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谷底时,他何曾间断过在心中默念着“姚畹”这两个字,在他以为那可爱的姑娘该早就忘记他这个“马夫”了。
但是,这个突然的重逢,第一个钻入到耳朵的“陆哥哥”三个字!他感到有些眩然,一时之间,他难以想像从“赶车的大哥”、“大哥”。“陆介”,转变到“陆哥哥”的过程……
但是对婉儿来说,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了,虽然她只和陆介见过那一次,但是陆介占取了她全部的心扉,当她捧着红白相间的锦簇花丛回家时,她好像陆介在她的身边,她会自言自语地说:“嗨,陆哥哥,这花是畹儿带给你的,你说好看吗?”
在她的苦心中陆哥哥就是陆哥哥,那是再自然不过的称谓了。
此刻,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跳跃着,她的俏脸泛红着,直到陆介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一句话挑动了畹儿辛酸的心弦,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陆介着了慌,他呐呐地道:“……可是你师父又欺负你?”
姚畹心酸地听着这一句话,她为了陆哥哥涉水越岭走遍了天涯,吃尽了万般苦楚,而陆介却一点也不知道,她把自己的经过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坐在草地上,陆介坐在她的身旁。
陆介感动地聆听着,他激动得几乎要紧紧地拥抱着她,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旦夕不忘的她,竟也这样疯狂地爱恋着自己,她觉得自己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然而,忽然,他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因为另一张绝美的脸孔浮上他的心头,查汝明,他的未过门的妻子……
有时候,他也曾想过:“我连自己是什么人,双亲是什么都不知道,那种婚约不守也罢。”
但是这种念头在诚实的陆介心中,从来没有坚持过两遍,也许他对美丽的查汝明也有相当的好感。
畹儿喋喋不休地说着,好些事她重复说了好些遍,可是陆介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觉得一遍比一遍好听,甚至望着她,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也是好听的。
查汝明的影子暂时往他心中退去,他又觉快乐起来,畹儿这一会儿压根儿忘记了一切的不愉快,她只是无比地快乐与满足,说着说着,可爱的笑靥在她双颊上不停地闪出。
陆介陶醉在温暖之中,他那接近枯寂的心田渐渐滋润起来,不知不觉地,他紧紧握着畹儿的小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畹儿和陆介仍然保持着那样地坐着,时间对于他们好像是停流了,虽然他们一共只碰见了两次,但是他们的影子每天出现在对方的甜梦中,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陆哥哥……”
“嗯?”
“我们……我们不会再分手了吧?”
“嗯。”
陆介漫应了一声,这一句话把他带入残酷的现实,他又想到查汝明,接着他想到师父、何三弟、故乡那烈腾腾的火……最后,是与天全教主的殊死之约!
骤然之间,陆介仿佛觉得自己被千万斤的巨锤打了一记,他感到无比的沉重,血海深仇待报,决死之约未赴,他有什么资格接收畹儿的感情?
他悚然而惊,一时间脑海中千头万绪,不知是什么滋昧,也不知该下如何的决定?
畹儿轻轻摇了摇他的臂膀追问道:“陆哥哥,我们从此不会再分离了,是不是?”
他没有听见是畹儿在说什么,他只瞪着黑暗,黑暗中火焰在飞腾,血花在横溅……
“陆哥哥,你说是不是?”
畹儿又问了一句,但是陆介仍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
蓦然,畹儿一跃而起,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颤声地叫道:“我……我知道了,陆哥哥,你在想查姊姊,对不对?……”
陆介吃了一惊,他茫茫道:“查姊姊?”
畹儿哭道:“我知道,我知道,查汝明姊姊,是你的妻子……”
陆介有一肚子话要说,他奇怪何以畹儿叫“查姊姊”,但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暗自咬了咬牙想道:“就让她这么想吧,就让她误会吧,等我……等我杀死了天全教主……报了血仇——如果我还没有死,我再向她解释吧……”
畹儿搭了揩止不住的眼泪叫道:“我……我差不多忘记自己是一个姑娘家,披头散发地跑遍天下找寻你……唉,这些也不必说了,我……天啊……”
她转过身去,满脸是泪水,伤心地跑出林子。
陆介在这一刹那间,理智的堤防崩溃了,他满怀着伤感和感激,这时畹儿便是叫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站起追上前去,把畹儿一把拉住,激动地拥她在怀中,伤心地吻着她。
“畹儿,不要走,我们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
“永远,永远……”
畹儿擦了擦泪水,天真地道:“陆哥哥,查姊姊对我最好,我去同她说……”
在陆介温暖的怀抱中,畹儿带着泪珠和微笑沉沉走入睡乡。
抱着畹儿柔软的躯体,陆介默默下定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决心。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把满胸澎湃的感情压制了下去,他让那久违了的争胜豪情重回到他的心怀,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天全教主,血债血还!……”
最初,他只是这么念着,甚至没有经过大脑,但是等他念到第三十遍上,他已经成功地制住满腹情思,他真让豪情壮志重回他的心中,于是他仿佛看见了何摩从万丈奇峰上滚滚下去,只是一团血肉模糊……
“天全教主,血债血还!”
这次,他真是咬牙切齿,双目冒火了!
黑暗之中,他闭上了双眼,他不敢再看怀中的畹儿一限,他怕只这一眼,又使他的决心为之改变!
他在地上写了“血债”两个字,又写了“沉沙谷”三个字,他的双目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见的只是血、火、黄沙……
于是他轻轻地把熟睡的畹儿放在茵草上。
就这样,他去了;壮士一去兮……
距风伦大闹沉沙谷后的第八天,也就是南疆百蛊珠的魔力的最后一刹那……
沉沙谷在昏沉的云霭之中或隐或现,一条人影飞快地从山崖上翻了下来,他在迷蒙模糊之中纵跃如飞,阴沉的寒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令人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很快地奔到了山崖下,到了谷底那一弯黄沙之畔,他仰头望了望阴霾的天,他的脸上现出同样的阴霾,他喃喃低呼:“畹儿,畹儿,原谅我的苦心吧!……如果我能活着回渡此谷,我立刻就来寻你啊……”
他轻轻闭上了眼,让胸中沸腾的感情静息下去,然后,他猛一睁眼,两道精光从瞳仁中闪射而出,俯视着那谷噬一切的黄沙。
只见他身形平平地射出,就如一张薄纸一般落在沙面上,紧接着他身形像箭一掠,就如鞋面和沙面之间一层什么力量托着一般,轻松写意地飞渡沉沙谷。
四周是茫然的,陆介的心也是茫然的。
他心里想:“有一个迷信,凡是向沉沙谷挑战的,都会死在沉沙谷之中,可是……我一定要回来!我一定要回来!”
旋风卷着黄沙,他已渡到了一半的路程。
他伸手拂了散乱的发角,极其潇洒地一掠数丈!
终于,这全真一代少年高手渡过了沉沙谷。
他才一踏上石崖,立刻他发觉那石崖上有一片零乱而深刻的足印,那群足印大小形状不一,显然是好多人的足迹,而且个个都深及数分,不可磨灭。
陆介冰雪聪明,一看之下,心中了然,他知道这是由于一批武林高手飞渡沉沙谷,但是一口真气提到此岸,再也支持不住,这才重重地钉立在石岸上,以免气散翻倒,因此在石岸上留下这一片零乱的脚印。
想到这里,陆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石上一丝印痕都没有,他不禁满意地暗自微笑了一下。
但是忽然他想到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上这谷中孤峰上来?他们是来此何干?
他机警地四周望了一眼,不见一个人影,天全教主也不见他来到,只是周遭阴森的气氛给他一种难言的恐怖之感。
他吸了一口气,凉凉的空气涨满了他的胸膛,似乎那口空气中也带有无比的恐怖气息,使得陆介有些毛骨悚然。
为什么?他不知道。
这些日子来的历练,尤其是在沉沙谷中死里逃生,使陆介变得老练而更加机警,他悄悄把自己隐藏在一块奇形的大石后方,伸出一只眼四面探查……
但是除了呜呜作响的阴风,深沉的天角和令人窒息的静以外,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动静,陆介缓缓走了出来,他微一耸身,轻飘飘地飞上了高石,他用自豪消除心中疑虑及恐怖之感,喃喃道:“我真变得太过多疑了,如果一天到晚这样,只怕十天就得变成疯子。”
于是他坦然地从石笋尖上飞跃前进。
就因为他这么耽搁了一下,那南疆百蛊珠已超过了它的发毒效期,也就是说陆介意外地逃过了一次死亡。
也许是老天爷不想叫陆介此时送命吧。
陆介一无所知地飞纵前进着,他虽然在全速飞奔之中,但是他的耳目五官的感觉仍是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他默默向那死亡的孤峰顶尖上飞跃。
忽然,一件东西吸引住他的注意,在右边山崖石角上有一件东西在随风飘扬,陆介定目一看,虽然隔得相当远,但是他可以断定那必是一只青布的衣袖。
他停下了脚步,在心中思考着那只离奇的衣袖,终于,他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猛可一个转身,向右边山崖上攀登而上。
当他翻到山崖之上,立刻使他惊叫起来,原来地上躺着一具人尸,气色栩栩欲生,只是断了气,显然死了不久,更令他惊骇的是那具尸首竟是一个峨冠道士……
那道士全身没有一丝伤痕;真不知是如何致死的,陆介十分仔细地把道土全身细看了一遍,最后他的眼光落在那道士腰间的短剑上——
那短剑是纯金打造的,陆介不敢用手去碰,只隔空一点,一股锐利如刃的劲风把道士的腰带截断,那金剑落了下来,只见剑身上刻着一行小字:“金剑为盟、青城独尊。”
陆介呵了一声,他喃喃道:“难道他是青城的掌门人?”
那尸首横在陆介的眼前,陆介觉得十分不舒服,他猛一抬头,只见五步之外,石崖转角处又露出一只脚来!
他虽吃了一惊,但仍然立刻镇静下来,身体贴着石壁一步一步游行过去。
当他转过崖角,骇然发现躺着二十多具尸首,同样地是完好无伤痕,这一下可把陆介给怔住了。
他俯下身来查看,在他脚前的一具尸首仰天卧着,是相貌十分英俊的翩翩儒生,那儒生的颈项上挂着一串珍珠,全是红色的,通体透亮,陆介蓦地一震,他连忙一数,一共是九粒,他不禁低声惊叫起来:“这人必是昆仑掌教南琨了,这九粒红珠正是昆仑掌教的信物……”
他侧目右看,只见一具魁梧的尸身俯卧着,那人双臂平伸,一只手掌微曲,石地上显出一具暗金色的掌印。
陆介不用把他翻过身来,他也知道这人必是漠南金砂掌门的萨天雕了。
他茫然地站起来,眼前这许多尸体——似乎全是武林中一派之尊的人物,他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噤。
他不解地跨过一具具的尸身前行,到了这段狭道的头上,躺着最后一具尸体,那是一个五旬左右的老人,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似乎是一种死不瞑目的神色,使得陆介更感到一种恐怖之感。
但是陆介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奇诧,他蹲下身来,一细看之下,使他大叫而起:“崆峒神指!崆峒神指!这是何三弟的师父……”
他强抑满腹激动,把地上一行刻人石面的字迹读了出来:“我明白了,塞北大战的秘密……毒……”
一个字比一个刻得浅,到了“毒”字,下面便没有了,想是写到这里便气绝身死了。
陆介喃喃重复地念着这一行字,他心中早就推断天一大师必是中人暗算。以毒相害,这时他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究竟是什么毒有这么厉害的威力?
他茫茫中带着惴然地望着崆峒掌门的面孔,他喃喃道:“死不瞑目,是啊,多少人死在这谷中,也有多少人死不瞑目啊……”
陆介感到难言的难过,他觉自己有一个强烈的欲念,那就是赶快离开这里。
于是,他飞快地反过身来,拼命地向最高山峰纵去,只见他身形愈来愈快,姿势也愈来愈美,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轻巧地一个纵身,到了峰顶上,方才立定,只见对面默然站着一个人。
陆介一眼便看出,那正是万恶的天全教主!
天全教主的脸上仍然是惨白而古怪僵便的,显然,仍是那张人皮面具隐住了他的面孔。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来,微弱的光从滚滚雾气中射出来,轻柔地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白衣显出一种刺目的恐怖。
陆介昂然静静地站着,他用右手不停地搓着左手,目光一分也没有离开天全教主那阴鸷的双眼。
天全教主走到陆介前五丈之处,稳沉地停住了脚,他和陆介互相地打量着,从头到脚,从脚到头。
良久,他沉声道:“姓陆的,你真来了!”
陆介仰天大笑道:“这话该让我来说的!”
天全教主不解地道:“怎么?”
陆介一字一字地道:“你罪恶滔天,万死不赦,居然还敢来赴约……”
天全教主冷冷一笑,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陆兄年纪轻轻,一身功夫如此了得,在下一向心仪不已,想不到造化弄人,一时之瑜亮,竟不能并存于此世……”
他说得叹息连连,似乎不胜惋惜的样子。
陆介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藐地道:“朋友你可比喻错了……”
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