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由於路径不熟,加以冰雪满地,人虽无所谓,坐骑却有点受不了,因此两人想到坐船。
冬天的江水,水流较缓,二人倚栏而立,纵情欣赏着两岸雪景,别饶情趣。
船行二十余日,抵达峨嵋山下的五通桥。两小弃船登岸,进入镇内,准备稍作拾掇,然後上山。
谁知刚刚进入镇内,即听到一阵传言:「昨夜东庄蔡家,又发生一起。」
经过打听,才知道所谓「一起」者,竟是一起「奸伤人命」案。而这种「奸伤人命」案,至日昨东庄蔡家所发生的为止,一共已有七八起之多,暴徒来去无踪,显为武林中人。
两小对望了一眼,默默点头,毅然有所决定。
两小中,尤其是宗岳,因为有师兄文士仪丧德败行的内心隐痛,更对这类强人感到深恨恶绝。
他想,七八案连续发生,很可能系一人所为。
此人连犯七八次,其胆大妄为之处,不难想见,也许一时之间,暴徒仍无意离去,所以,他决定留下来看看,能为地方除去一害,也是好事。
当天,他俩怕惹人注目,悄悄住进一家简陋的栈房,连吃饭都移至房内,店家以为这对新婚少年夫妇怕冷,也未留意。
天一黑,二人将房门关上,装做熄灯就寝。
事实上,经过一番扎束,二人已自後面小窗中脱身而出。
五通桥这个小镇的范围并不大,全镇通共下过三百来户。两小於屋脊上约略审视了一下地形,决定分两路抄搜。
宗岳往东,孔素棠往西,各绕半圆,然後在正北对面的一家楼房後面会合。
经过一番详详细细的查察,约於二更後,二人在楼房後面会合了,结果是,二人全都一无所见。
孔素棠低声说道:「离去了也不一定。」
宗岳点点头,沉吟了一下,毅然道:「也许是的,不过,我们还是再搜一遍吧!」
跟着,指了指东方镇外道:「那边那个大庄子便是蔡家,那一带住户比较集中,你去;我去西边乡下,四更左右,再到此地碰面。」
孔素棠点点头,分手离去。
时近岁尾,朔风如刀刮针刺,而两小却毫不为意,疾行如飞,双目如电,在镇郊四周纵高窜低,冀希有所发现。
三更过去,四更也过去了,两小回到原处,仍然是毫无所获。
宗岳摇头一叹,轻轻说道:「今夜不行了,回店吧!」
第二天,向店家套问,昨夜果然平安无事。
两小听了,为之苦笑,内心感到甚为矛盾。如说暴徒业已他去,这对本地而言,固属佳事,然而,两小却以不获暴徒为憾。俗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暴徒将去的地方,又将如何? 同时,昨夜平安无事,也并不一定就表示暴徒已经离去,因为风声大,暴徒敛迹一宵,亦颇可能。
孔素棠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去峨嵋,也不在於这一天二天,宗哥,你说是吗?」
宗岳当然知道她这话的用意,於是点点头道:「是的,今夜我们再看看吧!」
这一夜,居然又平安渡过。
第三天,两小决定离开。他们收拾好行囊,走向镇中唯一的一家酒店,预备好好用一顿午餐,然後上路。
推开虚掩着的店门,店内炉火正旺,暖气袭人。
两小见店内地方虽然不宽,却还乾净,先有了几分好感,经小二招呼,在离炉不远的一付座头上坐了下来。
这时店内,坐了约莫五六个客人,人据一壶,面对後院悠悠下飘的雪花,自斟自饮,乐也融融。
两小酒菜刚刚端上,忽听身後有人轻轻吟哦道:「谪仙一去五百年,至今醉魂呼不起……」
两小进门时,已将屋中诸酒客面目全部看清,根本就没发觉到其中有甚高人雅士,这时吟哦入耳,不禁相顾一怔。
两小缓缓掉过头去,看清之下,不由得又是一怔。
近後院门口,此刻正坐着一名衣服破烂,满脸皱纹,头发已半呈斑白,而目神却颇甚清澈的老人。
吟哦之声,便系自此老口中发出。
对於二小的注目打量,破衣老人浑如不觉,慢慢举起酒杯,饮了一口,又吟道:「我老诗不二,非复薛与岑……」
孔素棠杏目眨动,忽向宗岳低声问道:「这不是『陆游』的诗句么?」
宗岳点点头,却同时站了起来,向破衣老人遥遥欠身,朗声道:「饮酒赏雪,适逢雅士,乃人生一大乐事,在下兄弟惊喜之余,偶而瞩目,尚望长者不要误会才好。」
经这一说,孔素棠方才恍然领悟老人忽而念出这两句,与当前情景毫无吻合之处的前人诗句用意,不由得笑接道:「如长者不弃,在下兄弟甚愿移樽相陪。」
老人原本板着的睑色,经两小先後致意,立转和缓。
宗岳见知心人这样说了,破衣老人并无拒绝表示,於是,立即喊小二搬过酒菜,双双走去老人座前,含笑一躬,分两边打横坐下。
老人矜持地问过二人姓名後,淡淡地捋须说道:「老朽山野村夫,姓氏早忘,尚祈包涵。」
二小已看出此老为武林健者,现见对方避讳不提,知道一般风尘奇人在後辈面前,十九如此,遂唯唯否否,含混过去。
老人酒量甚宏,敬者不拒,酒到杯乾,十来杯下肚後,谈锋渐健,上下古今,无所不至,学识之渊博,令人心惊。
谈到後来,二小於钦佩之余,暗暗一递眼色,便一说一搭的将话题逐步带入本地近日来所发生的奸案上面,希望看看老人对这事的反应,谁知老人似早瞧透他俩心意般,仅轻轻哼了一下,说道:「武林中的事,老朽不懂。」
两小知道此老回避着触及本身身份,一笑作罢。
两小同时猜测,此老在武林中之辈份,一定不低,有他在此,强人仍然逍遥法外,此老可能在暗地裏咬牙切齿,视为奇耻大辱也不一定呢!
两小正思忖间,破衣老人目光偶瞥天色,忽然起身道:「老朽尚有他事在身,失陪了!」
宗岳闻言,慌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老丈只管请便就是了。」
老人扫了桌上杯盘一眼,抱拳虚虚一送,连谢也没谢一声,迳自转身,大步踏雪出门而去。
孔素棠目注老人背影,脱口赞道:「真豪爽,不愧一名隐士。」
说着,因不闻宗岳答腔,回过睑来一看,见宗岳正在瞪着门口发呆,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宗岳从沉思中惊醒,茫然张目道:「你……笑……什么?」
孔素棠抿口轻笑声说道:「花钱请人吃喝,到最後,嘴一抹,走了,连谢也没落到一声,越想越有点不舒服是不是?」
宗岳噢了一声,忙笑道:「那裏,那裏!」
孔素棠又笑道:「那么你刚才发什么呆?」
宗岳轻轻一叹,眸凝虚空道:「有两件事,令我想起一个人。」
孔素棠哦了一声道:「谁?」
宗岳垂下头去道:「家师兄。」
孔素棠重覆念道:「你师兄?」
蔫有所忆,抬脸注目道:「是不是那个於年前投入十绝谷的文士仪?」
宗岳点点头,低声答道:「是的,就是他。」
孔素棠不解地问道:「哪两件事令你忽然想起他?」
宗岳低低叹了一声道:「本地的这串血案,以及刚才那位破衣老人才华。」
孔素棠呆了呆,迷惑地道:「关於血案,我明白,因他自入十绝谷,据说已跟好几位公主不乾不净的,可是破衣老人的才华,又与他何关?」
宗岳一叹仰脸道:「刚才,那老人在我们面前,谈古论今,口若悬河,我们几无置喙余地,因此,我想到,今天的宗岳,若换了文士仪,局面可能不一样。」
孔素棠不信地道:「他会强过你?」
宗岳肃然而黯然地点点头道:「事实如此,在他劣迹未萌之前,除了家师,他可说是我宗岳最敬仰的人。」
孔素棠不服地道:「你强过他的地方,譬如品格、血性、心地等等各方面,你做什么一笔抹煞,不提来说呢?」
宗岳苦笑道:「提别人,当然该提人家长处呀!」
孔素棠抿嘴一笑,接道:「再加一项:『涵养』。」
宗岳摇头苦笑,没有开口。孔素棠想了想,忽然正容说道:「现在的你,武功早在他之上,你遇到他,也已不止一次,像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你做甚还留着他?」
宗岳垂下头,轻轻摇了一下道:「我不能……我也不忍。」
孔素棠奇怪地追问下去道:「为什么?」
於是,宗岳将师父临危时交代的三件心愿,为知心人低低说了一遍,孔素棠默默听完,点点头,没有开口。
宗岳见时辰已过正午,一叹起身道:「棠妹,我们上路吧!」
孔素棠沉吟着,忽然低声道:「坐下我有话说。」
宗岳一怔,坐下来讶然问道:「什么事这样紧张?」
孔素棠前後看了一眼,悄声道:「本地血案系何人所作,我忽然想起来了。」
「『想』出来了?」
「是的!」
「是谁?」
「就是你正怀念着的那一位!」
「文士仪?」
「文土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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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宗岳一呆,张目道:「有何根据?」
孔素棠又朝前後左右掠了一眼,引颈低声道:「不是你刚才这一提,我几乎给忘了,现在细想起来,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我敢跟你打赌!」
宗岳皱眉注目道:「就为了我刚才提及他的『好色成性』?」
孔素棠摇摇头道:「不是!」
紧接着,低声说道:「本地日来之连串血案,纯属『结果』,而非『原因』;现在,我且先问你一个问题:武林十派中,那一派距邛崃最近?」
宗岳星目一闪,似有所悟,孔素棠迅速接下去道:「峨嵋——对不对?」
宗岳头一点,孔素棠已然继续说道:「以前,十大门派上代掌门人如何死去的,我不清楚,其後,十大门派後代如何逐步陷落魔爪,我也弄不明白。直到有一人,大公主问老魔:『峨嵋一派,派谁去?』老魔笑道:『峨嵋近在咫尺之间,忙什么?』接着,指了指你那个投身不久的师兄文土仪,又说道:『这孩子很能干,等来年冬後,俟其他九派均处理妥当後,那时这孩子如能传得本谷一二手武学,再让他去历练历练吧!』当时,我也在列,听得清清楚楚,现在,你想想看,十派已十去其九,所剩下的,就只落得一个峨嵋,而文士仪在谷中,也日获老魔欢心,如说是那厮在动手之前顺便做的案,岂不很有可能?」
宗岳怔怔听毕,不禁失声道:「这么说,那就太有可能了!」
孔素棠又在四下察看了一遍,低声道:「所以,我们不妨再留一宵,假如你想感化他,在他双手再染血腥之前,这可说是最後的一个机会了。」
宗岳点点头,忽又摇头道:「不妥!」
孔素棠诧异道:「什么不妥?」
宗岳皱眉说道:「我们留下来等他,等到的机会并不多,要是他恰於今夜赶去峨嵋,岂不造成莫大遗憾?」
孔素棠怔了一下道:「这倒是的,那么你说怎么办?」
宗岳沉吟着,欲言又止。孔素棠忽然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我已明白,那么,这样吧!你留下,我去峨嵋,你尽管放心,在目前,他大概不是我的对手呢!」
宗岳深知这位小妹一身武功与自己相去无几,而心思之缜密,且在自己之上,那还有放心不下之理?
他刚才想说而没说出的,正是这种打算,闻言不禁感激地低声道:「那么,天已不早,你就先走吧!」
孔素棠欣然起身,回眸一笑,快步出店而去。
宗岳独个儿留下,眼望孔素棠身影在飘忽的雪花中消失,一阵从所未有的寂寞之感突然袭上心头。
这时,他才感觉到,事实上,并非仅是孔素棠离不开他……
他又叫来一壶酒,闷闷地喝着,直到天色昏黑,方走出小店,又寻着一处可避风雪的隐蔽所在,放好手中简单的行李,然後抖擞精神,跃登高处,在全镇四下来回不停地搜索起来口 口 口
雪层加厚尺许,又一夜过去了。
就像已经过去了的前二夜一样,宗岳一无所见。
面对东方曙色,宗岳呆立着,披着一身雪花,然後,在一股突然奔腾起来的思念泛涌下,他向峨嵋奔去。
口 口 口
风停了,雪止了,朝阳初现,宗岳到达山腰「归正寺」。
这座「归正寺」,又名「灵僧寺」,传於唐代穆宗朝,峨嵋有高僧,佛号知元者,应诏升鳞德殿,与儒、道二家较优劣,当场不分高下,宣宗则拟为三教首座,僖宗且置寺以荣之。这座「寺」,便是现下这座亦名「灵僧寺」的「归正寺」。
宗岳心记孔素棠,也无心浏览,自寺旁一掠而过,穿过「女娲洞」,再经过太白题诗的「太白亭」,最後到达峨嵋一派之重地「太极宫」。
太极宫座落大峨嵋绝顶,宫外是一片紫竹林,宗岳再抵休外,竹林内,正有一阵朗吟之声传出:
峨嵋山西雪千里,
北望成都如井底;
春风日日吹不消,
五月行人如冻蚁。
吟哦声歇,吟哦者接着笑说道:「这一首七绝如何?」
宗岳听出是孔素棠的声音,又惊又喜,宽心至此大放,正待举步进入,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大笑接口道:「简直更差劲!」
分明便是昨天那位破衣老人的声音,宗岳不禁好气又好笑,暗忖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这老儿也来了此地,我为她担心得要死,她却在这儿跟人评雪闘诗,雅兴倒真不浅呢!」
思忖着,不由得停下脚步,这时,但听孔素棠不服道:「什么地方差劲,你倒说说看!」
只听得破衣老人哈哈大笑着说道:「诗贵符情适景。第一,现在是『冬末』,根本没有『春风』可吹;第二,『五月行人』都会变成『冻蚁』,腊月隆冬,岂不更厉害?你看我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这该如何解释?」
孔素棠大声强辩道:「我们是武人,自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