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耳力却是极佳,夜里又静,听那竹楼里,竟是一片寂静,连个呼吸的声气儿都没有,道:“这屋子里没人。”
那野人嘴角一卷,也不知道是欲哭还是欲笑,一直以来都显得生硬的表情,竟有了几分凄苦,道:“当然没人,三年前,便死啦。他是我丈夫,却偏偏爱上了峒主夫人,两个人一起,都给活活烧死啦。自那以后,我便一个人上了山。”说到这里,腔调一转,说不上来又是爱怜又是怨毒,向着那竹楼道:“土哥哥,我恨你!我恨烧死你的这些人!这些规矩!我恨这个峒!恨这个族!恨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今日回来,便是要告诉你,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做布侬人了!我要跟着这个汉人,也学着,做一个斯斯文文的汉人!”
胡不归听了她这一连串辞气激烈的话,只觉心头剧震。却见那野人回过头来,问他道:“你姓什么?”知道了他姓胡,又重新对着竹楼道:“土哥哥,从此之后,我便再也不姓侬了,要跟着这个汉人,姓胡。”又问了胡不归家住哪里,道:“土哥哥,从今日起,我便要离开这里,去到汴梁了。你知道汴梁吗?那可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城市呀。我便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土哥哥……”
胡不归听到这里,也忒不争气,三十多年风刀霜剑的研磨,居然也没能挡住有一种酸楚不堪的东西想要化为泪滴,自眼眶里涌将出来。他大睁了两眼,挡住情绪的第一轮进攻,信步走了开去。未几,那野人跟她土哥哥的话说完了,跟了过来,道:“这便去救你的朋友吧。前面山里有一眼甘泉,正好与苦泉相生相克。”
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夕,大军终于开到了宾州。朝廷里前后派来的几拨由文官统帅的军队以及当地地方部队,也都驻扎在这里,大家这便会师一处。狄青做事也是雷厉风行,第二日清晨,便集合了文武将官,开了帅帐议事。
不用说,这第一件事,便是追究日前广西钤辖陈曙不服号令、贪功妄进,以至损兵折将之过,叫人推出去斩了。跟着,又斩了陈曙部下三十二名将佐,责道:“虽说陈曙违令,是他一人之过。只是尔等身为将校,既然出战,又怎能不身先报国,拼死杀敌,倒是遇敌即溃?”
转眼之间,三十三颗头颅血淋淋地呈将上来。把那朝廷里先前派来的两名安抚使余靖、孙沔看得,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想他们两个文官,一朝用命疆场,不仅互不统属,哪里更晓得整肃什么军纪?更何况本朝传统,对于文官性命,看得原是极为宝贵。想王安石变法之前,就在当朝,范仲淹也曾牛刀小试,搞过一个庆历新政。正要杀一个抗命文官,却被富弼劝止了。说道莫要此时杀得爽快,一朝政事有变,岂不要被政敌援例,也杀了自己去?这文官因而便没杀掉。想一代名臣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对于自己头颅的前程,果然是设想得无微不至。因而帐上余靖孙沔两位,于此传统之下,本来高枕无忧。这当儿才忽然发觉,原来一条小命,已落入狄青巨灵之掌。军旅之中,一旦犯事,要说再文书交弛,急报朝廷求救,又岂可得乎?当下那一份两股战战,也不用提了。
狄青举手之间,砍瓜切菜样砍了三十多个脑袋,倒是言笑如常,道:“大家屡日之间,疆场辛苦,也该将息将息了。明日又逢元宵佳节,这便全军集体放假十天。明晚本帅另设得有酒宴,到时候请大家喝一杯薄酒,可得要赏脸哟。”
那合帐里的人,看了眼前这几十颗头颅,能不当场吐将出来,已经算是毅力坚定,要说到明晚的元宵之宴,却还有哪一个吃得下去?但是吃不下去是一回事,一定要吃却又是一回事。天知道主帅请酒而居然不吃,算不算是又触犯了哪条军法、藐视了主帅的绝对权威?
第二天晚上的这一场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吃得倒也是扰嚷喧腾、丰富多彩。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其快乐尽情的程度,是绝不下于去年中秋汴河上,京城武林的那一场聚会了。尤其狄青只是初到,立刻便杀了人、立了威、肃了军纪,心情自然比别人更加舒畅,喝起酒来,也就痛快得多了,总是酒到杯干,立竿见影。这样不多时,便觉酒劲上来,摇摇晃晃、酩酩酊酊、口齿不清,被人扶了出去。
他这一走,剩下那些将佐自然大大松一口气。一场酒吃到现在,谁都有了三分醉意,也就浑然忘了昨日清晨的血腥。当然,更大的可能倒是要把郁积在心中的那团血腥,刻意化为酒气,挥发出去。因此上大家直喝得更加尽兴,深夜之中,尤听得帅帐中吆喝连天,酒令喧哗。
又值佳节,又值前线,又值放假十天,一干人只醉生梦死地喝到清晨,这才算是结束了这场酒宴。当次日的第一线阳光射将进来,诸将酒足饭饱,情绪也渲泄了个够,便结伴去向狄青告谢辞行。走到他住处,那门外卫士早知道他们来意,道:“元帅昨夜夜深之时,已到昆仑关去了。走时候传下话来,叫将军们吃完酒,各带本部人马,前去接应。”
这一番话,可把那干将领说得人人大吃一惊。一宵宿酒,顿时各各醒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余靖、张沔两个互视一眼,也不暇多说什么,各自奔回自己营帐,点齐本部兵马,直接冲向昆仑关去了。
却原来狄青用兵,果然神算无比。想那宾州虽与侬智高重兵聚集的邕州交界,这两州之间,却只有昆仑关可以通行。这昆仑关地扼要冲,险峻无比,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刚刚被砍了头的陈曙,便是听说狄青将至,武将贪功心切,竟然违令,抢先冲关,大败于此。
狄青到了宾州,既已整肃了军纪,剩下第一件事,也还是要面对昆仑关天险。所谓兵不厌诈,他几十年军旅,对此自然体验得很深。时值中华传统的元宵节,他便恰好趁了这个机会,干脆宣布全军放假十天。想两军作战,各有侦骑,这一消息,既被敌方的侦骑侦知了,侬智高自然也就会松下口气,暂时不再于昆仑关上,布下重兵。说到头来,此人虽然强悍勇武,毕竟是文明程度并不很高的蛮族,只是凭着天生的领袖才能指挥这场战争,却哪里是狄青这种,被无数兵书与众多战例多少年薰陶出来的,真正名将的对手?
狄青当晚从酒宴上假意醉出,却让贴身卫士来找胡不归要向导。却原来军中不得携带女眷,那野人既然一意要跟胡不归,她又立下大功,救了全军将士的性命,偏巧又是当地人,狄青便寻个名目,把她当向导使用了。这时她既姓了胡,干脆连原来的名字也不要了,被胡不归取名作千眼,却是用了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意思。胡不归想,要不是观音菩萨从天上看到全军落难,在那样的群山莽莽之中,仅凭一根松明火把,这女子怎么就能找得着自己呢?
胡不归见向导要走,便知道军队要有行动。他千里南来,就是为此,岂能落后?便也跟着去了。他于此次战争,首先献出梨花筒,后来苦泉之事,虽然自己身中剧毒,还是奋不顾身前去找药,在狄青心中,自然份量极重。他便也特加优容,让胡不归跟了来,只叮嘱他随在自己身侧,不得四处乱闯,乱了阵形。当下,马上嚼人衔枚,一万来人的军队,便趁着月明星稀,一路悄无声息的,直趋昆仑关去了。
到了山前,那昆仑关空山寂寂,果然无人镇守。狄青大喜,急麾兵马过关,一夜急奔,逾了天险。第二天黎明,到了山下归仁铺开阔之地,摆下阵形。
那侬智高一夜醒来,这才发现狄青大军已经临境。他也极是勇敢,天险虽失,并无半分畏惧,率领全族人马,鼓噪着出来迎战。正好遇上狄青前锋孙节,那蛮人本土作战,极是凶悍,一阵恶战,竟杀得前锋差险儿溃退,连孙节也力战身亡了。
胡不归看在眼里,直急得恨不得扔出腰间鹤嘴锄,远远落入蛮人阵中,砸死一两个人。只是慑于身边狄青威严,竟一毫儿也不敢动。转头往狄青看去,只见他手一伸,从马鞍上摘下那个一直挂在帅帐中的铜面具来,扣在脸上,狰狞可怖,配上亮灿灿一身铠甲,顿时便成了神怪一流人物。
胡不归大觉亢奋,只以为狄青就要象在西夏战场上那样,身先冲杀了。哪知道他面具虽然戴上了,却还是安坐如山,只是手一挥,扬起一面白旗。白旗起处,早有在两侧布好阵形的两支马队,分从左右翼向蛮人冲杀过去。左翼冲向右翼,右翼再冲向左翼,来回几次,把蛮人冲得阵形大乱,纷纷溃散。
狄青看在眼里,白旗又是一挥,两边马队又纷然散开,左翼还回到左翼,右翼又归了右翼,只把已经不成阵形的蛮人还留在了中间。只见阵线前锋之后,这时却又突出一支挺着梨花枪的步卒来,不由分说,朝蛮人阵中就是一阵发射,但见烟火纷飞,爆炸声乱响。
说实在的,这时候的火器,真正的杀伤力其实并不甚够,尤其又隔着一层兵革,顶多也不过把敌人炸得皮破肉烂而已。但是出奇之下,也足够这些蛮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了。狄青帅旗这时候又是一举,顿时鼓声大作,无数人马朝溃退的蛮人冲杀过去。
经过这一阵搏命厮杀,刚刚好那边余靖、张沔也匆匆带兵赶到了,大家合兵一处,穷追不舍,一直往前赶了五十里,斩首数千级,擒获五百人,只杀得侬智高一路狂奔,回到邕州,竟一把火烧了城,带着残余部众,直逃入大理去了。
胡不归混在乱军阵中,纵马狂奔。只是这时候见蛮子们被追杀得狼狈可怜,倒也不想再加上一把力,锦上添花,杀他几个了。只紧紧跟着狄青,怕他被阵上流矢所伤。军阵上偶然一个回头,却见胡千眼——那被改了名字的野人(她现在已经换了衣服,倒也模样周整,跟野人扯不上边了)脸上表情甚是奇怪,说不上来是喜是悲,是困惑、茫然还是沉痛?胡不归心中咯噔了一下,忽然想到,现下他们杀的,可正是她的族人呀。只是乱军之中,奔腾杂沓,这一念也就只是闪了一下,过去了。
归仁铺这一战过后,岭南基本上也就平定了。虽说战乱之后,总还有不少后事需要处理,狄青素喜推功将佐,便不再自己插手,一体交给余靖、孙沔两个。只是眼下祸乱既平,胡千眼这个向导却用不着了。一个女人家,再留在军中,就有些不大合理。狄青这日便备了酒宴,给胡不归与胡千眼饯行。
这一顿酒宴上,胡千眼也还罢了,狄青与胡不归两人这几个月来一场相处,虽不能说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却早也有了一份隔舍不了的情感。两个人都是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只是一在江湖,一在庙堂,无形之中,便相隔了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胡不归回到京师,自不会再去妄攀狄青这一根高枝。狄青更是看得明白,自己不幸身为武将而成为朝廷重臣,正集千万猜嫌于一身。虽说自己在战阵之中威风八面,可是到了朝堂上,借用后世一句话,那可真还叫是,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如何还能与胡不归这样的江湖草莽结交?到时候被谏官扣下一顶帽子来,如何担当?
这一顿饭说不上来,吃得各有滋味。除了胡千眼不大作声,狄青自然是预祝两胡此去京师,一路顺风,一双两好,白头偕老。胡不归也祝贺狄青平南,立下大功,从此百尺杆头,更进一步,成为国家柱石、边疆长城。男人之间莫逆于心的种种微妙感情,便奇奇怪怪地消化在这种不着边际的空泛言谈之中。
第二天胡不归便带着胡千眼动身回家。胡千眼这时早通身上下,换了汉家装束,梳了当时流行的高髻,穿了桃红短袄,系了柳绿长裙,裙上还飘了条坠着羊脂玉环的双鸾垂带,除了一双天足(好在也藏在裙里),竟无处不是汉人风情了。这时候再问胡不归她漂亮否(关于这一点,女人总是问不足的),胡不归可再也不客气了,笑道:“象我这样好色的人物,岂有女人不漂亮而居然娶将回家的道理?”
胡不归说话不客气,那自汴梁一天地的女人堆中磨炼出来的细腻手腕,却煞是了得。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旅途上总归会有些大小事情不大顺心,他却硬是将胡千眼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不经意之中,便可以见到胡千眼投向他的、脉脉深情的眼光。
每当这个时候,胡不归便说不上来的煞是疼惜。想是胡千眼生长蛮族,那里的男人都不会用情?最糟的是,她这么漂亮的人,丈夫却非要移情别恋。不过想到这里,胡不归便也就心虚起来。自己家里一妻一妾,再加上胡千眼,似乎也不能叫作专一吧?不过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岂能一概而论!总之自己今后小心处事,一碗水端平,不是把感情一分为三,用除法,而是用乘法,女人愈多对每个女人的感情就愈强烈,不就行了?一番谬论,好歹把良心给敷衍过去。
两人一路,逍逍遥遥地向汴梁行去。只是愈近汴梁,胡千眼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感情便也愈浓烈了。胡不归本是极敏感的人,便想,想是她知道一入汴梁,家中便立即有两个女人,在等着瓜分她的爱人?忽然之间,竟不那么想一碗水端平了。恨不得绕着汴梁城走过去,往北边走到辽国边境,再往西边走到西夏边境,再往下走到大理,一路不停地走将下去。
然而,终于还是到了汴梁。这一日,两人在城效歇下,都是默默无言。胡不归强笑道:“明天便到家了。到时候歇上几天,我便带你去逛大相国寺。其实要说京城里面,好玩的地方可多着呢,以后咱们一天一天,慢慢地玩。”
胡千眼轻轻从头上拔了玉簪,一头长发乌油油披散下来,柔声道:“相公,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那土哥哥,却怎么只知道打我、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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