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素棠大声强辩道:「我们是武人,自是例外。」
破衣老人大笑接着道:「那就该改做『五月常人如冻蚁』才对呀!」
孔素棠似乎有点着恼地道:「诗人那能不夸张点?」
破衣老人立即接下去道:「夸张也得有限度,下雪天,天地一片浑白,百丈以外,即已景物难分,成都地势虽低,谁有通天眼,能在这儿看到?」
孔泰棠似乎抓住话柄,抢着笑说道:「东坡说的是『井底』呀,井有深浅,你又怎知他在这裏说的不是『深不见底』之『井』?真是『井底之蛙』!」
宗岳也不禁为之芜尔,老人直嚷道:「胡缠,太不像话了!」
孔素棠哼了一声,大声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
老人朗朗一笑,随即高吟道:「『菩萨悲深居此地,峨嵋名重镇南州,不知立处高多少,只见星辰在下头』——论『高』与『寒』,这首比你那首如何?」
宗岳眉头微皱,迅忖道:「这一首也不高明呀!」
兴之所至,不容孔素棠接口,立即林外大声笑诵道:「『三峨影漾沧浪里,万景烟笼缥缈中』!不必再争了,要写峨嵋,谁也无法再强过这两句去!」
口中笑说道,人如投梭,一闪入林。
林中,宫前石阶上,孔素棠和昨天那位破衣老人都正微带惊讶地望着宗岳。宗岳大步上前笑说道:「『真人』毕竟『露相』了。」
破衣老人微笑不语,孔素棠抢着笑道:「三更左右,我即到此,斯时这位老丈就站在这里,相询之下,方知这位老丈也是有心人。他老人家说,他的身份,等会儿峨嵋门下,自有人说出来,我们从半夜谈诗到现在,一方面就为了等你呢!」
宗岳自是高兴,於是,又向老人见过礼,这时,宫内忽然走出二名沙弥,向老人恭恭敬敬打了个问讯,垂首低声道:「请老前辈一行人入内奉茶。」
老人眼一瞪,大声叱喝道:「奉茶?谁要喝你们那种竹叶苦茶?跟老秃子说去,就说老朽要酒,也要肉,没有酒和肉,我们立即下山。」
两小暗暗皱眉,付道:「佛寺内索酒肉,不也太那个一点了么?」
谁知二名小沙弥竟应声合掌躬身道:「掌门人知道老前辈这几天要来,已预备下了!」
老人脸色立霁,哈哈大笑道:「这还像话,哈,哈,哈!」
大笑着,转向二小手一挥,大声道:「进去,进去,『井蛙』不妨,变成『冻蚁』可不好受呢!」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领先随二名沙弥向宫内走去。二小虽然含笑点了点头,但在内心,却始终不以为然。
两小心里这样想:「峨嵋山,为四大佛教圣地之一,峨嵋派,为十大名门之一,这位老人既为一代长者,峨嵋掌门既不应以口嗜之欲来巴结他,而他,这位老人本身,也不应凭一己之身份地位,以及对人家一点小恩小惠,就随意破坏人家清规呀!」
想着,一行已至偏殿云房,云房中,酒席早巳铺妥,一名灰衣中年僧人,垂首恭迎一旁,孔素棠止不住向老人问道:「这位大和尚如何称呼?」
灰衣和尚连忙合掌躬身答道:「贫僧法海,忝居敝帮本代掌门之职。」
破衣老人忽然挥手笑说道:「你下去吧!看到我们吃肉喝酒,你和尚不会舒服,而我们,有你和尚在旁,也一样不自在,等会儿,吃喝完了,我们再谈不迟。」
法海和尚,向三人一躬而退,不多久,酒菜便端了上来。
破衣老人俟酒菜上齐,口中说得一个请字,首先不客气地动起手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狂态与昨天在酒店中无异。
可是,二小对他的感觉,却微有不同。
在佛门重地茹荤饮酒,二小看了,无论如何,总有点不太习惯,因此,举箸间,不免稍现犹豫。
破衣老人目光一扫,瞪眼道:「做甚不吃?」
宗岳忙陪笑道:「吃,吃,吃。」
一面举箸,一面向孔素棠递眼色道:「你也吃呀,饿了找谁?」
於是,孔素棠也勉强吃了一点。老人见二小已随着食用,大发高兴,举壶一仰脖,壶底已然朝天。
扭头向门外大喝道:「添酒!」
不一会,又是一壶热酒添上。
老人将二小杯中冷酒倾去,斟上热酒,二小连称不敢,老人放下壶,举杯豪然大声道:「干!」
宗岳手刚向酒杯伸出,心头一动,忽又住手,同时探足在孔素棠脚面上轻轻点了一下,老人停杯唇边,诧异道:「怎么不喝?」
孔素棠睑色微变,宗岳轻轻一咳,从容笑道:「这样喝儍酒,我看实在没有多大意思,老前辈是雅人,我们兄弟也不俗,何不来个酒令佐佐酒?」
老人大喜鼓掌道:「妙,妙极了!」
一面喝令门外再添酒,一面向宗岳注目问道:「酒令怎么个行法呢?」
宗岳点点头含笑说道:「且慢,容我想想看。」说着,便思索起来。你道宗岳此刻真在思索什么酒令吗?天晓得。
原来,在老人为他与孔素棠换酒时,老人衣袖拂动处,宗岳鼻内,忽然嗅到一阵极为淡薄而细微的幽幽香气,这阵香气,令他猛打一个寒噤。
於是,他一边知会孔泰棠,一边闪目查察香气的来源。
第一个可以确定的,香气距离很近,决非发自云房内任何其他器具上。
於是,他向酒杯望去,酒色很清,不似杂有异物,而且老人倒自同一壶的那杯酒已送唇边,如果酒有花样,老人将首当其冲,如说这花样是出自峨嵋弟子,应该蒙不过老人,同时,他也想不出峨嵋弟子要向他们下手的理由。
除此而外,便是老人那只衣袖了——一点不错,毛病出在老人衣袖中。
老人一身破衣,却在衣袖中发出一股淡幽的香气,这是什么道理?这道理,在那种情形下,谁也无法得到结论。
所以,宗岳要做的,已不是追究香气的为什么存在,而是老人究竟是谁!
知道了老人是谁,是敌是友,立可分清,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出其不意。
老人似乎已等得不耐,不住催道:「想好没有?」
宗岳微微一笑道:「酒还没来,忙什么?」
老人一指桌上酒壶,皱眉道:「这不是酒?」
宗岳摇头笑道:「一壶不够,我这酒令行起来,不输便罢,一输便是三杯以上,七杯以下,你不在乎时,等着瞧好了。」
老人眉宇间喜色微露道:「那你已想好了?」
宗岳点点头,笑道:「早好啦!」
他心底下,却暗哼道:「果然有几分呢!」
老人说着,立即扭头又喝道:「酒——要热的,快!」
宗岳又听出毛病,暗想:「添来的酒,壶壶都是热的,这次偏加了『热的』两个字,难道酒内的『花样』,现在才开始?」
酒一送上,宗岳抢着接过,笑道:「我来添。」
老人并不争,仅说道:「令怎行法快说呀!」
宗岳头一点笑答道:「起令者先乾一杯是规矩,我喝完一杯再说。」
说着,将杯中酒,冒险喝下,果然没有异状,再自新添的那一壶中将空杯加满,斟酒姿态,从容之至,但目光却似电闪般,藉一扫之瞥,已将杯中酒色看清,目光至处,不禁暗道一声:「好老贼!」
原来酒色微呈浅蓝,这壶加「热」的,果然「热」进花样。於是,神色不动,真气暗提,向老人注目笑道:「这个令,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一人说三句,第一句『西厢』,第二句『红楼』,第三句『唐诗』,每句均须嵌入一字。」
老人双目眨动道:「什么字?」
宗岳悠然笑道:「『香』。」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这也不难呀!」
宗岳缓缓摇摇头道:「我说很难。」
老人注目问道:「难在何处?」
宗岳淡淡一笑道:「难在最後一句唐诗的那个『香』字必须与『佛门』有关,方算合格,不然便须先尽此杯。」
老人睑色又是微微一变,勉强笑道:「要说『香』字,『西厢』、『红楼』中,多的是,『唐诗』中有虽有,但如要舆『佛门』有关,岂不太难?」
宗岳微笑道:「我说有。」
老人眨眼道:「假如没有怎么说?」
宗岳微笑道:「我们在行令前,先赌一杯也可以。」
老人想了片刻,毅然道:「赌了,你说吧!」
宗岳微笑说道:「听清了!高适诗,语本维摩诘经:『香界泯群有』——」语音一顿,以手指杯敛笑注目道:「喝吧!」
破衣老人,脸色大变,一丝奸笑方自唇边浮起,宗岳蓄势在先,这时,手指一抬,一缕指风,已挟先天乾阳罡气射出,老人应声後倒。
门外一声尖呼,跟着叱喝大起,十数名狰狞僧人,破门涌入,宗岳一面跳身向前迎敌,一面向孔素棠喝道:「棠弟快看看那厮是谁?」
两掌震退门外诸僧,身後忽传出孔素棠一声惊噫:「果然被我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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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哈哈!」
宗岳一连两掌,堪堪把门外的人逼退,只听一声哈哈,那破衣老人突然一跃而起,脸带狞笑,奇快无比的向壁间一闪而没!
宗岳不由一楞,细看墙上,并没门户,不知他怎会一下不见?
孔素棠女孩儿家,较为心细,自从进入「太极宫」之後,已是处处留心,方才宗哥哥掌风才出,对方立即应声倒地,实在也嫌太快了一点。
心中正自起疑,这会瞥见破衣老人一闪而没,蓦地心中一动,暗叫一声不好,要待抢出,已是迟了一步。
只听一阵轧轧之声响起,眼前陡然一黑,立时伸手不见五指。
这间云房,随着机械之声,徐徐上升。
这不过是瞬间的事,宗岳瞧得心头大怒,大声喝道:「文土仪,你要待怎的?」
「哈哈哈哈!」只听文土仪的笑声,从底下传来:「姓宗的小狗,这就应了你们自己的屁诗,不过『冻蚁』不好受,还是做做热蚁吧!」
孔素棠秀眉紧蹙,低声道:「岳哥哥,恐怕这厮还有什么毒计呢!」
宗岳怒哼一声,起手一掌,以十成功力,对准墙壁上拍出。
他此时功力,何等深厚,掌心翻动,一股狂飙,骤然涌起,以惊涛骇浪之势,向前面卷去。
这一掌少说也在千斤以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震,整个铁屋,一阵狂震,但那堵铁壁,竟然丝毫无损!
孔素棠此时早巳晃亮火摺子,向这间云屋……
不!这间铁屋中的每一面墙,细心察看,有时还伸出纤纤玉指,在墙上摸一阵,敲一阵的。
宗岳不知她在找着什么,只好楞楞地站在一边。
火摺子逐渐烧完,孔素棠依然找不到半点缝隙,好像这整间铁屋,是生铁铸成一般!
孔素棠丢了火折,忽然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朝宗岳问道:「岳哥哥,你觉得这间铁屋,往上升了多高?」
宗岳想了一想,道:「方才这屋子一升便停,照时间和速度计算,离地面最多也不会超过两丈。」
孔素棠点点头,道:「一般的机关铁屋,都是往下沉的,其目的,无非想把敌人困住,但这房子,却往上升,这一点,当时设计的人,绝不会没有缘故,尤其……」
宗岳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中极为钦佩,急急问道:「尤其什么?」
孔素棠白了他一眼道:「亏你还要领导十大门派,对抗十绝老魔,连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真叫人替你担心。」
宗岳俊脸一红,道:「你生就兰心蕙质,我怎能和你比呢,好妹子,你快说吧!」
「贫嘴!」
孔素棠轻啐了声,接着脸色一正,道:「这间铁屋,方才经我敲打了半天,四面墙壁,全是用铁铸成,应该不透半点空隙,对吗?」
宗岳连连道:「对对……」
孔素棠樱唇一披,道:「那么方才文士仪的声音,又从那里来的?」
宗岳听得一怔,沉吟道:「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底下传来!」
孔素棠笑了笑道:「我们连屋带人,升高了三两丈,文士仪的声音,自然从下面传来,不过从这一点看来,显然地板上有着空隙。」
宗岳哦了一声,急忙往地下瞧去!
那知道一低头细瞧,果然在地板上发现了密密麻麻线香粗细的小孔。
宗岳同时也惊啊出声,愤怒的道:「棠妹,这贼子果然心狠手辣,咱们下面,已经架起火来了。」
「火!」
孔素棠心头蓦地一惊,难怪这间铁屋要往上升高,原来当初设计的人,早就准备对付强敌之用,铁屋底下,架火焚烧,把敌人活生生烤死!
当下依言从铁板小孔小往下瞧去,只见下面已是火光熊熊,一片通红,敢情铁板较厚,是以站在上面,一时尚无感觉。
孔素棠抬头望望整座都是用铁铸造的房子,急得花容失色,一筹莫展。
眼看铁板逐渐加热,自己两人插翅难飞,那么就得活活烤成焦炭!
她想起自己身世,也想起岳哥哥所负的使命,自己感到万分惭愧。十绝魔君统治十大门派已有多年,蛾嵋「太极宫」,早沦魔爪,岳哥要寻访峨嵋後人,也不该到这儿来找。难道沦落魔爪多年的峨嵋派,还会优容着当年峨嵋派掌门人太极上人的门下弟子?
当然,峨嵋山山势绵延,占地极广,峨嵋後人,可能还隐迹山中,但也不该上「太极宫」来呀!
岳哥哥也许一时计不及此,自己怎会也糊涂到这般田地?
岳哥哥是老魔头的眼中钉,务必去之而後快,早已通令十大门派的掌门弟子,只要发现岳哥哥,就不择手段,不论生死,列为首功。
自己也是倒反十绝门的叛徒,他们势在必得之人,这会却双双自己送上门来! 但送上门来,倒也并不在乎,凭他们这些人,哪是自己两人对手,错就错在不该如此大意。
两人脚下,已渐渐感到灼热,一阵阵的热气,从底下小孔中,直往上冒!
孔素棠平日心思灵慧,但这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依然想不出一个脱困之策。
她紧依着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