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王听了这话,仰起脸来:“子春,你这个徒弟教得好啊!”
黎子春拈了墨髯,只是微笑。玄武王让童子将谢清漩扶到榻前,问他:“你来说说,怎么断才公平?”
“碧桃掌嘴五十;陆寒江降至五等,打进水牢,把纪凌削去法力,封了戾气,一同下牢,两个都关上个半年,磨磨野性。至于黎子忌,师父断得极是公平,清漩不敢妄言。”
“说了这么多,才‘不敢妄言’么?也好,我便准了你的裁断,只是…”玄武王执了谢清漩的手:“断过这么多人,你也断断自己。”
谢清漩缓缓阖上了眼帘:“此事皆因我起,纵然您跟师父肯再容我,我也容不下自己。”说着拜倒在黎子春的脚下:“师父,小汐就托给您了。清漩下得山去,再不敢以宕拓弟子自居,来世结草衔环再报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将右手呈到黎子春的面前:“请师父夺我法力。”
黎子春淡定无波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清漩,你这又何苦?”
玄武王“啪”地将绢册掷于地下:“你徒弟是个明白人,你倒不明白了?”
黎子春进退维谷,长叹一声,食中二指搭上谢清漩的脉门,银光过处,谢清漩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玄武王见状,懒懒地躺回了榻上,淡淡地吩咐:“等他醒了,就送下山去吧。至于那几个,该打的打了,该下牢的下牢,一切全按他说的去办。都退下去吧。”
黎子春逡巡着不肯走,玄武王一翻身,背过了脸去,便有童子上来,低声地劝:“宗主,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待续'——
44。
“这牢狱本是个因陋就简的东西,却也翻得出花样,单刨个坑拘人,那叫土牢;往坑里丢把火,就成了火牢,若是放些个水呢,便是水牢。”陆寒江说着,笑嘻嘻往石壁上一靠:“要我说,这里头数水牢最舒服,既不烫人,又没土腥气,权当是泡澡堂子了。”
这话听来荒唐,可别说,若不是四壁太高,气窗太小,这三尺见方的一潭寒水,倒还有点浴池的味道,只是谁会带着镣铐泡澡?再泡上六个月,天晓得是铁索先腐,还是人先给泡烂了,想到这里,纪凌闷哼了一声:“你倒看得开!”
陆寒江眯了眼,微微一笑:“看不开又如何?小老弟,你甜水里泡久了,是该换到碱水里浸浸。要我说,那人罚你罚得甚好。”
纪凌半晌没说话,陆寒江只当他恼了,正要宽慰几句,却听纪凌低低地问:“黎子春真的夺了他的法力?”
陆寒江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和你一样,也被童子点了昏穴,只看到宗主搭住他脉门,后头的事就都不知道了。不过君无戏言,玄武王都那么说了,该是罚下去了吧。”
“我不懂…这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明明是最不相干的一个。”
陆寒江望定了纪凌:“这话就错了。你看不出吗?宗主和玄武王各有心思,宗主是要丢卒保帅,用我和碧桃顶你的缸;玄武王想拿的却是谢清漩,叫他断这场公案,就是要他自惩其罪,你、我、碧桃,都不过是陪着走个过场,正主儿可是他谢清漩。不过这人也忒明白了点,全顺着玄武王的心思,竟没给自个儿留半分余地,宗主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可话说回来,玄武王既是容不得他了,就算没有此事,或早或晚,他终是这个下场。如此了断,倒是干净利落,面面俱到,于公,除了宗主跟玄武王的芥蒂,保了派中的安宁;于私,舍一己荣辱,给妹妹留足了后路。真真是个明白人!”
“明白?明白个屁!”纪凌眉毛一横:“这暗华门里,强欺弱,富凌贫,他一个瞎子,又没了法力,一旦出了山门,举目茫茫,怎么活命?”
陆寒江倒笑了:“天上人间哪一处不是弱肉强食,这么多平头百姓都活下来了,他谢清漩也熬得过去。”
纪凌恨他说得轻巧,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来,干脆不理他了。陆寒江见这般光景,心里已是透亮,他两只手给锁住了,便拿胳膊肘去撞纪凌:“你跟他不简单么。”
纪凌原是个经不得激的,到了此时,瞒不过,也不想瞒了,狠狠瞪他一眼:“是便怎样?”
“果然啊,又是一个。要是陷得不深,我劝你及早收手,给他迷住的人,可是没一个落了好的。玄武王烦他,也就烦在这里。”
纪凌听见那个“又”字,心里“咯噔”一下,再往下听,更是翻了醋海,腾了疑云,眼前漂漂浮浮全是那人的影子,清冷的,寡淡的,温柔的,妖娆的,重重叠叠堆在一处,看不明,理不清,想揪过陆寒江问清个清楚,困住了手脚的又岂是锁镣,又想知道,又怕知道,一时间竟是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知道这人是栽狠了,不由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吗?他被撵下山去,已经是第二遭了,上次也是闹出了人命。”
“两年前吗?不是说他命中有劫,为了避难才去的人世?”
陆寒江闻言,呵呵一笑:“这种场面话你也相信?两年前的祸事,宕拓派中可是人尽皆知。今日我就跟你交了底吧。黎子忌对谢清漩如何,你也该看得出来,不过,最热闹的样子,只怕你没见过,那还是五年前,谢清漩刚到宕拓岭,黎子忌对他热乎得呀,那真是行同往,食同席,只差睡到一处去了,人前人后,全没个避讳。宕拓派讲究的是个清修,最忌色欲,何况又是个男色,弟子们多有看不过眼的,宗主只得遣黎子忌下山办差,又着谢清漩苦修,才将二人分开。哪知这谢清漩模样虽是清正,却是桃花不断,时不时有人为他拈酸斗狠,三年间,单为了这事,逐了十来个人出门。玄武王再是个不理俗事的,也看不过眼,却拿不到他把柄,只好搁下。一日黎子忌回岭中复命,偏有个不长眼的,当了他的面跟谢清漩纠缠,黎子忌一怒之下,伤了人命,这下宗主也护不过来了,只好将黎子忌软禁在别院,权当下了牢狱,再寻了个由头,打发谢氏兄妹下山。两年一过,这事慢慢也就淡了,谁知黎子忌下了趟山,又把这宝贝弄回来了,不出一月,便惹下这泼天的横祸,你说,玄武王哪有轻饶了他的道理。”
纪凌知道,自己从没看清过谢清漩,可他断断料不到,这人竟积了厚厚一摞的风流帐,那温言软语,淡笑薄怒,到底入了几人的耳?经了几人的眼?上过几人的心?
水牢寂寂,月光自数丈高的窄窗爬入,跌到眼前,便化了银波点点,一点一点,寒彻肺腑。
“我想出去。”好半天,纪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寒江听了便笑:“可以啊,等半年。”
“不,我现在就要出去!”
“呵呵,除非天从人愿,这水牢塌了。”
陆寒江活了一百年,深谙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只是他经了太多八九,早把那一忘到了九霄云外,却不想自己话音未落,头顶便是“轰”的一声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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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眼见着那数丈高的石墙已排山倒海地塌了下来,陆寒江惊骇之下,暗自叫苦,只恨自己信口开河,却是一语成乩,现下手脚都给锁定了,逃无可逃,这牢虽塌了,偌大的石头砸上脑门,天晓得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了。正胡思乱想呢,潭里忽地起了团紫气,如一顶华盖将二人罩在了里头,石头撞过来,顿作荠粉,碎屑四散。陆寒江狂喜之下,朝纪凌看去,却惊得大叫了一声,只见那人周身紫火盘绕,一双眼珠子也变了紫色,似燃了两簇鬼火。陆寒江喊他,他也不应,只定定看着人,忽地怪叫一声,身子一窜,随着阵“哐啷啷”的乱响,整个人如紫蛟出海,脱出铁镣,对着陆寒江直扑了下来。陆寒江躲避不及,急中生智,照着纪凌的眉心猛啐过去,他这口啐得甚准,那唾沫到了纪凌眉间便爆作了一簇银星,星光过处,紫烟弥散,纪凌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沉入寒潭。
陆寒江急了,狂挣猛扭,好在经了刚才那一炸,铁锁的锚件松了,倒给他脱出了身来。他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谁知这汪死水竟是极深的,陆寒江蹬了半天,既没摸到纪凌,也碰不到池底,越往深处潜,越觉森冷,眼前早是黑得不见了五指,陆寒江饶是胆大,心下也有些发虚,正忐忑间,前头“哗”地一响,潭底竟似豁了个口子,背后寒水汹涌而来,直把他卷了个天昏地暗。
等陆寒江醒过来,头顶已是天高云淡,正要爬起来,却被人丢了根草叶到脸上,陆寒江抬眼一看,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这是哪儿啊?”陆寒江把叶子丢回给纪凌。
纪凌双手一叉:“我还要问你呢?好个陆铁嘴,真有你的,你说塌,这水牢还真塌了。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只看到牢顶塌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纪凌说着抖了抖衣服:“都湿透了,难受死了,不行,得换一身。喂,你给我变身好衣服吧。”
陆寒江看纪凌神情自在,知道他没有扯谎,确实是忘了牢中的变故,回想他浑身紫焰的模样,陆寒江不由得蹙紧了眉尖,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能在动念间倾墙倒壁,功力之深,妖焰之重,陆寒江修道百年,却也是头一遭碰见,正寻思着是否跟他把话说破,纪凌一扭头,见陆寒江默默盯住自己,倒把眉毛一横:“干嘛啊?我脸上开花了?衣服呢?”
陆寒江哈哈大笑:“休把仙家法术当了裁缝铺子!”说着朝四下里环顾了一番,但见脚边河水清清,身后崇山峻岭绵延不绝,眼前则是长烟一带,平林如织,陆寒江略一沉吟,颌首道:“我明白了,那水牢与山腹里的暗流相通,百川入江,我们竟是一路漂到岭外来了。前头是武泽林,穿过这片林子,就出了荡拓派的领地,再过去便是雷焰门的地界了。你想去哪里?”
纪凌没吭声,半晌才问:“有什么法术是可以用来找人的?”
陆寒江望定了他:“你要找的,是个鬼吧。”
纪凌下巴颏一扬:“是,我是要找他,你若是不乐意,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陆寒江不禁摇头:“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
“别人说什么,也都是空口白话,不问个究竟,我不会甘心!”纪凌说着,眼里闪过道寒光:“不管他是生是死,该生该死,这个人,总是我的。”
陆寒江长叹一声,想了半天方道:“搜魂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我道行还浅,用不出来。你要有心,不妨一试。要是觉得自己丁不住呢,就把气慢慢收回来,千万别走火入魔了。”
纪凌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当下应了声,陆寒江扯过他的胳膊,往脉门上一搭,攒拢了眉心:“果然…你那戾气没封起来啊。”
纪凌急着学那搜魂的方子,没心思理会这个,随口应道:“黎子春忙糊涂了,忘了吧。”
陆寒江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嘱咐纪凌摊开了右手,以指作笔在他掌心划了个符,“刷”地拢住了他的双眼,低声喝道:“静心,敛息,运气于掌,默念他的名字,念,念,念,念,念!”
纪凌依言行法,谁知一念及谢清漩的名字,心尖便是一阵刺痛,他求成心切,哪肯就此罢手,咬紧了牙关,一叠声地念了下去,又熬了一阵,但觉胸口火烧火燎的疼,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就下来了,陆寒江见状,忙按住他肩膀:“快别念了!把气收回来啊!”
谁知纪凌的心思一旦放出去,竟是收不拢了,眼见他周身颤抖,似入疯魔,陆寒江急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正乱作一团,却见纪凌的右掌心里升起了一缕细细的紫烟,袅袅娜娜腾到半空,轻舒漫卷,化作一柄如意模样,再滴溜溜转得几圈,慢慢对准了正南方。
——'待续'——
46。
夏末秋初,天气多变,早间还是赤日炎炎的,午后浇过场秋雨,寒意顿起,连带着街面上也冷寂下来。街角的生药铺子半下着门帘,帘底露出截朱纱红裙,显是有女眷在朝外张望。掌柜的秦三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远远听到竹击石板的“笃笃”声,醒了过来,一抬眼,看见宝贝孙女阿笙杵在帘前,气得连声呵斥:“女孩子家的,探头探脑成什么体统?”
阿笙不敢违抗,噘了嘴,转过身来。秦三朝里间一指:“进去!”
女孩万分委屈:“我想看他起卦么,就让我呆一会儿,反正他看不见。”
秦三刚要开口,“笃笃”声已到了门首。
“秦大夫。”帘拢卷处,一根青竹杆探了进来,执杆人着一袭青衣,背着光,看不清面目。
秦三瞪了阿笙一眼,迎上前去,将那人扶到店内,安顿他坐下:“你来了,身子可好些了?我先给你把把脉。”
那人伸出手来,由秦三问诊。阿笙轻轻转到他对面,偷眼打量,但见此人二十来岁模样,容颜如玉,神清气朗,虽是个盲者,却颇有仙姿。阿笙不由暗叹,难怪这人才来了一个月,便名扬全镇,那些朱门绣户的夫人小姐纷纷指了名请他去问卜,想来三分是为了天机,七分却是冲了这副好皮囊。
秦三切过脉,一边研着墨,一边问他:“这几日还咳血吗?”
“有时晚上还咳。”
秦三写好了方子,又到柜台里抓了药,拿黄纸包了,扎成一叠,递到他手边:“你受的虽是外伤,却动了心肺,这病最是缠绵,药石是切切不能断的。”
青衣人道了谢,会过诊金,微微一笑:“秦大夫说要我帮着起一卦,莫非是替这位小姐算的?”
阿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着伸出纤纤玉手,往他眼前直扬:“你看得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