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认出这个黑衣女子,就是三尸教的祝海棠。这个女孩子他只见过两面,可是由于公孙元波的关系,所以后来把她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祝海棠定睛看了陆廷珍一眼,忽然面色如土,骇然退了两三步。
但她马上就恢复常态,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陆廷珍嘴巴动了一下,正想回答,他打算讥讽这妖女几句,因为她居然会不认识鼎鼎大名的镇北镖局局主陆廷珍,岂非笑话之至?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却突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整个面庞,生像要遮掩收藏起来一般。
“滚开!”祝海棠喝道:“快!快滚!不然姑奶奶立刻取你性命。”
陆廷珍不是不想放步逃走,无奈胸口的剧痛以及真气消散殆尽,使他气力衰弱,做不出快速动作。
祝海棠怒声道:“好啊!你敢要赖,姑奶奶就杀了你!”
陆廷珍阻止她出手唯一最快的方法,只有用言语了。他仍然低着头,双手掩面,道:
“祝海棠,你不要太急,也不必害怕。”
他一叫出名字,祝海棠就愣了,果然没有出手,只道:“奇怪,你认得我?但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是患你这种恶疾的呀!”
陆廷珍道:“我是陆廷珍,你可记得?”
祝海棠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是陆局主?那么你满面红肿,眼睛也变了颜色,竟是生麻风恶疾了!你为何这般样子?”
陆廷珍双手不肯放下,低着头,道:“你没有看错,我的确患了恶疾,来到南方,便提早发作了。”
祝海棠骇得退了一步,叫道:“吓?你的话可是当真?”
陆廷珍道:“当然是真的。我马上就要死了,本想找个无人之处一死了之,谁知在这等所在碰见了你!”
他武功之高明,祝海棠素有所闻。“假如这个人突然凶性发作,杀人灭口,却当真不好斗。”祝海棠想着,脚下不禁又退了两步。
陆廷珍不必瞧看,也知道她后退之故,也了解她心中的惊惧,当下说道:“视海棠,我用公孙元波的下落作酬,请你做一件好事。”
祝海棠一听到公孙元波的名字,芳心一阵颤动,忙道:“你要我帮忙做什么事情?”
陆廷珍道:“我死了之后,请把我深深埋在地下。”
祝海棠明白他的意思,心下忽然一阵凄惨。这个男人本是天下镖行中第一人物,在京城中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锦衣玉食,富比王侯;同时他也是有名的潇洒人物,风度翩翩,这是人人皆知之事。
谁知他今日竟落得这等形状,唯一的要求只是把他的尸体能深埋地下。他今日的死法,简直比一条野狗还不如,说出去真是没有人会相信。
“好!陆局主,我答应你,但你一定要死么?不能医好吗?”陆廷珍苦笑一声,道:
“这等恶疾,也许三五百年之后有药物可以疗治,但现在却不行。武功越高之人,就越是长期处于危险边缘。像我利用药物和武功之力压制了许多年、只要稍一松懈,或是负伤损耗了真元,这恶疾登时就发作了。”
祝海棠道:“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想……”
陆廷珍摇头道:“不,没有法子可想了。我到了南方,已经感到不妥。刚才的一场苦战,我损耗真元过甚,是以无法再压制恶疾。后来一受伤,更没有法子可想啦!”
祝海棠问道:“你的对手是谁?竟能使你苦战负伤?”
陆廷珍谈起这件事,忽然豪气勃发,道:“便是那鬼见愁董冲,这个人你当然知道的。”
祝海棠大吃一惊,道:“原来是他,结果怎样呢?”
陆廷珍道:“我虽是把他杀死了,但自己也负了伤,落得这般形状。”
祝海棠讶道:“啊!鬼见愁董冲已死在你手底了?”
陆廷珍傲然道:“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若是在北方,天气寒冷,我不要分心对付体内恶疾的话,哼!董冲纵是舍命相拼也未必能伤得了我!”
在他这些话中,祝海棠已明白了他为何一直在北方居住以及把势力发展在北方之故。至于他手下那些神秘人物,当然也就是为了麻风恶疾之故,所以宪上了一层神秘外衣。
陆廷珍惨笑一声,又道:“祝姑娘,我死后若是尸体曝处荒野,很可能让世人受害,所以要你帮忙深埋地底。”
祝海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既然你身后尚且有传染可能,那些活着的人,我意思是指贵镖局的人,岂不是十分可怕?”
陆廷珍道:“他们诚然可怕,但我们处置得法,只要一日不发作,就一日没有危险。”
祝海棠忽然打个寒噤,道:“陆局主,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陆廷珍道:“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你问吧!”
祝海棠道:“我……我听说女人有卖风的传说,只不知你们男人便又如何?”
陆廷珍是何等人物,听弦歌而知雅意,马上晓得她其实想问的是什么,当下说道:“我们若与女人接触,这个女人多半逃不了这种厄运,所以我们没有一个敢出来玩,而且连我们自己人之间,也严禁男女交往……”
他停歇一下,又解释道:“因为一来我们若是破了色戒,恶疾随时有发作出面的可能。
谁也不希望恶疾发作见不得人,对不?第二,我们若是有了男女之情,不免生儿育女,而这恶疾却会一代代永远传下去的,所以万万不可生育。”
祝海棠越听越怕,道:“但男女之防,有时也很难控制得住呀!”
陆廷珍道:“不,我们都控制得住。你要知道,我们那些人,几乎个个都遭受过放逐的凄惨,六亲断绝,真是比死还难过,所以大家都很小心。此外,大家都时时感到活下去是一种莫大的负担,所以对死都不大害怕,甚至很愿意了结这悲惨的一生。’,他这几句话,又解开了一个大谜团,当年燕云十八铁骑等人个个视死如归,外人眼中实在觉得不可解,谁知里面竟有这种原因。
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声音。
陆廷珍眼角瞥见,骇了一跳,因为他的秘密,又多一个人知道了。他转眼望去,那张床铺上的人用被连头蒙住,是以无法辨认。
祝海棠走过去,蹲下来侧耳聆听什么,然后才回到陆廷珍面前。
她面色有点黯然,道:“他叫我告诉你,请不要担心,因为他活不久了,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陆廷珍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
“这个蒙头而卧之人居然能洞悉我的心事,可见得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陆廷珍想,再从祝海棠面色看来,她分明十分关心这个人,可见得关系不比寻常,“他究竟是谁?为何自称快要死了?是不是祝海棠的心上人?”
只听祝海棠又道:“他又问你,公孙元波现下在什么地方?”陆廷珍道:“就在北高峰后面的山坡上。”
祝海棠欢喜之色流露无遗,道。“啊!他离我们不远呀!”
床上之人忽又发出一点声响。祝海棠又过去聆听,之后回来向陆廷珍道,“还有三件事要请教的。第一件是公孙元波对付的可是方胜公?”
陆廷珍讶道:“对,你怎生猜得到?”
祝海棠不答又问,道:“第二件是沙天放死在方胜公之手没有?”
陆廷珍心中一动,骇然地望住床铺。他心中已隐隐知道这人是谁了,便道:“没有,沙天放险险被杀,但现在得公孙元波之助,可能全力杀死方胜公。”
祝海棠道:“第三件是公孙元波会不会架上了恶疾?”
这个问题使陆廷珍也为之一怔,答不上话来。据他判断,公孙元波有可能已经染上了恶疾,除非他和俞翠莲不曾发生肉体关系,可是以俞翠莲这等一代尤物,公孙元波能把持得住么?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祝海棠整个人傻了,听陆廷珍的口气,虽然不敢肯定公孙元波有问题,但至少也有可能。
她像是掉在冰窖中似的,浑身冷得发抖。她暗中编织的美梦已经破灭,剩下来只有狐疑不安和害怕……陆廷珍缓缓走到床边,把被子拨下来丁点,登时看清了这个人。
原来是无情仙子冷于秋!她真可怜,现在已憔悴得不成样子,当日的美艳,一丝儿也找不到了。
他退后两步喃喃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做的。”
冷于秋那双无神的眼睛望着陆廷珍。他的形象也使她大吃一惊,这个男人难道就是曾使她动过心的那一个陆廷珍么?唉!现在谁也不必怜悯谁了,大家都向着同一归宿前进,而且那么接近,几乎可以听到死神的声音!
“不要紧,陆廷珍,坐下来谈谈吧1”她缓缓伸出手,在床边拍了一下,示意他坐下。
陆廷珍不知不觉举手遮面,道:“不,我不能靠近你。”
冷于秋道:“那有什么打紧?反正我已活不了多久,还在乎你的疾病么?坐下来,别放在心上。”
她声音虽弱,但是很坚决,显然神志很清明,深知自己寿元已到了极限,所以反而不用担心任何事了。
陆廷珍坐下来,心头充满了感激,道:“我虽死无憾啦!冷于秋,谢谢你。啊!坐在这儿好舒服啊!”
冷于秋道:“告诉我,公孙元波染患此疾的机会大不大?”
陆廷珍道:“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实在太美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抵得住她的诱惑?”
冷于秋松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假使只有这一点,那么他有很大的机会不至于染上恶疾。”
他们谈论到这里,祝海棠已放步飞奔出去。她心中空空洞洞,却有如释重负之感。
她已决定不必对公孙元波存有任何幻想,因为她终究尚有疑惑,但听了冷于秋这样判断,又很替公孙元波欣慰。冷于秋的判断素来十分准确,这是她可以深信和依赖的!
“我且去偷偷看他一眼,然后我回来埋葬庙里这两个人,最后的结局是皈依佛门,青磐红鱼了此一生!”
这个决定正是使她心灵空空洞洞如释重负之故,每个人碰上事情之时,有了结局,不管是好是坏,必定会松一口气。祝海棠正是如此。
在平坦的山坡上,晴空如洗,阳光遍地。
公孙元波盘膝坐在一方大石上,他头顶全身冒出光气,就像是烈日晒在沙上时所幻现的光气一般。但在周围十丈以内,空气中充满了无声之声,好像有千万种不同的声音,但细听又自寂然。
在他对面三丈外的一方大石上,也跌坐一个人,头秃而胖,闭目运功,额鬓间汗珠涔涔而下,显然在这无声之声的包围中,正受到可泊的煎熬。
这人正是一代魔君方胜公。他的确不同凡啊,在公利元波抢救之际,竟一举杀死了沙天放。当然地得付出代如,那就是他竭尽全力毙敌之时,同时被公孙元波施展出的“三十三天声闻神功”困住了。
这个魔君的武功已炼到金刚不坏的地步,是以若想取他性命,依仗兵刃实在极不容易。
故此公孙元波使出秘传神功,宁可损耗真元,也不使用刀剑。
祝海棠到达时,这一届天下无双的龙争虎斗恰恰已到尾声。
只见方胜公大吼一声,在大石上突然滚起两三丈高,接着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公孙元波长长透一口气,用衣袖拭拭汗珠。
他那英俊的面庞上,看得出欢欣兴奋以及雄心勃勃的样子。
京师里还有很多事要他去料理,至少东厂高手们还须靠他诛锄……他四望一眼,很肃静,甚至很荒凉。
“但是我还没有时间可以休息啊!”他转念寻思之时,起身跳落石下,“因为奸党方面可能不顾一切发动阴谋,东宫太子很危险。为了国家,我得赶快回去保护他。”
于是,他看了方胜公和沙天放的尸首一限,怀着满腔爱国忠忱,大步行去。
不过儿女之情仍然在他心中留下痕迹。如梦如幻的往事,就像日子一样,一去永逝,可是这涩味,却使人生变得充实丰富,回味无穷。
他向湖上的青山挥手作别,只留下一声叹息,便结身投入茫茫人海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