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大吃一惊,忙急急伸手阻拦,正在半空中抓住谢泽的手腕,惶急道:“你……你要做啥?虽然他可能连累我们,可也不能……也不能这么烧了他吧?”说着眼光瞟到谢泽的左手殷红一片,却是一束火焰升腾模样的文身自袖口内延伸出来,覆盖了他多半个手掌。
谢泽出手极快,却没想到竟被陆拾拦住,颇感惊诧,手腕一抖,陆拾已不自觉松开了手。
谢泽一笑,道:“你想到哪去了?这人冻得硬邦邦的怎么可能烧得起来?”
陆拾道:“那……你这是?”
谢泽一笑。他本就柔和的面容一笑更是让人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这是给他治伤。他的伤口处已有锈毒,只是此时被冻住没有扩散,一旦暖和过来怕会要了他的命。既然你我都没有药,就只好用这个法子,一则替他止血,二则免他中毒。”说着微微低头,“这位姑娘,你已经醒了吧?”
“姑娘?”陆拾一愣,忙低头细看,只见那冻伤者面目苍白,双目紧闭,方才自己只顾一路把人拖来,却没多加注意。此刻被谢泽点破,再看那人面容,果然见那脸虽然因冷冻和疼痛已皱得变了形,但依稀能感觉到眉眼间的柔美,越看越像是个女人。
正出神间,那伤者发出闷闷的一声,似是对谢泽问话的应答。那声音虽因受伤而含糊不清,但清细如低吟,果然是女子的声音。
谢泽微微点头,对陆拾道:“如何?你居然一直没发现这是个美女么?唉,现在的少年都这么不慕少艾了么,居然对着这么个美女都看不出?”
陆拾脸一红,虽然不懂他说的意思,但也知是被人调侃,当即瞄了一眼谢泽那在雪夜里更显白皙的面容,反唇相讥道:“我看你倒像是个女的。”
谢泽手上玩弄着那枚铜钱,一笑,低头朝那伤者道:“既然你能忍这么久,那这个也忍着点吧。千万别叫,引来巡逻的兵丁,那谁也救不得你了。”说着手一抖,那燃着的木头已按在那女子的大腿伤处。
陆拾只听得“刺啦啦”的声音,旋即闻到一股烤肉的焦糊味,不由一阵烦恶欲呕。
只见那女子的身体瞬间绷直,一阵颤抖,嘴唇紧咬已沁出血来,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想是方才听到谢泽所说的话,竟将这烈火炙身的痛楚强行忍住。倒是陆拾几乎惊叫出声来。
谢泽将木块扔回火堆,拍拍手道:“行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皱皱眉道:“你有吃的么?”
陆拾其实最怕听这句话,本来他是期盼着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谢泽能从怀里掏出点东西来。此刻希望破灭,他只得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袋,从里面慎之又慎地取出一个烤饼来。
想了想,陆拾将那个饼小心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装回袋子,放回怀里,然后才将那小半放在火上略微烧烤。
不一刻,粮食炙烤的香味浮了起来,谢泽点点头,将那女子半抱起,喂了她几口水,朝陆拾伸出手去。
陆拾手一抖,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小半块饼子又掰下一小块,藏回怀里,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剩下的递给谢泽。
谢泽一笑,将硬硬的饼掰碎,喂给那受伤的女子。
虽然谢泽什么都没说,只笑了一声,陆拾却只觉得面上通红。若是以前,对这种几乎算是小气的行为自己肯定也看不惯。但在这样的世界里,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时只听到风雪声。
谢泽将那女子放好,站起身来,随手拨了拨火堆,道:“说起来这城里什么都缺,倒是不缺生火的木头。”
陆拾道:“听说在明王……不是,天心宗贼围城之前,田大将军早已预料到了他们的行动,故已做了万全准备,一应军需足够坚守三年所用。而且咱们封州城乃中原第一大城,富甲天下,草木繁盛,这些东西是不缺的,所以虽然那些大木头都被拆走军用了,但这些生火的小木头却没那么缺。”
谢泽一笑:“你倒是挺懂?你是军士?这大概也是你的将官告诉你们的吧?”
陆拾尴尬地笑笑,面色却是一阵绯红,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却仍老实道:“我是决胜营麾下的新兵……这是我们队长告诉我们的。”
谢泽点点头:“你还没上过战场?说起来你刚才抓住我手的速度倒是很快,你练过武功?”
陆拾心内浮上一丝警惕。
这样的风雪夜,和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
这座孤城里,在风雪的环绕之下,谁知道会有多少罪恶正在这茫茫的雪夜里发生?
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路?
被自己碰到又拖来此地的那个女子,那个坚韧的伤者,又是什么来历?
城外的奸细?逃兵?普通的倒霉的难民?
自己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回到兵营,好好睡一觉,等待着明日来临的日复一日么?
管他们是谁,跟自己又有啥关系?
自己遇到了那个冻在雪堆里的倒霉蛋,然后把她拖了回来,这不是已经做得很多了么……正思量间,谢泽目光瞥过,陆拾正抬头,四目相交,陆拾只觉得对方眼睛又如方才般精光一掠而过,双目竟似有灼烫的感觉,一时众多杂念雪融,顺口答道:“以前没打仗的时候我跟南城彭师父练过俩月的武。”
谢泽似乎对他颇感兴趣,点点头道:“果然练过武,不过我看你出手不快,但时机掌握……”正说着,却听那地上的女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声。
谢泽目光一闪,伸手抓住那女子的手,沉吟道:“不好。她受冻太重已伤及内腑,估计是强撑不过去的。我去想办法搞点药来,你在这稍多呆一会,看着她吧。”
说完,不待陆拾发表意见,他已经踏出了这间破屋,不一刻,那瘦削的身形就消失在风雪中。
火慢慢燃烧,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这一处破屋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那女子的呼吸声沉重而平稳,缓慢但似乎含着某种奇怪的节奏。
陆拾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自己斜倚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八仙桌边,无聊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声变成了两个,一轻,一重。
清晨。
陆拾骤然惊醒,猛地站起身来。
风雪未停。虽已日出,但只得些微光。
还是那个破屋,那座孤城,那场雪。
但人已不见。
没有那个受伤的女子,也没有那个奇怪而俊俏的年轻人谢泽,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奇怪的梦。
那场梦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那已燃成灰烬的火堆。
陆拾恍恍惚惚踏入风雪中。
他妈的昨夜不是梦。
陆拾打了个寒战。
他终于确定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本来穿在身上的外套,不见了。
真冷!
第一章新兵
封州城矗立中原,北遏烟云,南临京都,西靠黄河,乃中原第一座重镇,也是保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城方圆一百一十六里,低处高八丈,高处十一丈。城基阔一丈半,九座城门环绕,各有铁栅四层,城墙乃青砖灌糯米层层垒就,乃王朝第二大坚城。
二十年前,当时只是五军大都督的东君率兵平东方五郡之乱,驻兵封州城,有感此地风云交汇,是兵家必争之地,遂上奏朝廷,发大力修整这座坚城,将各城门的瓮城迁移至城内,设藏兵洞,并建内城,兵械军需均予取予求,屯兵十万,并求得江湖豪门之力,为此坚城专门设计制造了利器天诛连弩。(看武侠小说,传奇故事,好故事,小小说,上乐乐文学网lelewa)
据说此城彻底完工之日,东君站于城头,默然不语良久。从人问其何故,答日:“此城乃天下绝地,兵家必争。此城建完,即使落入庸才之手,也可保三年不落。但天下何其大也,气运流转,非人力所能预测。将来风流云转,战事一起,此城可能是避难之所,也可能是吞尸销骨之地。今日你我所做,不知是对是错?”从人皆叹息,默然不语。
无论如何,这座孤城,此刻就横亘在这乱世之中,倔强地将那自称明王的反贼隔离在他触手可及的中原之外,也庇护着城内那正莫明其妙的陆拾。
昨夜一场梦般的经历和那两个奇怪的人,陆拾没时间多想。因为昨夜他本就是偷偷出的军营,若误了早上点卯,只怕脑袋立刻就得挂到旗杆上去。
陆拾今年只十五岁,当兵不过俩月。年前,他还在南城里流浪,靠着给人帮佣打零工过活,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闲时跑去偷听读书,找人练练武,虽然经常遭白眼,却也算是悠游。
龙威武馆的彭震彭师父倒是很喜欢他,常跟他说他的什么反应力是一等一的好,只要跟自己好好练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跟自己一样去哪个武馆当个教师或者去哪个镖局,没准还能混上个镖头当当。
这样一天天地混下去,少年觉得其实一切挺好,而且在越变越好。虽然整个天下的形势其实并不太好。
当天心宗的大军第一次攻打封州城的时候,贼兵未到,城内已乱成了一团,但凡有些家底或者能动的,都忙忙地收拾家当,挤在南城门哭喊着逃难,一时被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连驻守此地的陈王和扶危将军林威也连夜逃遁。
当时留下来死守封州城的,便是当时的副将,现在的田大将军,田狩疆。
大威德明王号称十万的大军在封州城外不分昼夜围攻三十七天,终于在这坚城面前退却了。
一年后,已席卷整个西北的大威德明王再来,号称十五万的大军将封州城围得铁桶一般。这一次围城五十二天,因为一代名将叶渊停复起拜相,督师出京,威胁明王大本营青州,一代枭雄终又无奈退去。
所以,当九个月前明王大军再来之际,封州城的百姓谁都没把他当作一回事。
围什么围?我们又不是没有被围过。
任你围任你攻,封州城是不会陷落的。
谁也没想到,这一围,便是九个月。
陆拾叹着气,拾阶而上。
他是新兵。名义上说是新兵,其实做的就是劳工的活。
被围九月,普通人家早已粮绝。城内虽说不上饿殍满地,但已有吃人肉的传说。
虽然田大将军事先为军队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没有去搜刮一粒百姓家里的食物,但与此同时,军队也决不肯将一粒粮食分给普通百姓。
城内大户人家还好,靠着日前的积累还可以勉强度日,一般百姓已是卖儿卖女,甚至为了一口吃食杀人放火也屡见不鲜。
事实上,城内饥民甚至发起过冲击军队粮仓的暴动,可惜面对百战铁甲“猎”字军,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于是,对一般人来说,能得到粮食,能保自己活命,甚至可能为一家挣来活命吃食的唯一途径,只有——
加入军队。
围城初期,天心宗大军如人命不要钱一般,几乎天天不惜代价地攻城,虽然城坚箭利,但军士死伤仍是在所难免。
田大将军是个很奇怪的人,这种时候,人手不足,强行征召百姓壮丁参与城防几乎是必然的措施,但他却只征兵。参加军队,便有粮食可发,可以吃饱,甚至可以略有盈余。
于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如陆拾一般,只能选择加入军营,用自己的性命填满那天心宗贼军冲击带来的缝隙。用生命赌博那活下去的机会。
彭震是在围城第五个月,参军第十七天的时候死的。
死在城外,死在乱军之中,连尸体都不知道便宜了哪些秃鹫和乌鸦。
据说是因为运气太差,彭震出城对战的那天,正好赶上敌人的大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亲自率军冲阵。彭震那引以为傲的神龙拳根本没来得及使出,本军便已溃败。乱军之中,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没能回到城里。
彭震已死,却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彭师父的孩子去年出生,现在不过一岁多,嗷嗷待哺。
其实彭震只不过曾经指点过陆拾的武功,平日略略周济过陆拾。二人并没有师徒名份,也不曾相互有过什么嘱托。
事实上,彭震平日古道热肠,城南的流浪儿们多数受过他的周济,陆拾不过因为有心学武让他略微赏识而已。说起来,实在不能说彭震对他有多大恩情,更说不上陆拾对这个彭震有什么责任。
但陆拾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照拂那孤儿寡母,自己没法就这样说服自己,什么都不管。
于是,陆拾别无选择,只好自己拿起刀,来到这军营,为的是那一天三餐,还有能省出的那一点点口粮。用命去赌的那一点点口粮,那足以让彭震留下的孤儿寡母活下去的口粮。
踏上城墙,朝外看去,只见一片荒芜。
城墙上的青砖被火炙烧得焦黑,这焦黑沿着城墙一路向下延伸,延伸到城下那片黑红色的土地。连大雪都无法掩盖的焦黑色,和土地上同样焦黑色嘶声啼叫的乌鸦,越过那条划分了深浅颜色的死亡之线,再一直朝前延伸。血和火混合而成的荒芜黑色,藤蔓般蔓延着,直到了远方才能勉强看到连绵的营盘。
那是天心宗军,天心宗第一悍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率领的大军。
此次天心宗大军裹挟四周诸城镇无数百姓,号称三十万,虽然田大将军嗤之以鼻,斥为吹牛,但在城中居民看来,单单看那望不到尽头的营火,这个数字也差不到哪去。
城上每隔三十步便摆着一门巨弩,弩箭足有儿臂粗细,每弩下有绞盘,下面有一头黄牛负责转动绞盘,将弩箭上弦。
陆拾的工作便是逐一检查这一段城墙各弩和绞盘的状况,并伺候那些待命的黄牛。这个围城之内,牛可比人值钱多了。
这工作虽然辛苦,但相对于修补城墙的辛苦或是城头守夜的心惊胆战来说,却是轻松得多了。
围城之前,田将军大开方便之门,封州城一下子拥人各地十数万的难民,龙蛇混杂,谁也说不准里面有多少天心宗的探子。而这样虽然使得围城血战时不用愁兵源,但投军的人却是无法一一甄别。故这类涉及到天诛神弩等机密的工作,只有陆拾这样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