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无垠,团团灌木覆雪,天高地远,好一片清高辽阔。谢子安俊脸笑靥,尧飞卿却蹙眉冷声:“说罢,打什么?”
谢子安从马背上摸出一个竹笼:“兔子。”言毕将其放生,那白兔头顶一小撮黑毛,蹦跳着蹿远。
尧飞卿道:“就这一只?”
谢子安笑道:“对,咱俩争这一只,谁先得手谁赢。不过说好了,只可活捉,若是不慎弄死了它,那人就算输。”
尧飞卿拧眉:“好。”
谢子安咧嘴而笑,一声高喝,已策马追去。尧飞卿紧随其后,论御射之术,除了朱虞,还未见有人胜他一筹。不消多时两人便并驾齐驱,那只雪兔在前飞蹿,尧飞卿伺机侧倾身子,腾出手来去抓那对兔耳,眼看便要得手,忽而耳边风声大乱,尧飞卿收手闪身,谢子安的脚尖便贴着他脸颊倏忽掠过。
尧飞卿道:“你做什么?”
谢子安坏坏笑道:“自然是跟你争。”
尧飞卿鼻腔哼气:“你却以为能争得过我么?”言毕足尖轻点马镫,身子便飘忽而起,直直往谢子安身上奔去。谢子安举手接招,也飞身而起,两人弃了马匹,以脚代步,比划间还要追寻雪兔,一时衣裾乱飞,白雪四散,堪堪是一幅激烈而惊艳的景象。
谢子安又犯了老毛病,为了摘去他面具,生生地挨了他一掌。不过他身手到底不及尧飞卿,最终结果,还是谢子安被尧飞卿踩在脚下,头顶着那只敦肥的雪兔咻咻喘气。
尧飞卿道:“你是必输的,还偏要来比甚么比。把那个还给我。”
谢子安抱了面具不撒手:“总戴着这个作甚。”
尧飞卿使力踩他:“还给我。”
“尧大人!”谢子安却突然生了气,正色道:“尧大人,不过是脸上刺了个字,至于一辈子都禁锢自己么?自个儿都看轻了自个儿,还能指望别人对你如何?
尧飞卿瞪了双眸,飞手将短刀架上他脖颈:“你想死?”
谢子安气得脸颊微红:“你想要尊严,便得去争!刚刚跟我争兔子的那股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圣上对你不好,你却试图反抗过他一次么?若是你不逃避不懦弱,怕是也不见得会如此!”
尧飞卿微讥道:“你以为你懂得很多么?小孩,你自小被家中的大树庇护惯了,却哪里知晓这其中的险恶?”
谢子安道:“我虽涉世未深,但自小父相便教导我,男子汉大丈夫,缺什么都不可缺了尊严!”
尧飞卿沉默。
谢子安手上使力,将面具在怀中捏成碎片,朗声道:“尧大人,你若认为你赢过我,便先面对自己,赢过自己再说!”
尧飞卿低头看他,久久无话,却是慢慢收了短刀,这一次,连滴血丝都没划出来。
两人御马回宫,谢子安有说有笑,尧飞卿冷眼倾听,一热一冷,却皆是难得的兴致。只是走到一处墙根时,听得有人哭号哀泣之声,循声望去,竟是有个小太监正遭杖责。
尧飞卿认得那是才分到御膳房一日的小吴子,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却不知何故被罚。谢子安过去打听,方知是小吴子呈了冰糖银耳粥给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云食用,而冯云肥头大耳,太医嘱咐他吃不得甜食,小吴子因此开罪了他,要挨四十杖。
却说这个冯云心狠手辣。当年,尧飞卿入宫不久便遭圣上厌弃,一时落魄窘困,手头并无几个闲钱,因给不起“孝敬”,受尽了冯云暗算排挤。
谢子安眼看着尧飞卿的手搭上短刀,忙按住他手道:“尧大人,使不得。”
“那样的畜生,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能杀,你又岂能容忍他活到而今。切莫一时冲动,闯下大祸。”谢子安低低劝解,他深知司礼监掌印太监拥有怎样的权势,若是一招扳不倒他,怕是转眼便要被他剥了皮去。
尧飞卿拧眉:“就这样听凭他胡作非为?”
谢子安沉吟,忽而眉开眼笑:“我有主意,一定能解解气。”
尧飞卿正待要问,那厮却故弄玄虚,挤眉弄眼,拉着他手便往司礼监奔去。尧飞卿想挣脱他手,见他兴高采烈,也不忍扫了兴,便由他去了。
两人来到司礼监,谢子安以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那脑满肠肥的冯云正躺在罗汉床上打盹,鼾声阵阵,油光满面。四周空无一人,这却是死胖子的怪癖,周围若站了人侍候,他倒担惊受怕得难以入睡。两人悄悄溜到床边,尧飞卿瞥了眼谢子安,大抵是问他到底要作甚。
谢子安眨眼,四处瞟瞟,伸手取过花盆边放着的剪刀,坏坏一笑,凑到冯云脑边,对着那把稀疏的头发,咔嚓就是一剪。
那死胖子还在酣睡,脑袋却是秃了一角,愈发显得肥胖滑稽。谢子安将剪刀递给尧飞卿,笑嘻嘻撺掇他下手。
尧飞卿握了剪刀,犹疑片刻,也凑过去,剪下另一边的稀发。
落剪之前,他还不屑于这小孩游戏般的复仇。只是看那脑袋渐渐斑驳秃兀,心下却顿生一股兴趣,咔嚓咔嚓几声,竟是越剪越有兴致。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复仇计划,却因谢子安忍不住狂笑而东窗事发。冯云捂着炸了毛的脑壳儿,冲着围上来的侍卫尖叫:“给我将他们抓起来,快抓起来!”
他不认得尧飞卿,先前尧飞卿总戴着面具,鲜少有人见过他真容。而谢子安他本是认得的,却因睡花了眼,一时看不清,误以为是刺客,也就毫不留情。那帮侍卫持剑,将尧飞卿与谢子安团团围起,尧飞卿狠狠瞪了他一眼,谢子安委屈道:“我哪里就是故意的了……”
尧飞卿道:“先前跟你争兔子,我现在可没力气打架了。”
谢子安笑道:“那咱们就逃!”
尧飞卿气道:“我都没了力气,怎还逃得出去?”
谢子安怔怔,旋即勾唇,贴身过去。尧飞卿还未及反应,那厮已一把搂住他腰,脚下回旋,带着他一起旋转飞升,只瞬间,两人冲出重围,惊鸿般掠过人群,奔向远处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一章看得俺想睡觉……呼……
下午二更……呼……捂脸……(喂你睡觉便睡觉捂脸作甚啊)
第十章
谢子安轻功了得,抱着尧飞卿一路飞檐走壁,到东厂门口时方才停下,竟是没有一人追得上来。那厮将人放下,扑在墙上吁吁直喘,尧飞卿却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你小子倒也有点底子。”
谢子安断断续续笑道:“原来尧大人也会夸奖人的。”
尧飞卿忍不住打击他:“徒手尚可,兵器却不甚擅长。”
谢子安拱手朗笑:“还烦请尧大人指点!”
尧飞卿本懒得蹚这趟浑水,转念一想,这人的亲爹乃是当朝太傅,权倾天下之人,怕也是不好得罪,只应付似的点点头,那厮却扑通一身跪地:“师父!”
尧飞卿蹙眉:“谁就成了你师父了?”
“师父,往后子安时常来师父这里求教,一定要变成师父这样的高手!”谢子安抬头,满目的憧憬崇敬。
尧飞卿顿感头大,想想他爹,又想想他在谢家的地位,便也只得屈尊受命,挥挥手叫他暂且回去。谢子安小鹿似的蹦跳着远去,尧飞卿倚在门框看他背影,仿佛看见几年前的自己个儿,凝望许久,终是转身,一声长叹。
却不知谢子安强撑到拐角处,躲在墙根独自傻笑许久,兴奋得脸也红了。
这日突降瑞雪,白絮纷飞缠绵,洋洋洒洒天地间。算算日子,竟也快到春节了。春节少不了祭祖进香,修缮庙宇的计划便提到朝堂上来。这本是工部的分内事,朱虞自然将这笔银子拨给工部,却不料谢微之谢太傅半路杀出,说是自个儿神志渐昏,愿在醒时为吾皇万岁献力,办妥这修缮工作。
谢微之乃是当朝阁老,先王的托孤大臣,说话分量自是不同,纵使不合通例,朱虞考虑片刻,却是答应了的。工部那边也没什么意见,毕竟谢微之是当朝宰相,还是工部侍郎的亲爹,若有微词,倒还不合适了。于是修缮所需的一大笔雪花银,便统统交给谢微之去拨给发放。
几日之后,一份东厂揭帖送到乾清宫。朱虞识得是尧飞卿的笔记,细长流畅的行书。他看过便将其扔进火盆,一旁的小太监问:“圣上,如何给尧厂公回复?”
朱虞在火边烤手,漫不经心道:“这事朕不好插手,叫他斟酌着办便是。”
翌日朱虞从延春宫出来,卢贵妃玉簪琼配,小心翼翼在旁侧跟着,刚刚将人送至门口,便见寒光一闪,一个蒙面之人飞身过来,举剑便刺:“狗皇帝,拿命来!”
卢贵妃惊悸万分,柔柔惊叫一声便倒在朱虞怀里。朱虞抱了她,还能腾出手来招架刺客,几招过后,三支金簪死死钉进刺客大穴,刺客应声倒地,再也动弹不得。
朱虞本打算给他一击毙命,簪子在手却又转了心思,留了他一条活口。一旁的太监们吓得屁滚尿流,哆嗦着爬过来请旨。朱虞冷哼一声,吩咐道:“把人交给尧厂公,叫他给朕仔细地审,务必把幕后黑手挖出来!”
众太监领命退去。朱虞抱了卢贵妃折回延春宫,随侍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跟上去提醒早朝,却被朱虞一眼瞪了回来,再也不敢言语,急急到大殿叫众臣散了不提。
东厂大堂。
尧飞卿一身玄色锦衣,端坐于高堂之上,却丝毫不去审问,只使个眼色,便有太监捧上纸笔。尧飞卿道:“画押罢。”
那刺客跪于堂下,试探问道:“厂公许诺小人的一千两银子,可还算数?”
尧飞卿微抬了双眸。但见昏暗幽黑的屋内,只几盏油灯闪烁,而那双水灵透亮的眸子,却是比灯火还耀眼几分。刺客端的一阵心悸,腿脚皆有些发抖了,尧飞卿却道:“当然算数。”
那刺客匆忙画了押,尧飞卿接过纸张,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淡笑道:“还等什么?提审冯云冯大公公罢。”
冯云气场十足,昂首阔步来到大堂,胖手抚着大肚,尖着嗓子道:“坐具。”
尧飞卿侧倚在上首大椅上,表情玩味暧昧,说不清是笑是怒,眉目动情,却不怒自威。闻言他道:“来人,给冯公公备座。”
两名小太监抬上大椅,冯云坐了,抵着大肚,将奢华衣衫从头到脚拍拂一遍,沾染了甚么脏物一般。终于消停下来,他大脸一耷,下巴兀地多出几层,满脸的目中无人:“何事?”
尧飞卿微微颔首,堂下有小太监捧着文书,大声念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云,勾结刺客,欲袭圣上,历历有据,判处磔刑。”
冯云的缝缝眼登时变作绿豆眼:“一派胡言!本公公何时做过这事来着?”
尧飞卿道:“给他看证词。”
冯云捏了证词看了,肉脸涨得通红:“胡扯!本公公手下根本没有叫顺哥儿的,却哪里能叫他行刺圣上了!分明是你使诈害我!”
尧飞卿嗤笑一声,嗔怪道:“这不好罢,顺哥儿在你身边侍候三年,你便是这样对待心腹的么?真个无情无义啊。”
“你——!”冯云满脸横肉乱颤,椅子也给他晃得咯吱作响,“你却叫圣上查我手下太监名册,看看有无叫顺哥儿的!”
“冯公公,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名册上有没有顺哥儿,圣上说的不算,你说的不算,内务府说的也不算。”尧飞卿突地笑了出来,眸子流光溢彩:“只有本厂公说的算呐。”
“损德奸诈!阴险小人!”冯云怒拍扶手,那大椅终是不堪重负,啪啦散架,冯云肉墩子般墩在地上叫骂:“你个蛇蝎心肠的阉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尧飞卿看着那摊肉被拖入大牢,愈发笑得玩味,起身回转间,却看见梁柱后畏畏缩缩躲着个人影。他暗暗蹙眉,道:“怕了?”
段岫慢慢挪步出来,止步在一丈之外,摇头。
尧飞卿道:“这里是皇宫大内,比不得先前住在自家府上,勾心斗角的多了去了。你也要防着些别人,别再似以往那般天真才好。”
段岫点头。
尧飞卿叹道:“可是后悔跟错了主子?”
段岫扑通跪地:“岫儿心随将军,永无二心。”这往日所用的旧称,说了多少遍,段岫就是不曾改掉,尧飞卿也不再强迫,只是说者和听者,都是满腹辛酸。
尧飞卿扶他起身,道:“这样便好。你回去罢。”
“将军不回去歇着?”
“还要行刑。”尧飞卿头也不回,推门而出。段岫怔怔许久,满心怅然。昔时多么活泼和善的一个人,一年未见,竟是出落得认不出了,狠毒狡诈,只是对待自己,却还是一如往昔那般厚道。一时酸楚痛心,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这颗追随将军的心,仍是一腔赤诚。
东厂监狱。
若说方才那大堂阴暗恐怖,这监狱内里,却俨然是地底阿鼻了。乌黑,阴冷,死寂,隐隐弥漫着血腥气味。冯云跌倒在一间小格子里,破衣烂衫,肥墩墩的一团,分不清是坐是跪。尧飞卿隔着一道竹帘坐在外面,拈着丝帕遮掩鼻口,道:“冯公公,开始罢。”
冯云瞪着小眼,苦苦地看面前放着的匕首,削铁如泥般雪亮。尧飞卿想起什么一般,匆忙笑道:“快,给冯公公备座。若是怠慢了公公,人家可不乐意下手的。”
冯云浑身哆嗦着被人架起,坐在椅上,手心握着匕首,却是浑身失力。他作恶一生,见识过无数酷刑,却从未见过自己个儿凌迟自己个儿的。脑中盘旋着往日冤魂的濒死哀号,热乎乎血淋淋的肉片肢体,愈发惊怖悔恨绝望透顶,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想要咬舌自尽,却早被拔光了牙齿,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当真人间泥犁,惨绝人寰!
尧飞卿却突然道:“也不是没有转机。”
冯云绝处逢生,扬起涕泪交加的肥脸,哆嗦着听命。
尧飞卿道:“你与谢太傅交情匪浅,我要你写信与他,交代你自个儿的罪行,并叫他举荐我为司礼监掌印。若他不允,你便告诉他,我的刀剑不长眼,杀到无辜者身上只怕是不划算。”
冯云老奸巨猾,自然理解这话的意思。卢贵妃乃是谢太傅的干女儿,今日他尧飞卿能叫刺客在延春宫外杀人,便已经是一记预警。念此他拼命点头,肥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