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着一只埙。
谢子乔没有打断,静静立在屋檐下,听他吹完一曲,才顺着小梯爬上屋顶,坐在他身侧,笑着拍他肩头:“今日怎么不抄经,倒在这里闲耍起来?你师父知道了,一定要罚你。”
“师父于今晨圆寂了。”安净轻声慢语,拇指慢慢摩挲着埙。
“那这鹤翎寺你也待不得了,跟我回去吧。”谢子乔揽住他肩头,笑得期待已久。
安净不动,只望着迷茫远方道:“还记得那时候,我十二岁,被子安的娘亲从路边捡到你家,因为跟子安同岁,便做了他的伴读。如今我也大了,跟你回去,却算个什么人呢?”
“你是不是生我气?”谢子乔轻轻晃晃他身子,“你是不是气我篡位夺权?”
“我是个出家人,再不思量红尘事。”
谢子乔扣住他双肩,与他四目相交,肺腑相告:“现下谢家和天潢,都是我当家,我要做什么,没有人敢说二话。你跟我回去,我会好好待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枉负你。我把家里那几个都休了,只要你一个,你说可好不好?”
安净缓缓摇头,愈发仔细地去摩挲着埙:“禅心已作粘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你一定要栖身佛门?天天敲着个破木鱼诵经,究竟有甚么意思?”
“这里清静。”
话音方落,一只白鹭擦着树梢飞过,惹下枝头簌簌落雪。
远离朝野高堂、侯门深府、人心叵测、世态炎凉,这深山古寺,的确是最清净的地界。
安净静静地看着白鹭远去,侧脸玲珑剔透,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映着一身白衣,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模样。
“……那好,随你就是了。”谢子乔略略失落,搭着他肩头,“哎,再给我吹一曲吧。”
安净点头,捧起埙,抵在唇边,轻轻吐气。
谢子乔望天,慢慢闭目,忽而开口:“我知道是你杀了我娘。”
埙曲戛然而止。安净维持着吹埙的姿势,僵住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我知道你原是个杀手。姨娘收养你,就是为了杀掉我娘和我。”
安净捧着埙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不杀我娘和我,你爹就得死。可是你杀了我娘之后,没有杀了我。我不恨你,相反的,我一直都爱你。”
“……别说了。”
“那天晚上,我是故意离开房间,到湖边煮酒等你,等你杀掉我娘之后,再来杀掉我。后来你来了,那时你不爱穿白衣,总是一身黑,虽然看不出血色,但我闻到了血腥味。我知道你得手了,但我还是笑着同你饮酒,你那时脸色很苍白,我都已经喝红了脸,你竟一点都不上头。”
安净吃惊:“你……你记得这样清楚?”
“我记得清楚,是因为当时,我根本就不曾喝醉。所以,我让你上了我,并不是酒后乱丿性,而是我一直的夙愿。我以为那夜我会死在你手里,当时我就想啊,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要拥有你,哪怕立死也是值得的。”谢子乔缓缓睁开眼,依旧是望着天,“后来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听见你把匕首扔进了湖里。我当时哭了,也不是因为醉酒,而是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心里有我,对罢?”
安净怔怔望着他,谢子乔侧头与他对视,眼眶通红,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眼泪流了满脸。
五年了。苦苦隐藏了五年的秘密,原来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安净心中痛如刀绞,伸出一只手,轻轻去抹他的泪。谢子乔握住他手,贴在脸颊,两人比肩静坐,无语凝噎,两相垂泪。
“我是因为顾及你,才没有对姨娘复仇,没有对子安复仇,一直装作一无所知。我是因为爱你,才决定跟朱虞夺一把江山。你可知每当他开玩笑,说要拆掉鹤翎寺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只有我做主天下,才能保证你安然无恙!”谢子乔强忍哽咽,含笑抬眼看他,“苏苏,求你跟我回家罢。”
安净垂眼,沉默。谢子乔低头去吻他,一下一下,温存如水,慢慢解开他的僧袍。安净没有拒绝,抱住他,回应他,摩挲他的脊背,手指松开,灰色的埙掉在屋檐上,半埋入雪,滚滚滑落,最后深深坠入满地厚厚的积雪。
屋檐上,两人身影纠缠,衣衫凌乱,在这深冬的雪中,竟丝毫不觉得冷,只是拼命地纠缠,吻舔,噬咬,喘息,粗鲁而急切,在寂静的寺中放肆疯狂。
尧飞卿醒来时,有人正给他擦身,拿着一块湿热的手巾,一分一分地拭着他的脚趾。尧飞卿迷蒙间,看着那人似是朱虞,想想又觉得匪夷所思,微眯着眼想要看清楚。
那人看见他醒了,挪身到枕边,神色欢喜:“飞卿,醒了?”
尧飞卿始终辨不清他是谁,却被他慢慢抱起来在怀里,口边触到一丝温热。有东西流到嘴里,尧飞卿嗓子正干得冒火,便顺势咽了下去,稍稍觉得好一点,试探开口:“子安?”
那人动作一顿,明显在控制情绪,半晌才道:“是朕。”
尧飞卿撑撑身子要挣脱,朱虞却搂得更紧,脸颊贴住他额头:“是朕错怪你了。都是朕的错。”
尧飞卿漠然:“微臣惶恐。却不知是何人为微臣雪冤?”
朱虞沉默,单手扳过他脸,垂首与他对视,近在咫尺,呼吸交融:“先帝。”
尧飞卿怔怔然,一时无语,朱虞却搂着他道:“朕知道你此去,竟是一眼都没有看他。朕希望你以后,只看着朕,就像现在这样,可好?”
尧飞卿不觉好笑,别开视线,又被他强行扳回去。尧飞卿偏不愿遂他意,抬手与他过招,然几回出手间,尧飞卿顿觉不对,惶然道:“你做了甚么?”
朱虞起身,理理衣襟,故作镇定道:“废了你的武功。”
到底是信不过,到底是不留情。只言片语,却已将那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粉碎成空。
语出,一片寂静。
灯油恰巧在此时燃尽,屋内陷入一片漆黑。朱虞看不见尧飞卿的表情,心里却是忐忑,默默无语等了半晌,刚想开口抚慰两句,那人却道:“哦。”
全无波澜,平平淡淡。
朱虞心下发虚,想着这人是怎的了,听到这样的消息,竟没有杀人放火大闹天宫。他讪讪轻笑,却见那人捞过瓷枕,迎面朝这边扔过来。朱虞敏捷闪过,却也没见过敢砸天子身子的主儿,端的是无法无天了,不由勃然大怒道:“尧飞卿!”
尧飞卿身子尚虚,也再拿不起什么东西,气得声音都是抖的:“滚!”
朱虞见他脸色愈发惨白,眼珠憋得通红,却也没什么力气报复泄愤,着实可怜,也就暂不计较,只给他几个耳光就作罢。一时也没了面子,拂袖而去。尧飞卿坐在床沿,看着鼻血淋淋沥沥坠下,渗入雪白的亵衣,绸缎浸血,愈发猩红刺目。
他才发觉这却不是自个儿的衣衫,还略略大了些许。映着月光,竟显出一大片栩栩如生的桃花瓣,下隐银色龙纹,组合开来,是一幅活色生香的——九龙戏……花?
尧飞卿缩缩肩膀,冷笑,转首冲门外道:“别鬼鬼祟祟的在那里,滚出来!”
轩窗外,果然有一条人影绰绰而过,旋即推门进来,挠头笑道:“我以为藏得够好了。”目光落到对方脸上,隐隐划过一丝惊悸心疼,却也只是摸出帕子,慢慢地给他揩鼻血。
欲语还休,不发一问。
尧飞卿侧头躲过,自己拿了帕子揩。
烛光影微,两人皆不言语,尴尬之余,却是谢子安先开口:“我哥反了,可是我爹绝不会和他一条心。你不必过虑,京城那边,不会让我哥一方独大。”
尧飞卿看着帕子上的血渍,干咳一声。谢子安确是道出他心中所想,那便也不必避忌,直言道:“这不像谢太傅平日之作风。”
谢子安挨着他坐下,正色道:“你信我。而且,我可以保证,咱们不日便可回京。”
尧飞卿惊诧地望了他:“你……”
谢子安望着他手,想握又迟疑不决,终是空坐着道:“我自有我的盘算计较。”
如此一来,便是不愿再细说的托词了。尧飞卿也不再问,闷闷地垂了头。谢子安终于鼓起一股气概,伸手握住他手道:“飞卿,你觉得在扬州,我们一起生活的时日好么?”
尧飞卿不解,无言地看着他,他却紧了手上力道:“飞卿,这几日,我想过了,男儿果然应当趁着青春年华,纵情于沙场江山。归隐还尚早了些,不如等我杀不动了,再带你卸甲归田可好?”
尧飞卿转了视线,又不动声色地挪回目光,慢慢抿了唇,半晌,道出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要说:不晓得谢子乔跟安净这一对,大家还记得不……
奔去写作业……怎么这周作业这样多……=皿=
第二十八章
先帝兑现承诺,退兵三十里,一时风平浪静。扬州城行宫里的圣上百无聊赖,大清早的便去龙武将军房里下棋。谢子安好歹是谢太傅的儿子,与他对弈,真正是酣畅淋漓。
谢子安才起,只着一件棉袍,随意套着件外衫,照例去泡茶。朱虞便在房里闲逛,一眼瞥见墙上悬挂的画卷,月色如水中,是一个俊朗少年在烫酒,素衣长发,眉眼清隽,浅笑嫣然,风姿翩翩,真真地把谢子安的神韵风骨勾勒了个通透。
朱虞素来喜爱丹青音律,如今见着这样一幅妙笔,不由啧啧称赞,急于去找画者的落款,寻到左下角,赫然是四个流畅的行书——“尧飞卿画”。
朱虞当即冷了脸色,同在一起这么些日子,他竟从不知尧飞卿擅工笔。谢子安却端了茶来,见他对着画出神,笑道:“飞卿琵琶一流,画技也是一流,听说是小时跟先帝学的。先帝教他射御书术礼乐,唯独教不会他下棋。纵使我再怎么让他,他都要输的。”想了想,他又补充:“下棋需要心计。飞卿性子单纯,确是不适合下棋的。”
朱虞动动嘴,却是甚么都没说。他也曾邀尧飞卿下棋,却被他冷着脸的一句“不会”推了回去。如今他却跟别人下棋,还不止一次,却是个甚么意思。朱虞心里打着个疙瘩,堵得他不痛快。
两人无声地喝茶。半晌,朱虞忽而开口:“飞卿是朕的人,你别跟他走得太近。”
谢子安笑道:“飞卿又不是妃嫔娘娘,怎么就是圣上的人?”
朱虞傲然冷笑:“朕是皇帝,朕随时可以给他名分。”
谢子安摇头,依旧莞尔:“圣上,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定然不舒服罢。”
朱虞拧眉:“你在笑朕?”
谢子安从容不迫:“兵家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对于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攻心则必赢,你攻身则必输。这句话,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朱虞无言,草草下了几盘,便抽身离去了。回到寝宫,横竖都不得安稳,想去看看尧飞卿,又拉不下这个脸,左思右想,看一眼手中取暖用的精巧小炉,叫过小太监道:“把这个给尧飞卿送去。”
小太监领命,捧着手炉一路小跑,来到尧飞卿房前,却是见他推门而出,衣装整齐,似是正要出门,便急急奔过去笑道:“尧……公子,圣上有旨,御赐手炉一只给尧公子,快接着罢。”
尧飞卿瞅一眼手炉,漠然道:“送错房了。沈公子不住这边。”
小太监笑嘻嘻道:“没有错,圣上确是说要赐给尧公子您的。”
尧飞卿抬手闭了门,冷声道:“那是他一时口误。下次弄清楚了再来,要不这怠慢了沈公子的罪名,尧某人担待不起。”
小太监还想再说,尧飞卿却已匆匆而去。小太监无法,只得捧了手炉返回。朱虞抬手就将它打在地上,嵌玉的镂金壳子夹着泛红的火炭,在地毯上散落一片。
尧飞卿坐在谢子安的床边,看着他更衣。大红色的龙武将军官服,辉煌耀眼。犹记得四年前,自己也曾穿上这套衣衫,一时满心壮志豪情,满眼江山天下。如今看来,不过是年少懵懂,痴人说梦。
眼前便有一个痴人,穿着火焰般的官服,笑言纵情沙场。
满怀梦想的年纪,人人都曾有过。终究会梦醒,倒不如在有梦的时刻,尽兴痴迷一场。尧飞卿无声一笑,起身上前,帮衬谢子安打理衣衫。
谢子安受宠若惊,一边略显僵硬地配合着他动作,一边固执地系着腰间香囊。尧飞卿帮他系着腰封,沉默无语。谢子安却笑道:“我知道你放不下心。若是天塌下来,我会帮你撑着,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尧飞卿伸手,在两人头顶比了一比:“就你这小个子,却拿什么撑呢?”
谢子安笑道:“好久不见你养兔子了,不如趁着现下闲暇,我去抓一只小黑给你?”
尧飞卿摇头:“不必了。其实我养兔子,也并不是为了玩乐。”
“是为了试毒,我知道。”谢子安禁不住调笑,“我发现你有时候挺笨。兔子死了便要换,换便换罢,却弄些个毛色很不一样的,岂不惹人疑心。”
尧飞卿停了手,古怪地看着他。他低低道:“其实我哥会反,我是知道的。”
“……”
“我离家的那天,就知道他早晚会反。哥从小便失去得太多了,现在他要夺,我却也怪不得他。”谢子安低头,苦苦一笑,“我哥他,很苦的。”
“你知道罢,我哥没有娘,他的娘亲几年前就死了,被人暗杀。凶手一直逍遥法外,查不到,也就不再去查。我哥那时调皮,也不知道哭,家里人都说他没心肝,可我撞见过他哭,他躲着不肯给人看见。后来我娘被扶为正室,明眼人都明白,当年那件事,十有八九与我娘脱不了干系,却从无人戳破。毕竟在正室面前,一个死了的妾,是连蚂蚁也不如的。我哥从来不说起此事,对我也很好。只是他心里有疙瘩,不爆发一下,憋着多难受。所以而今,他要出口恶气,我这个做弟弟的,总得配合一下不是?”
“看不出你个小孩,有时候倒是挺明白的。”尧飞卿点头,“不过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情真意切。”
谢子安摇头,笑得惨淡,忽而拉住他的手:“飞卿,你道人生在世,最无奈的是甚么?”
“……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