钟宗,此处风景绝佳,你干爹能埋骨于此,九泉下也将感谢你的。生子当如孙仲谋,老夫那犬子么?唉!只合务农糊口,老死牖下,哪堪侧身江湖,逐鹿天下!”
钟宗听他提起张兆熊兄弟,不觉十分内疚,低声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兆义兄弟就是你的儿子,也不是有心要杀他,我只是……”
张介寰立即截住他的话头,正色说道:“桥归桥,路归路,咱们有言在先,这趟子事等两年以后再说,目前先安葬你干爹才是正经。”说完,当先向谷中走去。
钟宗料想张介寰决定不肯就此罢手,便也不再深言。
两人下得谷中,钟宗举目打量,一径向当年埋葬他爹爹钟克扬的地方走去。当他第一眼发现那座坟墓时,不觉“咦”了一声。
原来这座坟墓,业已围砌得整齐壮观,坟前并有一块石碑。他不觉十分惊奇,紧走几步,凝目注望时,只见石碑上写:“钟公克扬之墓。赫连蓉姑率子钟宗立。”
不觉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娘来立的!”
怀中掏出那块被踏扁了的空盒,发了回怔,心说:“看来这东西怕不能陪葬爹爹了!”
张介寰相度了半晌,说道:“谷中就数葬你爹的地方最美,我看你干爹也就在这附近安葬好了。”
两人草草葬好宗如仪,张介寰恭恭敬敬拜了四拜,祝道:“宗公子,彼此间主仆关系虽绝,张介寰所作诺言,一定实践到底;嘱咐交少主人钟宗的物件,容即转致。公子泉下有知,当能明察。”
钟宗热泪盈眶,伏地拜道:“干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要是你交代的,我一定舍命去做!你在世的时候,纵横天下无二,死了之后,也望你大显威灵,保佑我帮你做事!”
他本就不会说话,这时心中悲恸,说起来更加显得词不达意,但如细加体会,却是深入肺腑之言。
张介寰听得一震:“这小子有恒心,有毅力。有道是:勤能补拙,拙常制巧。又道是:后生可畏,焉知来者。听他所言,看来此子当真不可小觑了!”从此生了释嫌结纳之心。
口口 口口 口口
二人朝西走了十来天,这天晚间抵达黔西野马山翠槐别院。
张介寰遣开所有的人,领钟宗来到宗如仪生前的卧室里,取出一个小小纸包递给钟宗道:“就只这一点点东西,你看看包皮动过没有?你干爹的亲笔封条是不是完整的?检查好了,我再转告他的遗言。”
钟宗仔细了打量,只见这是一个八寸来长,五寸来宽,三四寸厚,用厚厚的棉纸包得整整齐齐,封口处并用极细极薄的白纸条封住,上面还有“宗如仪笔封”的字样。那封条共有五个,都足在对口处成十字形粘贴着,可以想见到小纸包里面的物件将是如何的秘密和重要。
他反复看了两遍,说道:“都是好的,没动过。”
张介寰道:“既如此,我就告诉你关于你干爹的遗言了。他说:你务必照遗书上面的话去做,他才会瞑目安心;其次,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